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慧的情殇

作者: 煮星星 | 来源:发表于2023-06-09 16:10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赵玉慧也不确定张忠坤到底有没有相中自己,让她吃不准的是媒人爽快地留下的那篮子土鸡蛋和张忠坤踌躇了半天才掏出的那只意味着定情的玉镯子。

    在这个年轻人为数不多的屯子里,26岁的玉慧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老姑娘”了。头几年在城里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曾经和后厨一个“跟刀”的好过。跟刀的不地道,一边和玉慧同着居,一边又和别的小姑娘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玉慧气不过,和他理论过几回,那个跟刀的不仅嘴上不让份,手上也没对她留过情,每次都是玉慧吃亏。玉慧之所以在这段感情上不肯放手,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在相貌上和为人处事方面都在高攀他。玉慧个头高、身材壮实,饱满圆润的脸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两坨红晕,眼睛虽然不大但眼珠子却是黑亮黑亮的,盯人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就能看穿你的心事,她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那些衣服和她喜庆的长相丝毫不冲突,和谐得就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农家年画,可年画归年画,在城里人眼中她就变成了个土气十足的村姑了。玉慧虽然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但她那张笨嘴却让自己没少受委屈,遇到爱找茬的食客,也只能干吃哑巴亏。有一次跟刀的看不下去了,出于爱出风头就帮着她理论了几句,玉慧这下可就感恩戴德地记在了心里,俩人也就是在那次好上的。跟刀的是个城里人,瘦高个,面皮白净,丹凤眼在望向女人时总是溢满了“桃花”,嘴巴又能说会道,黑的也能让他给讲成白的,再加上会打扮,所以很受大姑娘、小媳妇的欢迎。玉慧觉得做他的女朋友很有面子,即便是跟刀的再对她爱搭不理,她也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岌岌可危的“爱情”。后来这场爱情不出意外地崩塌了,跟刀的被一个倒腾服装的中年女人勾搭跑了,摇身一变成了服装店的小老板,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夹个皮包整天在街上闲逛。他很唾弃和玉慧同居的那段经历,别人不经意地提起,也会让他直呼晦气。

    被分手后的玉慧是哑巴吃黄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是去找跟刀的闹也无济于事。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告诉她,跟刀的对自己并没上心过,充其量也就是和她搭伙过日子,外加找个免费的保姆。玉慧根本就回忆不起两人恋爱期间的种种甜蜜,跟刀的也从未和她说过海誓山盟的话语,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自己沉浸在这份假设的爱情里。想开了以后的玉慧退掉了那间带给她不好回忆的出租屋,思量再三后打算回乡下嫁人了,她还是不适应城市的生活,也揣摩不透城里人的心思,自己还是早点回去找个老实本分的乡下人过安安分分的日子吧,乡下女子可是年岁越大越没有“市场”。玉慧对这几年的城市生活做了个总结:城里虽然有“钱味儿”,但“人情味儿”照乡下比总差那么点意思。

    玉镯子的成色并不好,张忠坤家里的条件也挺差。他们这地方产玉石,所以玉慧并不觉得稀罕,就连她儿时调皮摔碎的那几只也要比这只看上去清透。张忠坤长得还算是周正,中等身高,黑黑的面皮,看向女人怯弱的目光里透露着老实本分。玉慧觉着他这种长相应该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起码不会像跟刀的那样总在外头拈花惹草,穷点就穷点吧,自己多勤快勤快说不定能过上好日子。玉慧之所以把标准降得如此之低,那是因为,也不知道是谁把玉慧在城里那段并不光彩的“历史”传播到了屯子里,时年32岁的张忠坤之所以“不介意”:一是因为玉慧要的彩礼比别家姑娘少一半;二是玉慧四方大脸、壮壮实实的,和画报上的女拖拉机手有着几分相似,在他的观念里这样的女子不仅“好生养”并且还是个好劳动力。

    其实玉慧在相亲那天就看出了他的心有不甘,她又何尝不是呢?这里的女人最终命运都是如此,爱情一向都不是婚姻的基础,她们总要拣一个男人嫁的,注意是“拣”而不是“捡”,随意得连挑选的过程都省略了。经历了这么多次相亲,玉慧清楚地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的“成色”就和那只玉镯一样——都是人家挑剩下的。

    婚后的生活正如她预料的那般缺滋少味儿,就如同一碗隔夜的酸菜汤。张忠坤也是个不浪漫的人,他执着地认为吃饱、穿暖、繁衍子嗣才是人生大事,其余的都是扯蛋!尽管如此,玉慧仍期待着这场一潭死水似的婚姻能够泛起一丝涟漪。两人沟通极少,仅有的话题也是围绕在田地、劳作和收成上。但凡玉慧提及别的话题,他要么不接茬要么就马上粗暴地打断,丝毫不会顾及玉慧的心情。那些本应是无限欢愉的新婚夜晚,在玉慧的失望之下也逐渐变成了例行公事。玉慧这下算是知道了他那么久讨不到老婆的原因了:穷是一方面,比穷更不受人待见的是他的不解风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忠坤家祖坟的风水不好,这几年不论干啥都挣不着钱,种的苞米棒子倒挺大,可一扒开,那苞米粒就跟那老太太嘴里的牙一样稀稀拉拉的,更气人的是还有近一半苞米结上了“乌米”。抓的猪羔子也不上膘,三天两头闹痢疾,养了仨月,粮食没少祸害,份量倒是比刚抓来时还要轻了。两口子力没少出,本钱也折进去不少,可日子就是不见有起色。贫贱夫妻百事哀,争吵自然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在这段感情上玉慧并没有选择逆来顺受,劳累加上贫困让她那张笨嘴在吵架的时候也变得理直气壮了。

    “天天都是高粱米水饭、大葱蘸酱,你他娘的就不会换个花样!”

    “我拿啥换?你还好意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跟你我连屁也没捞着一个!”

    “你个败家娘们,自从娶了你,我就没得好过!”

    “咋?该出的力我一分也没少出,再说你家是在我嫁进来之后穷的么!”

    “去你妈的!”

    张忠坤涨红着面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把就掀翻了炕桌,紧接着就从砖瓦房的窗口跳了出去,踩倒了一大片种在那里的小葱。

    玉慧坐在炕沿上委屈得直抹眼泪,粗糙的手掌把脸划得生疼,她一边恨恨地撕着手上的死皮,一边又不解气地把炕桌蹬出去老远。她埋怨着自己看走了眼,这张忠坤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老实、任人拿捏,反之气性还怪大的呢,此刻她真后悔嫁给了这个又穷又臭脾气的犟种!

    冷战了三天之后,张忠坤收拾了行李,也开始学着他堂哥当起了走街串巷的泥瓦匠。

    要说他这次可是赶上了好时候,90年代全国经济形势一片大好,老百姓手里都有了余钱,各个屯子里翻盖房子的庄户人也多了起来。张忠坤在堂哥的带领️干️得风生水起,头一回享受到了钱带给他的扬眉吐气。从前他因为贫困而自卑,如今有了钱做撑腰,他居然也学会了一些人情世故。他专门捡屯子口老年人聚集的时间段回家,看似不经意,实则刻意地把自己挣到钱的消息透露给了他们。让他们知道了,也就相当于整个屯子都知道他张忠坤挣钱的事实啦!

    玉慧也终于盼来了她那套迟来的“三金”,张忠坤豪气地将包装盒掷在了她面前,要求她以后不论出去赶集,还是下地干活都要戴上全套,一定要让全村男女老少都看到她的珠光宝气,倘若谁要是问起,就说是自己爷们花两个月工钱给她买的,并叮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要充满不屑和底气!玉慧惊讶地望着慷慨激昂的张忠坤,对他竟然产生了种判若两人的错觉,从前那个低头耷脑的庄稼汉如今怎么变成了个夸夸其谈的社会人了呢?她捉摸着这应该是件好事,起码他知道疼自己的婆娘了,也至少懂得了浪漫,在挣了钱以后还晓得送自己婆娘一份“惊喜”。玉慧欣喜的不仅是这份礼物,最让她感动的是张忠坤心里有她赵玉慧的一席之地。她有点后悔从前和张忠坤吵架的种种了,望向他的眼神里也夹杂了些情意绵绵。这套三金真是让她越看越喜欢,但同时也让她矛盾起来了,她既想戴出去显摆可又怕贼人惦记上,搁在家里哪都不放心,一天能倒腾十多遍。后来玉慧也想开了,她劝慰自己:不显摆就不显摆吧,自己在家看着也舒心。她这一舒心,便也觉得张忠坤愈发顺眼起来,她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一门心思地认定自己当初没选错人。她趁着张忠坤在家也趁着两人心情都好,在炕上也适时地使出了自己的软香温玉。

    “慧儿,啥时候也给咱生个大胖小子呗!这都一年多了,肚子咋还没有动静呢?”

    “哎呀,你着啥急,这‘地’都没耕到时候,你就管我要‘收成’啊?”

    玉慧眼睛向上一翻,嘟着嘴巴对他娇嗔道。

    张忠坤扑哧一声笑了,眼角皱成了两把折扇,玉慧顺势就蜜一样地“淌”进了他的怀里。张忠坤也一反常态,居然破天荒地说起了情话。

    “好好好,我现在就‘耕’你这块地,争取来年就收获个大胖小子!”

    此刻的砖瓦房里充斥着新婚时都不曾有过的甜蜜,玉慧虽然揣摩不出张忠坤的心意,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在自己的心间悄然而生。


    张忠坤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在心里纳闷,这“地”都耕了三年了,即便种的是再晚熟的谷子,也该收两茬了。同龄人家的孩子最小的都十多岁了,可自己的婆娘却还是瘪着个肚子,他娶婆娘的意义又在哪里?之前金钱带给他的底气,这几年因为此事又差不多消耗殆尽了,他害怕村里人问起,那些人看似关心实则话语里充满讥讽之意,所以他将回家的时间也都改在了夜里。其实这几年他也没少吃偏方,也没少挨屯子里劁驴的踢,可送子观音就是迟迟不给他报喜,他捉摸着该不会是“地”出了问题吧?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便再也坐不住了,当天下午就拉着玉慧去了县医院。

    女医生粗暴地将冰冷的生理盐水注射到了玉慧的宫腔内,这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也紧跟着狂跳起来。这些年的不孕,也让她产生过自我怀疑,但还是侥幸心理占了上风,她认为张忠坤比自己年长几岁,精子指定是比不上年轻后生那么活跃。但偏偏是这个时候她的脑子清醒了起来,玉慧回忆起了和那个“跟刀”的同居的日子,“跟刀”的比她还要小上两岁,那时候俩人岁数小也不知道采取措施,可不是也照样没怀上么?

    玉慧越想越怕,紧张得牙也跟着打起了颤,双手把身底下垫的那块蓝布都揪了起来。

    “你抖什么抖?你不放松,我还怎么检查!”

    女医生白了玉慧一眼,拿着注射器的手也更加用力了,玉慧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于宫腔内的阻力。

    冷漠的中年女医生回到了办公桌前,摘下了口罩,一言不发地刷刷写起了病历,玉慧看着女医生脸上那两道深刻的八字纹,预感到了不祥。

    “双侧输卵管堵塞!”

    女医生将病历丢在忐忑的夫妻面前,配上了一句不容置疑的冰冷结论。

    夫妻俩面面相觑,他俩还不清楚这个结论意味着什么。

    “大夫,堵了麻烦你给通开,咱俩着急要孩子啊。”

    张忠坤唯唯诺诺地请求着医生。

    “哼,我要有那本事,就不在这小县医院呆着了。实话告诉你俩吧,她这种情况基本就告别生育能力了!”

    女医生无情的手指就像是一杆枪一样指向了玉慧,一下子就击碎了她对生活所有的憧憬。女医生随后迅速褪去了身上的那件白大褂,头也不回地径直下班了。


    张忠坤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五官拧巴得像一朵菊花,在蹲着的同时还没忘记跺脚,那模样像极了孩子们玩的那只铁皮青蛙,他带着哭腔不管不顾地在医院里就叫骂开了。

    “我就说便宜没好货吧!白白浪费了老子那么多‘子弹’,老子还不如娶个带孩子的寡妇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瘫坐在走廊椅子上的玉慧,他们的目光就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将万念俱灰的玉慧正在一点点地“凌迟”掉。在他们的观念里,一个女人若是不能生育,无异于是被判上了“死刑”。没有人去同情玉慧,反倒是张忠坤受到了不少安慰。

    张忠坤发完牢骚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绝情得就像是对着一个杀父仇人。椅子上的玉慧如同一尊蜡像,连眼珠儿都许久不曾动弹一下,脸上的那两坨红晕第一次从她脸上褪了下去,身上冷得像是被丢进了冰窟窿里,她所有的自尊都在这一刻崩塌得四分五裂,脑子里在嗡嗡作响,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这段婚姻铁定是保不住了,从今往后她也不再是个“全乎”的人了。人在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她也感觉不到尚未排净的生理盐水已经顺着裤管淌了下来,就这样一直坐到打扫卫生的女人叫骂着让她起身,她才缓缓地离开了那里。


    玉慧怀揣着那张离婚证再一次离开了生她养她的那个屯子。尽管爹妈一再挽留,可玉慧不想再度成为屯子里的笑料,也受不了那些人的指指点点和挤眉弄眼,更不想再看见张忠坤那副绝情的嘴脸。原来在张忠坤的眼里和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赵玉慧的一席之地,她在婚姻里一直扮演的角色都只是一个能够繁衍后代的廉价劳动力而已。如今失去生育能力的她,就活该像破抹布一样被丢弃。她在婚姻里幻想出来的所有浪漫,也只不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那套“三金”张忠坤也没让她带走,玉慧在这场婚姻里一败涂地。她坐在地上一边嚎啕一边搂着那套三金不肯撒手,脚下的水泥地面都被她蹬出了两股青烟。心想着这几年掏心掏肺、累死累活结果却换来这么个结局。张忠坤的两个大耳刮子倒是把她打得清醒了,留着这套物件不是在给自己添堵么?不是时刻在提醒她回忆起这段残酷的婚姻来么?玉慧从地上爬了起来,将盒子狠狠地砸向了张忠坤的脑袋,随后就发疯似地冲了出去。她一想到自己一次都没舍得戴出去过,心脏就痛得慌,她现在倒是希望那套“三金”赶紧被贼人偷走。

    玉慧踏上了开往城里的客车,她还没想好自己要去城里做什么,在城里种地不太现实,可她不愿再去干被人吆来喝去的服务员了,做别的自己又不在行,玉慧越想越心烦,烦得脑袋直想往车窗上撞。后来,她注意到了车最后一排那四位诵经的尼姑,一路上的目光和思绪尽被她们吸引了过去。那朗朗的梵音清理了她荒草丛生的内心,那祥和的神态抻平了她百转千回的思绪,那件灰色的僧袍就如同她即将溺亡时出现的一座小岛。

    玉慧不知不觉地就随着那四位尼姑下了客车,一股坚定的信念促使着她跟着人家就来到了山上的尼姑庵里。这是一处佛道教同居一山的风景区,香火极盛,虽然每日朝拜、祈福的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但庵里依然鸦默雀静、井然有序。尼姑庵的主持大致猜出了玉慧出家的缘由,尽管情场失意不可以作为遁入空门的条件,但谁都清楚,这里的年轻尼姑们皆是被男人伤到了没有退路,才做出如此选择。玉慧表现得很虔诚,跪在主持面前表明了她皈依的决心,她觉着这应该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了,这里不仅远离人世间的纷杂,而且众生皆平等,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况且庵里都是女人,平日里定会惺惺相惜。主持见过了太多冲动的凡间女子,她判定玉慧尘缘未了,只是急于寻找一处情感上的避难所。主持容许玉慧先留在庵里住下,同时帮忙料理庵中的一些简单事务。

    玉慧以居士的身份每日和众尼姑们,早殿、坐禅、晚殿、止静。除此之外她还负责道观旁边的那片菜园,园子里的蔬菜归庵里和道观共同拥有,轮流伺弄。玉慧做这个在行,她想通过忙碌去阻止自己去想那些烦心事儿,于是便把这些活计独自揽了过来。

    道观里有个着红袍的上等法师名唤涵虚子,在闲暇时会出来欣赏玉慧伺弄菜园,并会适时为她送上一杯清茶。涵虚子原本不是因为信念而皈依,他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和家附近的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二人经常趁男主外出打工时在其家中苟合,后来女主怀孕被其婆婆发现了端倪,这才不得已将他供出。幸亏那日他外出饮酒没有及时返回家中,男主在砸毁了他所有家当后,放话要挑断他的两根脚筋并且还要割掉他脐下三寸之物。涵虚子惊闻后连夜出了城,机缘巧合之下上山做了道士。他并非全真教弟子,所以那些所谓的清规戒律并没有限制得了他的心性,这些年他仗着那副三寸不烂之舌和过硬的心理学,再借着“普度众生”的幌子,倒是揩了不少女信徒的“油”。

    涵虚子很瘦弱,白皙的皮肤紧绷在双鄂上,紧绷到让人感觉那些稀疏的胡茬随时会“蓄势待发”,他的眼窝也如同两口枯井一般深陷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也揣摩不出他的心意来。最让玉慧生怜的是他那双筋骨感明显的双手,那上面遍布的青色血管比树叶的脉络还要清晰,仿佛只要稍用力触碰就会爆开来一样,所以玉慧在每次接茶时都显得小心翼翼,她在心里一直嘀咕着——“寒虚子”果然人如其名。

    涵虚子很“欣赏”这个闷声不响在菜园里埋头苦干的强壮女子,在他眼里,这个女子的身形,有着和自己如同阴阳八卦般的互补。她结实的线条中透着柔美,脸庞饱满又不失妩媚,动作利落中又带着俏皮,那股子倔强里透露出许多耐人寻味。玉慧在劳作时所散发出来的美感,让涵虚子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刚柔并济。二人交流并不多,主要是涵虚子一开口就是高深的道家用语,玉慧听不大懂,她也没工夫和心思去仔细琢磨,只是觉得这个上等道士还挺平易近人的。

    后来出现的一场意外,让玉慧和涵虚子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

    玉慧的例假一向都不准,自己也说不清哪天才是个正日子。那日她正在一趟趟地往菜园子挑水,由于天气炎热,她饮下了不少冰凉的山泉水。刚开始的腹痛就像是有人拿树枝在她腹内轻轻地划拉似的,玉慧想许是吃坏了肚子,一会儿找一处僻静之地解决一下就好了。谁知这根“树枝”划拉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地“划拉”就演变成了“搅合”,疼得她汗珠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下掉,眼前的“金星”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腰弯得像是一只被煮熟了的大虾,脚上也跟着失了气力,紧接着就一头栽倒在了秧苗上。

    恰好那日涵虚子外出祈福回道观,一眼就瞧见了卧在菜园子里的玉慧。他赶忙叫弟子把玉慧架到了观内阴凉处,略通医术的他在为玉慧诊脉之后给她灌下了一碗热姜茶。玉慧并无大碍,休息片刻后便欲起身答谢涵虚子,涵虚子不慌不忙地将她按下。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对她嘘寒问暖、呵护备至了,玉慧在感动之下和涵虚子交了心,一股脑地将这些年的委屈和心酸都倾倒了出来。她的讲述时而愤怒,时而癫狂,时而哽咽,听得涵虚子时而叹息,时而摇头,时而顿足,梨花带雨的玉慧让他既生出了几分怜爱也生出了几分淫邪。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在举动上依旧没有冒犯,劝慰她的话语也依然高深。玉慧尽管尽力去分析那些话了,但仍是一知半解。但其中一句话她听懂了,也记在了心里:人有顺逆之气生于心,心治则气顺,心乱则气逆。

    玉慧在与涵虚子再度见面之后,尴尬的气氛横亘在了他俩之间。她在骨子里还是藏有了一份保守,觉得那日对一位并不十分熟识的男子吐露心声,是一种失态也是一种失礼,她有些懊悔当初的冲动了。日后菜园里的劳作,玉慧总是背对着道观门口,对待涵虚子的关切,回答上也是显得含糊其辞。涵虚子作为一个上等法师岂能看不破玉慧那点小心思,他料定了这是一个在情感上极度亏空的女子,他从她的背影上就觉察出了那份“欲迎还拒”,之所以现在对他提防,是因为她还未能从前几段破败的情感中剥离出来,害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涵虚子也绝非空有这十几年的道行,他想拿捏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那都是手到擒来。

    涵虚子对玉慧也开始用起了“欲擒故纵”。连续着一个多月,他都没有出现在道观门口。刚开始玉慧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涵虚子外出为他人祈福去了。日子久了,她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她已经习惯了在劳作时有人对她嘘寒问暖,也喝惯了那杯甘洌的清茶。玉慧总是会不经意地抬头望向观里,去寻找那清瘦而熟悉的身影,一次又一次的失落,让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心性来。她渴望涵虚子与她产生共情,她也害怕这份共情被自己误解为感情,再进一步地错解为爱情。或许一开始自己就理解错了,涵虚子对她的关切只不过是一个道人想要救度凡人于“水火”罢了。

    每逢在玉慧坐禅的时候,心老是静不下来,涵虚子总会不间断地“蹦”出来干扰她的思绪:他聆听她倾诉的神情;他温柔抚慰她的话语;他身上好闻的檀香气息,这些都在玉慧的脑海里交相辉映,赶也赶不走。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自己的爹都不曾对她这样关怀备至过,前边那两个男人在她生病的时候别说是端水拿药了,就连过问的次数都是极少的,在玉慧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渴望着来自于异性的呵护与关注。想着想着,她感到头有些痛了,仿佛有某种东西已经在意识里觉醒了。

    涵虚子终于出现了,玉慧转身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她就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见到了自己亲娘一般,眼里瞬间就憋胀了两泡眼泪,嘴紧紧地抿着,鼻翼也跟着快速地翕张着,那两坨红晕在脸上开得更大更艳了,她恨不得立马就扑到涵虚子的怀里去,好好地释放这一阵子他带给她的“委屈”。玉慧的心第一次觉得如此躁动不安,这一次的“久别”让她真正地了解了自己的内心。这个在爱情上缺乏经验的女子,将胸中的那份“躁动”误判为了“爱情”。她觉得涵虚子是第一个把自己放在心里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肯聆听她心事对她温柔以待的男人。她被这虚假的爱情蒙蔽了双眼,决定要冲破世俗为“爱”冒一次险。涵虚子对着玉慧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回应,那一丝老谋深算藏在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里,他明确地知道这个女子真正对自己动了情,这些日子带有目的性地关切和假意地嘘寒问暖,使他即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觅得一场艳遇。

    往后的日子里二人言语上的交流依然甚少,但眼神儿上的交流却逐渐变得丰富和微妙起来,渐渐地玉慧在涵虚子面前也卖弄起了风情,就连她歪个下巴扭个肩,对于长期在女色上亏空的涵虚子来说,都是极大的滋补。


    这处风景区为了吸引游人,在每年五月都要举办一场“梨花节”,为了迎接这场盛大的集会,整座山上的道观、寺庙以及尼姑庵都忙碌了起来。玉慧和尼姑们负责为每棵梨树搭上彩灯,系上红丝带。道士和和尚们则负责为这些树诵经、祈福。

    也不知道是老天爷故意这样安排的,还是涵虚子有意策划了这场“约会”。不知不觉中已过亥时,梨园深处的玉慧依然在虔诚且不知疲倦地装扮着每棵梨树,除了不远处的涵虚子之外,诺大的梨园里已无他人。

    林间的月色是一剂催情的“良药”,它能唤醒来自于人体内沉睡的野性。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涵虚子把专注的玉慧吓了个激灵,她见他的喉结在极速地骨碌着,连带着上面的几根汗毛也跟着抖动,鼻尖也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瘦骨嶙峋的双手缓缓地攀上了她的腰,紧跟着身体也压了过来。玉慧想拒绝,可潜意识里的迎合连带着四肢都不听使唤了,只觉一股酥麻的快感向她袭来。当涵虚子温热的气息吹上她滚烫的脸庞之后,她整个人彻底地瘫软了下来,任由他把自己推倒在了那棵歪脖子梨树上。涵虚子三两下就除了身上那件道袍,年近不惑的他急切地渴望这场“阴阳相合”……

    此时尽管快活,但两人皆在克制自己发出声响,唯有那抖动的枝干与簌簌飘落的梨花瓣诠释了这场野性的浪漫。

    玉慧渐渐地忘记了初心,在尼姑庵里的修行也变了味,她频繁地往返于菜园子和梨树林里,菜还是要种的,情也是要谈的。从前那个形容枯槁的赵玉慧,现如今又变回了那个面色红润、步伐轻盈的怀春少女。白天在菜园子里她最期待的就是涵虚子能够传递出野合的信号,当他对她摆出了道家代表“列”字的那个手势时,二人当晚就会心照不宣地蹿进林子里来到那棵歪脖子梨树下幽会。

    九月正午的日头依旧很“毒辣”,烤得玉慧头晕目眩还食欲不振的,刚挑两趟水心脏就慌得不行了。她气喘吁吁地靠在了一处阴凉的石阶旁,那上面明晃晃的理石台面映出了她毫无血色的面孔。想到了“血”字,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来例假了,从前是不规律,但是不到30岁的她也不至于绝经吧。玉慧慌了,连身上的灰也来不及扑拉,一路小跑着下了山,搭上了开往市医院的公交车。

    玉慧傻了,拿着报告单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上面那个明晃晃的“阳”字,无庸置疑地表明她怀孕了。玉慧一再地询问与确认,让那位好脾气的老医生都有些不耐烦了。老医生告诉她,在医学上是没有绝对性的,即便是输卵管堵塞也是有怀孕的几率的,这种几率会随着作息规律的改变和身心的调节而增加。医学上的事情玉慧不甚明了,她笃定了是前些日子自己在庵中的修行医好了她不能生育的毛病。她兴奋地拿着报告单在医院的走廊里踱着步,幻想着涵虚子得到消息后那种激动的场景,他一定会一边抚着她的肚子一边叫她“心肝肉肉”,也一定会放下信念与她不顾一切地私奔。突然而来的惊喜促使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涵虚子还俗,她要与他在这凡间双栖双宿!

    九月夜间的山风已经有了凉意,涵虚子依然是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搂住了玉慧,月光下的她是显得那样娇羞,那扭捏的姿态更是唤起了涵虚子无限的情欲。她还没想好该怎样把这个“惊喜”透露给涵虚子,情话里多了几分试探。

    “哥,我想下山去谋点营生,以后就不能长住庵里了。”

    “慧儿,你我二人在此清修快活似神仙,缘何出此下策呢?”

    涵虚子眉头紧蹙,枯瘦的手掌频频地拍打着脑门。

    “我又没出家,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山上吧?难道你就没想过还俗?”

    玉慧说完瞥了他一眼,撒娇似地扭过了身去。

    “哎呀呀,何出此言。但悟万悟,屡假自心证,欲自遣性自停,命自住,丹自结,仙自做,他人不能替得。”

    一涉及到这样的话题,涵虚子便会搬出那些玉慧听不懂的道家用语来敷衍她。

    “可你的‘丹’结在我的肚子里啦!”

    玉慧对他的态度很不满,突然提高的一个分贝,惊得涵虚子打起了寒噤。

    “你……你此话怎讲?”

    玉慧见他的喉结又开始骨碌了,鼻尖又开始蒙汗了。

    “我-是-说-观-音-菩-萨-显-灵-啦,给-咱-俩-送-子-啦!”

    玉慧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地让他确认。

    涵虚子抓过玉慧的脉搏,确诊后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一边后退一边抵赖。

    “你,你别讹我啊,谁知道是不是我的种,兴许是这山上哪个野和尚的呢,与我不相干,不相干!”

    涵虚子连连摆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林子。

    玉慧刚开始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象,直到她看见地上那件涵虚子来不及穿走的红色道袍,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那件道袍红得那样讽刺,那样扎眼,就如同她心头滴落的血液一般。玉慧一屁股就跌坐在了歪脖子梨树下,想象与现实大相径庭,她自以为是的爱情再一次将她戏耍。她在梨树下翻滚着嚎啕,衣服翻卷了上去,树枝和沙砾蹭得后背渗出了血珠。她恨恨地将泥土一把把抛向远处,丝毫感觉不到指甲剥落带来的痛楚。她不再压抑自己,放肆的哭喊使得她的嗓子里都带有了血腥味,绵延不绝的怒吼响彻了这座风景区,无法平息的怨念久久回荡在山谷里。


    玉慧踏上了最早班的客车,她不在乎也不在意客车开往哪个城市,她只想带着腹中的孩子迅速逃离这座山,这座城。她将头枕在了椅背上,任凭泪水恣意流淌进耳甲里,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几段荒诞的情感带给她的伤害,唯有那若隐若现的胎动会不时地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她在心里琢磨着:孩子出生以后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想到了“赵氏孤儿”,马上又觉得不妥,孩子虽然没有爹,但是还有妈啊!想到这里,玉慧又不禁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逗笑了。她又哭又笑的癫狂状态引得整辆车上的乘客频频对她行“注目礼”,他们大概是把她当成了个女疯子吧。

    思绪又逐渐把玉慧拉回到痛苦当中去了,这几段荒诞而又残忍的感情经历,已经让她彻底对男人断了念想,那劳什子“爱情”已经把她“殴打”得“奄奄一息”了,现在连一呼吸心都痛到不行。玉慧回想起这些年能让她“抱”得住,“靠”得住的也就只有那棵歪脖子老梨树了。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如果生的是个女娃,就叫她赵梨花,如果是个男娃就叫他赵树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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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玉慧的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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