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暴力|带把儿

2018.11.24星期六晴

那个时候的公社只有一条街，上街头有位做豆腐的西梅，三十八岁时丈夫离世，留下两个儿子。大儿子王龙十三岁，小儿子王虎九岁。

下街头有所高级小学，两个儿子于高小毕业，在当时就算很好的了。这之后，王龙跟着妈妈做豆腐。

王虎高小毕业，在生产队上了四年工，也只捞个记工员差事。后来跟母舅家儿子上广东一家服装厂学缝纫。

话说王龙在家既孝顺又勤奋，他娘西梅也小有积蓄，一般的姑娘她还瞧不上。东寻西找，王龙二十三岁时总算寻着河边的胡石匠家的桂花姑娘。可十八岁的桂花怕他家起早贪黑做豆腐的活，不到一个月，虽然花掉王龙三百多元人民币，婚事还是告吹了。

王龙妈不服气，她又信迷信，找卜卦的一算：“王龙‘婚姻还没动’（迷信说辞：桃花运还没到）。”

“龙儿婚姻几时才动呢？”

“灵不灵，照书行，你家龙儿二十五岁行桃花运。”

“哦。”王龙娘递上两块钱，闷闷不乐的回家。

转眼王龙二十五岁到了。

正月十五，王龙娘拎着黄表蜡烛又去庙里祈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求菩萨保佑，今年顺顺利利接个大媳妇呀……”

也许是感动了菩萨，终于访着下街头储瞎子的大丫头。

西梅托人说上了，王龙与大丫头一周看三次电影，到了腊月初，王龙带着四桌伙食及烟酒糕糖上门提亲；随后又接储家亲戚十八人，弄个十桌伙食大操大办了一回，总算按风俗把婚姻大事给办好了。

王龙与大丫头恩恩爱爱，第二年端午，大丫头生下女儿，由于没有领结婚证王龙被罚款二百元。

当婆婆的西梅，见生了女孩，又被罚款，面上虽端吃端喝的给大丫头，心里总像是揣着草把子。街坊邻居见了面，就像欠着她的糠，少着她的米似的；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大伙儿也揣着明白，远远地避着她。

大丫头也毕竟是街上人，察言观色中早知婆婆的心思，王龙很疼爱宝贝女儿，每天只闷头闷脑起早贪晚地做豆腐。西梅忍不住了，指着儿子儿媳妇大声说：“你们也开开窍呀，明年我要抱孙子！”这口气也和圣旨差不多。

王龙女儿刚满一岁，计生专干和书记上门了，按计划生育政策，尽管是女孩也要上环，等大孩满四周岁取环再生育。这是头一天宣传工作。

第二天就来了男男女女十二位各村的专干，不容分说连拖带拉，把大丫头带到乡卫生院给上了节育环。

西梅想孙子急切，两个月后，花三百元钱，请医生偷偷地给取了环。

要想生，家里是呆不住的了。西梅很舍得，拿出压箱底的六百块钱，叫王龙领着大丫头逃到江南一远房亲戚处落脚。

两人深更半夜，带着被条和干粮，走了三十里地的地方才乘上班车走了。

家中只剩下一老一小，豆腐生意也减半了。时间一长，总有人冒嘴，消息传到乡里，又是一班人上门了，询问王龙与大丫头哪里去了？西梅回答的是，一百个不知道。

隔一星期，一班人又上门了，又吃了闭门羹。再隔一星期一班人又上门了，仍然没有结果。专干们可不干了，自己动手，杀鸡宰鹅，一日不交人就天天来。三天过后，小头头对西梅说：“你不交出他们去了哪儿，就交一千元押金。”

“腿长在他们脚上，他们到那里，我怎么知道呀，钱，嗯，钱被他们带走了。”

“不交人又不交押金，那只好扒屋了。”

一班人端梯子，拿锄子居然真的上屋头了。

只听“哗哗啦啦”的声音，王龙夫妻的新房上瓦没了，桁条上只露着一根根椽子。西梅大骂：“土匪，土匪，断子绝孙的杂种……”这要不是一岁的小尒，一班专干还真要带走西梅。

话说王龙和大丫头，在远房亲戚的帮助下，于一处吊絲窑窑厂烧窑，吃住在窑厂，两个人凭着年轻，拼着苦力，一天加起来也能赚到五十块钱，苦和累吓不倒他们，但他们内心时时提防着家里那些专干访来了。

来到窑厂半年后，大丫头居然怀孕了，八个月头上，大丫头也停工了，王龙也烧起小灶了，想方设法搞些荤给大丫头吃。窑厂厂长也热心肠，时常叫老婆去问候大丫头，时间一长，亲亲热热的感情竟然升级了，王龙夫妻俩人拜厂长老婆为干娘。身在远方有了娘，就有了靠山，就有了家的温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龙又得“千斤”。

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一说，信不能明写，真是蛇有蛇路，鳖有鳖法，王龙拐个弯，写到隔壁县的一位亲戚家，而西梅托人回信告诉说：“不挣气的东西，不生个‘带把儿的’，就不要回来。”王龙夫妻接到回信，两棵心如刀割的难受。王龙深深地感受着有家不能回的痛苦。

老板娘喜欢王龙一家三口，厂上添了一个小孩，哭呀闹呀倒是挺生机的。

在老板娘的带头作用下，一些家在附近的工友们，也经常从家中带些坐月子人要用的，爱吃的，甚至婴儿穿的衣裳都想到了。

一个婴儿的出生，把窑厂变成一个大家庭了。大伙儿歇伙时总抢着抱毛尒，逗毛尒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村里的专干也不知从那里得知王龙的落脚点，也恰巧王龙打砖土时看到熟悉的身影，立时就警觉起来，与工友们打个招乎，和大丫头抱起毛尒溜走了。

来的果然是计划生育小分队六个人。见到窑厂工棚里凉晒着婴儿衣裳，小头头就问工人：“王龙在窑厂干活吗？”工友们都没好气的回答：“这里都是本地人，没有姓王的，晒的衣裳是老板娘孩子穿的，老板娘带孩子回娘家了。”

一班人走访了当地村领导，厂长暗地也打了招乎，结果是无功而返。小分队也不死心，过了一星期又突击来访，当地的好友早就提防有这一茬儿，又一次及时避开了。

王龙与大丫头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回家也没法过日子，娘又饶不过，不养个带把儿的交不了差。思来想去，只有去广东王虎那儿去了。

王龙领着妻子抱着两个月的毛尒，依依不舍地告别厂长和工友们去了南方。

当年王虎上班的城市服装厂为数不多，下了火车，几经打听还真找到了弟弟王虎。王虎也有三年没回家，王虎从起初刚办的厂到现在有八年了，已是流水线的车间副主任了。见哥嫂领着侄女大老远的来了，晚上就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哥嫂，自己另去蹭床睡。

王龙面对新环境，暗暗地下决心跟着弟弟学缝纫。做豆腐的嫩手烧窑变糙了，学缝纫大不一样。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改行三年穷。也是没奈何，王龙不懂就问，倒是大丫头学的快，但有个吃奶的毛尒，一天干不了六小时活。就这样，好歹顾着生活顾着小尒，小尒也学会走路了，大丫头就没法上班了。

打一枪换个地方的游击战规避了政策，一年多了，大丫头只安心上班带孩子，心宽了些，大丫头居然再次怀上了。

弟弟王虎也喜欢小侄女，有空就和她玩，就和她闹，生活上百般照顾着哥嫂，吃不惯广东口味，他们自己烧，听说嫂嫂怀了三个月了，就把侄女拉着跟他睡。就这样，安安生生地又过了几个月。

一天，厂房外来了两辆面包车，车上走下来四位女人三位男人，其中那老家的计生专干一眼就辨识出大肚子的大丫头，头头儿与厂领导交待了几句，不由分说替王龙代领了工资，硬是拽着王龙夫妻和小孩上了车。千里奔波只为抓人。

这一次沿途休息，七个人不敢大意。两天后回到乡政府，领导批示：引产。

大丫头怀孕七个月，活生生的婴儿被引产了。据说，引下来当时还有气儿，而且是个带把儿的。西梅不忍，这是自己的跟班呀，是死是活用棉衣包回来。

这一年，寒冬大雪天，计生专干家的大门外一丈处，早上发现了二尺多高被雪覆盖着的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