山连着山，山靠着山，重重叠叠，绵延起伏。远望，一条麻绳一样的小道绕着山盘旋而上，有点把山捆绑起来的意思，山就岿然不动了。其实，它从来就没有动过。
及至山顶，豁然平坦了许多。天是那么的湛蓝，犹如一块通透的水晶；云是那么的洁白，像大朵大朵的棉花。蓝天白云下，散落着一些零星的人家。
家家都是窑洞。有的是因地制宜倚山而凿的土窑洞，并用土夯的墙将院子围了起来；也有用烧制的砖新箍起的砖窑，一并用砖砌了墙的。不管砖窑还是土窑，家家院里都种了枣树，树上挂满了青枣。
小小的村落里，一共也就散布着二三十户人家。而但凡有点能耐，在外能立得住脚的，就举家搬走了；但凡有点手艺的，也拖家带口的，外出讨生活去了。留下来的，就是一些老弱病残了。
在这里，在这大山之巅，距离天很近的地方，除了静，还是静。没有鸡鸣狗叫，甚至听不到一点人声。如果没有日出日落，你会怀疑时间在这里也停滞不动了。偶尔，只有风穿过庄稼田林发出的一片簌簌的声音。
太阳才开始西坠，田里劳作的人们还没有归来。一座土墙圈起的院落里便有袅袅的炊烟升起，淡白色的轻烟在半空中歪歪斜斜地飘着，被风一吹就散了。
院子里的地火上，头发花白的婆婆已经开始做晚饭了。自从前年她的眼睛看不见了，时间就只能估摸了。她摸索着生了火，又往灶上的铁锅里添了瓢水。
在等待水开的当儿，她一边烧柴，一边又絮叨开了。‘‘再过几天，枣儿就红了，谷子也要收了，孩子们该回来走一遭的。说好了暑假都回来的，可等着等着，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怎就都那么忙呢？唉！’’
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生了两儿两女，双双对对，多招人羡慕啊！日子也是过得兴兴头头。可往大抚养他们，自个儿吃了多少苦头啊，这些都不消细说。好在，孩子们都还算争气。两个儿子都学了装潢手艺，这些年，挣了些钱，两家都在城里买了房。两个闺女都远嫁他乡，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一次。
从前，总是盼着孩子们长大，谁承想，长大后，却都像鸟儿一样，拍拍翅膀，飞走了！
想到这里，她用衣襟擦了一下眼角。其实，根本就没有泪。自从眼睛瞎了以后，似乎她的泪也流干了！去年春天，大儿子带她去了一趟北京。北京城好大啊！可她啥也没看到。去之前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回来后依旧看不见。北京的医生说，她的眼睛没治了。
自从生活在黑暗中，她就习惯于自言自语了。每当老头子下地去的时候，她就跟自个儿说话。‘‘时候好像不早了，老头子也该回来了吧！他这身体也不大好啊，不该劳累的。这个倔老头子，倔了一辈子！’’
她又思量起老头子的病了。老头子去年冬天刚做了手术，听孩子们说是胃癌，切了半个胃。可一开春，老头子就拄了根棍下田了，无论她怎么劝说都不管用。老头子倔得跟头驴一样。他还说，我不会死的，为了你，我也决不能早走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微微有些痛。她相信他的话，她已相信了他一辈子哩！她愿意一直相信下去，但愿这次老天爷能成全他。
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木头的院门‘‘嘎吱’’一声响，是老头子回来了。锅里的粥翻着浪，也快熬好了。
老头子一进院门，就大声地嚷了起来，‘‘娃他娘，明天大娃子要回来了，刚刚打电话说的’’，一边将一部黑色的老年手机从怀里掏了出来，将要举起的时候才想起她是看不见的。
‘‘这就要回来？’’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让她措手不及。‘‘是有事吗？’’她又问，她想着准定是有事的。
‘‘咱孙女要上小学了，是回来迁户口的’’。老头子大着嗓门说。
果然不出她所料。‘‘可枣儿还没红呢！大娃子打小就爱吃枣啊！’’她自顾喃喃着，‘‘谷子也没收啊！那黄澄澄的米粒儿，熬粥他们最爱喝了！’’
她忍不住又问：‘‘不能等几天吗？过几天再回来！’’
老头子笑了，‘‘这事能等吗？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大娃子明天回来办完事就要走的！’’
她不再言语，看得出有些失落。两个人一时都静默下来。
良久，呆坐的她猛然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摸索屋檐下挂着的扁担，一边对老头子说：‘‘水缸快空了，可不能让大娃子回来挑啊，他那么忙！’’
老头子也起了身，拄了他的棍，从她手里夺着扁担，‘‘天色不早了，就让我去挑吧！’’
可是她不依，‘‘说好了水是我挑的，你牵着我就行了！’’
老头子知道她的拗，也就不再坚持了！看她挑好了水桶，他又找了一根细木棍，把一头放到她的手里，牵着她，出了门。
血红的残阳，正一点一点地向西坠去，崎岖的山路上，他们一前一后蹒跚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晚风吹乱了她被霜染白的头发。她想，一生可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就老了！她甚至想不起来，她和他年轻时的模样。可是，很多年前，夕阳确实见过，他们牵着手走在山路上的幸福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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