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有什么东西到阁楼去了,却不是自己走过去的;被人送回来了,却又从来没去过。
1.脚步声
“咚咚咚……”又是一连串类似小孩儿快跑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我坐在紧靠窗子的书桌前,仰面闭目朝着天花板的方向,仿佛拥有依靠意念透视到楼顶的功能。
这是一座位于天津原英租界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旧式三层联排小楼,一至二层每层都有两个家庭共用的厨房和卫生间,三层在我家正上方的位置有一间长期废弃无人居住的阁楼,旁边是一个露天平台。
我自从因精神压力过大而双目罹患间歇性失明以来,就一直住在这座小楼二层的父母家里。所谓间歇性失明,即由于情绪过度激动导致视网膜血管痉挛或分支动脉阻塞,进而造成了视网膜供血不足。此病症不定时发作且一般持续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不过给我的工作起居带来极大不便,譬如不能随时外出活动,并且被医生建议尽量避免看电脑、手机和书籍等,只好偶尔依靠有声书籍消遣。当然究其病因,主要还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而造成的情绪不稳定,所以只得暂时远离那令我爱恨交织的投资工作而整天宅在家里。
此类英式联排小楼在天津旧租界非常普遍,由于被官方划定为一般性文物保护建筑而无法重建甚至翻新,导致整个建筑的构造布局不适应现代的生活方式,内部水电燃气管线都已严重老化,整体通风、采光条件也相对一般。
头顶三层这间阁楼的住户很多年前已经移居海外,我曾经动过将其买下作为自己私人空间的念头,不过由于始终无法联络上业主或其国内亲戚而作罢。
晚上父母在家时对于楼上不时传来这种“咚咚咚”的异响总有些莫名惊诧,因为常年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小孩儿跑动声无疑往往是作为影视剧中经典的恐怖元素出现的,不过这于我却没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这要么是因为暖气或者自来水管道中的气泡承受压力而涌动发出的声响,要么就是因为楼体严重老化而通过建筑物框架传导来自附近其他楼中孩子的跑步声。
不过当我白天独自一人在家中静养的时候,仔细再聆听这种声响,似乎确实又异于我所假设的那两种可能性。因为我总是遵照医嘱尽量闭着眼睛呆在房间里避免外出,所以我的听觉相对来说反而比较灵敏,那种声响除了一连串毫无预兆的“咚咚咚”之外,似乎还掺杂着轻微的碰撞和敲击声,有的时候甚至还有金属刮擦发出的刺耳动静。
巨大的好奇心反复驱使我去搞清楚这些复杂声响的来源,不过一想到那条通向楼顶阴暗、狭窄、陡峭的木头手扶楼梯我就不寒而栗,仿佛大脑一闪过这个念头就如同被电击了一样,同时头部左侧某处的神经如同被用火苗点着了一般钻心地疼痛。眼下我最需要注意的就是避免紧张和刺激,否则间歇性失明就有不断加重的可能。但是如果不去搞清楚声响的来源,我独自在家呆着的时候就会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因此当务之急是去看个心理医生,想办法让自己的心绪恢复平静。
2、Wendy
天津并没有类似北京金融街这种大型机构云集的高端区域,所以也缺乏相应的配套服务。不过仍然可以通过在北京的同事关系介绍心理医生或者精神分析师前来“走诊”,见面的地方就定在医师下榻的酒店房间里。
房间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我就彻底惊呆了,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年龄在三十出头的靓丽女子。她身穿淡黄色碎花连衣裙,一头披肩长发被侧扎成马尾。我还注意到由于天气已经渐凉,她裙子下面应该是一双银灰色的连裤丝袜;可能是因为个子太高,为了在客户面前不显出过分的压迫感而没穿高跟鞋,只有一双软面平底女单鞋。无论如何,这位“医师”跟我想象中弗洛伊德或者拉康式须发皆白的老专家形象绝对是完全不搭界的。
“你就是虎总吧。”女子发现了我的尴尬,于是主动打破了沉默。
“哦,您、您怎么称呼?”我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
“叫我Wendy好了。”说罢女子微微一笑侧过身,用眼神示意我跟进去。
不过她的这个示意的飘忽眼神让我再次强烈地怀疑起她心理医生的身份来,因为我肯定在哪儿见过类似的眼神,甚至肯定在哪里见过她本人。我曾经接触过很多各个专业领域的医师,但是从来没有人使用她那样的眼神跟病人交流的。这类似一种金融机构专门豢养的那种用于维护重点出资人关系的交际花们所特有的眼神,表达了某种一拍即合、引诱对方进行更加深入交流的意图。这些人几乎不用到公司坐班,日常里浓妆艳抹、穿着齐屁股的牛仔短裤、出入于凯宾斯基或者丽思卡尔顿的酒吧里面,更是鲜少有机会与整天开车、奔波于远离都市中心的工业园区和企业间那些苦逼的项目人员交流。
“听说你得了间歇性双目失明是吗?”Wendy一边体贴地给我冲了一杯红茶,一边示意我先在沙发上坐下。
“是的,”我叹了口气,“病根在于精神压力过大,只有让情绪彻底稳定下来才能避免视网膜血栓导致的眼部缺血。”
“可是我看你现在的情绪挺稳定的呀。”
“我总是忍不住会胡思乱想,有时候连楼顶上的一点动静都能引起我疑神疑鬼,结果越想就越头痛。”
“我们干嘛坐在这说话呢?”Wendy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钟,歪着头俏皮地征求我的意见,“酒店里没有心理咨询专用的那种治疗床,你要不就在这大床上先将就一下?”
说罢她把两个大枕头拖过来叠成一摞,请我倚着它们沿着走道的位置在床尾躺下,背对着酒店落地窗的方向,而我抬起的面部正冲着房间门。Wendy自己则拿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左侧靠后一点的地方,这样我可以通过声音感觉到她坐得离我很近,却完全看不到她的身体。
这个环节她处理得还算挺专业。因为按照拉康的观点,大写的“他者”作为聆听者应该以“无脸”的面目存在,也即倾听方无处不在,却又不能让倾诉方看得见。
“虎总最开始感到精神压力过大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们这个行当一直如此,不停的业绩考核,跟合作方的讨价还价,跟公司同事和老板之间的尔虞我诈,”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之后顿了一顿,“当然这次发病之前确实跟公司有些利益上的冲突,因为没处理好所以矛盾爆发了。”
“什么样的冲突,方便跟我多说几句吗?”尽管看不见她的模样,但是我从话音和轻微的呼吸声可以想象得到她应该是用双手握拳撑着下巴,手肘又支在膝盖上,向前弓着身子在跟我交谈。
“这……”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公司里涉及项目利益的事情,我受到CFA持证人身份和雇员行为准则的约束,不能在公司以外多讲。”
“虎总不知道吗?”我从Wendy言语间的娇喘声能听到她略有些得意地微微一笑,“咱们之前曾经是同事。”
3.窥视
我本能地睁开眼想要坐起来,这是同事或者老熟人之间打算互致问候的礼貌举动,不过她的右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肩膀示意不必起身。
“我过去是咱们公司驻北美代表处的大客户专员,之前跟国内同事没什么交流的机会。前两年回国后出来跟标哥一起做了间家族财富管理办公室,同时也兼职给金融业的精英们搞搞心理咨询。”
我猜的果然没错,她真的就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身份。不过她说的什么“标哥”我却完全不认识,应该就是跟某些金主或者高净值客户圈子来往颇深的一位掮客。
“我看你还是太紧张了,虎总要是忌讳涉及商业机密的话,也可以聊聊让你疑神疑鬼的那个‘楼顶上的一点动静’。”这期间她应该是从用双手换成了只用单手撑着下巴。
这倒是个不错的话题,因为我在家静养的这段时间里,相当一部分心思都用在琢磨这件小事上面,于是我重新闭上眼睛向Wendy简要描述了一下我白天独自在家的时候反复听到的那些复杂的响声。
“这好像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Wendy听了有些诧异道,“那你上楼去看看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我暂时做不到,我不敢走进那间阁楼里,”我双手开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我一想起那儿头就钻心地疼,眼底的血管带动眼皮一跳一跳的,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真的瞎掉。”
“那儿是曾经发生过什么跟你有关的事情吗?”Wendy越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了,同时用一只手温柔而有力地抚摸着我的左手腕直到我的双臂重新放倒于身体两侧。
“说不上……”我小时候那家人就是普通的邻居,但是后来我出国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们,“不行,不能再去想那间阁楼了。”
“所以我们已经开始触碰到你的秘密了对吗?”Wendy穷追不舍。
“这确实有可能,”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此时双目真的已经暂时失明,只能尽量保持静默等待通过自愈机制恢复过来,“要不咱聊点别的吧。”
“虎总现在应该还是一个人吧?”
“暂时是这样的。”
接着就是一阵沉默,不久我就听到Wendy站起身挪动椅子的声响。当我微微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把椅子挪到我床尾左侧的走道上并坐了下来,接着麻利地将鞋脱掉,左腿踏上了床沿并伸到我的小腿肚子下面,脚尖熟练地一挑,同时那双媚眼冲着我挑逗性地眨了眨。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将左膝屈起,接着她裹着丝袜的左腿就如同泥鳅般滑进了我的两条小腿之间,同时她的右腿也顺势搭在我略有些抬起的左脚脖子上。
于是两个人的四条小腿就大致如同“井”字一般搭在一起,不过那不是四根麻木、冰凉的竹筷子,而是炽热如同烧红的炭火一般活生生的肉体。她反复地微调着小腿的位置,那双丝袜顺滑的表面帮助我们渐渐找到彼此都比较舒适、不会互相硌着的角度。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如同被Wendy重新注入到血管之中一样顺畅而又强劲地喷涌、奔流着,从脚心的位置直达大脑,接着又返回心房之中。这时候如果说还有一丝什么遗憾,那就是我因为怕冷穿着咔叽布长裤,长裤下套了秋裤,一双长筒厚棉袜又将秋裤口扎得严严实实,所以只能主要凭借想象感知那双丝袜的柔和及其背后所象征着的奔放和热辣。
Wendy见我的目光沿着她裹着银灰色丝袜的双脚渐渐向后延伸,于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抻了抻连衣裙的下摆:“你要是不习惯的话也可以先闭上眼。”
于是我礼貌地重返模拟间歇性双目失明的状态。
“所以你的那个秘密,”Wendy重新拾起这个话题,“是不是跟性有关?”
我一度沉默了,因为我明白那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这个话题确实又是跟性始终联系在一起的,于是为了简化局面我坚决否认:“不,不是那样的。”
“我有个办法可以帮助你重返那个阁楼,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没有说话,但是摊开双手对此表达出开放的态度和有限的兴趣。
“你完全可以等你双目失明再次发作的时候,就像现在你现在正模拟的状态,就那样走上楼去,”Wendy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建议道,“到时候反正你也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还有什么好怕的?”
4.她又是谁?
当我穿好鞋走出房间的时候,心中还是充满兴奋和感激的。自从回到天津的家中以来,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畅过。尽管这样的心理辅导对于间歇性双目失明并没有直接的帮助,但是按照我自己的理解,血脉的流畅肯定有助于清除血栓和恢复眼部供血。尽管一千元一小时的报价对于天津的消费水平而言确实是有些太高了,但我对这次没什么明确收获的沟通结果仍然是满意的。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Wendy跟在我身后用手轻轻扶着我的肩问道,“你确定自己的视力不会出问题?”
“我自己能行。”说实话我是怕酒店大堂的服务人员对我们投以审视的眼神。
“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她仍然不太放心。
“哦,不用,我自己叫吧。”
“今天没吓到你吧。”Wendy的口吻有些戏谑和挑衅的意味。
“今天多谢你了,”我转过身握住她扶着我的手臂,“咱们不是已经加V了吗,随时保持联系。”
事实上我并没有直接打车回家,而是步行到附近一家面朝海河、能够看见南下到此暂歇的海鸥群的Starbucks。这一上午的治疗之后我已经有些饿了,同时也想按照自己的老习惯喝一杯热巧整理整理思路。在我的记忆里,自从回到天津以来就一直还没机会到这儿坐一坐,只是因为今天的心理疏导给了我一点儿思考的能力和康复的信心。就算万一一会儿突然眼疾又发作了,我也可以请服务员帮我叫车回家。
今天的经历给了我两个重要的启示:第一,我的间歇性失明并非需要完全依靠吃药控制,而是可以从心理分析角度入手逐渐化解的;第二,Wendy其人绝非徒有其表,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金融职业交际花,更不是精神分析治疗领域的外行。换句话说,她所知道的东西以及她所想知道的东西可能都比表面上的更多。
之所以我有这样的判断,并非单纯基于直觉。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业余的精神分析爱好者,具体来说,我应该算是法国已故精神分析大师雅克.拉康理论体系的皈依者。
就我和Wendy都注意到的“阁楼”这个关键点而言,似乎它已经超越了一个建筑学意义上的常识,而演化成为一个抽象概念。如果用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提法,“阁楼”在这里就是一个“能指”(Signifier),而非“所指”(Signified)。打个比方说,如果在一个网络游戏里面,玩家取得进阶的时候就会触发一个奖励的掉落,那么这个武器或者装备掉落时发出的声效、迸发出五彩斑斓的光亮就相当于一个“能指”,而整个游戏系统背后给玩家增添战力所基于的那串代码就是“所指”。因此我所提到自家头顶那间物理意义上阁楼的概念是“所指”,而我们口中不停念叨的那个令我心惊胆战、不敢直视的观念上抽象的阁楼就是“能指”。
在我和Wendy的交流中几乎所有的关注点都聚焦于“能指”而非“所指”,也即她更关心这个阁楼的象征性含义,而非我所提到的那间具体的阁楼所代表的物化意义。
如果顺着拉康精神分析框架继续延展,“能指”又意味着什么呢?在这个理论体系之中,“能指”的存在,即其所对应的另一事物或者事实之死亡。换句话说,一个“能指”被强调,主要是作为另一个相关“能指”不在场的证据。譬如当我们提到“日”,主要不是指太阳或者别的什么概念,而是为了强调“夜”的不在场。类似的,弗洛伊德曾经在观察自己几个月大的孙子时发现,当婴儿意识到母亲离开后,会玩一种将捆着毛线的线板掷出再捡回的游戏,并且同时用嘴发出“DA…DA”的声音,也即婴儿懂得用一个概念和游戏指代母亲不在场的状况,但是自己又可以控制其返回。
既然任何所谓“能指”即其对应的另一事物不在场之象征,当我们俩反复提到阁楼这个“能指”的时候,其实各自想到的应该都是被阁楼所转喻或者取代的另一件事情。按照同样的逻辑反过来说,当我们的意图都指向真正所感兴趣的那另一个隐藏的“能指”时,都会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一个词汇指代阁楼这个事物本身并不存在之事实,也即阁楼之死亡。
所以Wendy反复提示的逻辑绝对是正确的,必须想办法主动走向阁楼,看清阁楼之中那个我不愿意主动揭示、而又她令表现出浓厚兴趣的秘密。只有这样才能复活“所指”的阁楼,而清除“能指”的阁楼,进而发现阁楼这个“能指”之下掩盖的那个不在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She is something, she's really something!
5.尝试一下
我几乎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主动盼望自己的间歇性失明发作。事实上,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来临,我已经在脑海中模拟了多种可能出现的场景,直到想得自己心潮澎湃。我满以为这种情绪波动会突然导致自己眼前一黑,不过终于逐渐意识到,主动性的、充满期待的兴奋跟那种来自内心中阴郁、黯淡角落的压迫感引起的心慌意乱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我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替代方案:闭上双眼之后再用两层很厚的黑布缠在头上把眼睛蒙住。于是在自己营造的黑暗当中,我一手扶着楼梯的木头栏杆,一手拿着一把螺丝刀,带着一些期许出发了。
这些历史超过九十年、经历过大地震洗礼的木质楼梯内侧已经开始严重地塌陷下去了。我特地穿了一双爸爸买的轻便“老头鞋”,这样踩在楼梯台阶上只会发出相对有限的声响,以避免干扰我眼下颇为倚仗的听觉。我的手用力地握住楼梯扶手一点点顺着往上滑动,出人意料地,这上面的灰尘相对有限,说明平时还是偶尔有人通过这里上上下下,我想可能是邻居经常把一些杂物摆放在楼顶的平台上或者正好相反。
当我终于登上三楼并扶着墙壁摸到那间阁楼的门口时,先用手在门锁的钥匙孔位置摸了一圈。我再次意外地发现,这里竟然也没有什么灰尘。不过这同样很容易解释,因为阁楼所在的三层已经是半露天的,入秋以来阴雨连绵,潮湿的空气会浸润这些金属表面。
当我开始用螺丝刀用力地撬动这个已经多年没有更换过的旧锁时——我在这方面确实有两下子——意外再次发生了,那木制门竟然吱扭一声被打!开!了!那一瞬间我才真正明白Wendy的意思,当人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不管里面有什么我都被自己的眼睑和两重黑布保护着。
不过就在这重重保护之下,我却分明看见有一双眼睛就在正前方黑暗的深渊之中凝视着我,那双不断放大的亮点释放出来钢针一般尖锐的光芒直刺入我的瞳孔之中,霎时令我的双眼产生剧烈的阵痛,那疼痛又被神经进一步传导直至大脑的最深处。我丢掉了螺丝刀,几乎是抱着脑袋跪倒在地面上,打着滚直到再次碰到了楼梯口的木头扶手。我伸手试图拉住扶手,却被不知何来的巨大力量拖曳着连滚带爬地沿着楼梯一路摔到二、三楼之间的转角处。待我试图睁开眼睛看清回家的路时,却发现那双层黑布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落,而我的眼前早已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漆黑。终于,我的间歇性失明真的再次发作了。
我挣扎着总算爬回到自家门口,冲进去迅速将门关严,背靠着大门剧烈地呼吸着、战栗着。我需要她,我必须尽快再次见到Wendy,她一定掌握着打开这个秘密的钥匙,而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次独立地面对这间阁楼了。
6.午餐
我晚上没有告诉父母眼病这次发作的真实原因,因为他们也帮不上忙。当我恢复过来并且能够看清楚手机上的微信通话时已经到了第二天上午,而Wendy应约再次来津“走诊”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我承认第一次见面之后没有立刻请她吃顿午餐其实是有些失礼了,因为彼时我迫切地需要单独地找个地方冷静一会。其实这次我也同样需要整理一下思路,所以决定把这个环节放在见面之前,以避免破坏我们独处并且进行精神交流的氛围。
见面的地方选在天津英租界一处自殖民时代起就已经十分著名的西餐厅,不过这次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向来喜欢早上在别人忙碌的那个时间段自己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思考,就好像众人都在忙碌地向前,而我独自逆人流倒退一样。这正如同拉康理论中的关键概念“不可能之真”,本质上就是一个在肯定性现实世界之中的否定性概念,或者说是反科学和反潮流的,是拒绝被规则和伦理所安排融入象征世界的创伤性遭遇。我已经越来越接近那个潜意识之中的创伤性的遭遇了,而那个事件又正好是现实性的终结之处。
我之所以觉得迫切需要Wendy再次出现,并非因为我迷恋她的美色和肉体,而是因为她在我潜意识中的那个拒绝被象征化的创伤性事件里占据着某种特殊地位。尽管弗洛伊德和拉康对潜意识的成因表述不同,前者认为其来自于遗传或者自我与生俱来的灵魂,而后者认为自我并不存在,只不过是被各种“大他者”释放出来的“能指”所包裹着的虚无,但两人都承认在潜意识中那个拒绝接受伦理和规则进行标准化或者象征化的角落里,至少包含有两类元素:Sex与Incest。
我看到Wendy如约走进了西餐厅,从进入大门的那一刻起,她风姿绰约的步伐就是众人注视的焦点,从食客到服务生们莫不如此。我没有走上前去迎接她,因为我不想破坏众人眼中这幅女神步入充满欲望和好奇之丛林的油画。这次她头戴抹茶色的太阳软帽和一副茶色墨镜,长发被打成了一个麻花辫侧挂在胸前,一件亮粉色的短袖上衣,下半身仍然是银灰色的连裤丝袜,不过这次没有穿连衣裙了,而是一条淡蓝色水洗布的牛仔短裤,鞋仍然是那种平底鞋。
Wendy目前就象征着暂时占据了我潜意识中的Sex那类元素的符号,或者说,她也是象征着Sex的一个“能指”。按照拉康的逻辑,一切“能指”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表达物理意义上的“所指”,而是为了指向另一个相关且抽象的“能指”。在我的潜意识中只有依靠Wendy锚定了象征Sex的这个“能指”,才能找到走向Incest的那另一个“能指”的路径。
当然Wendy并非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代表Sex的符号,但是我这段时间里曾经多次试图捕捉的那个能够象征Sex的影子却屡屡从时光的缝隙中溜走,躲进潜意识中那个象征Incest的阴影之下。
“我们又见面了,”尽管按照同事的安排,这次午餐仍然算作是报价每小时一千元的走诊,但出于礼貌我仍然站起来绅士地为她把椅子拖到适合坐下的位置,“还喜欢这里的环境吗?”
Wendy殷勤地向我问好,摘去了帽子和眼镜:“怎么样,你自己去过那个阁楼了?”
我点点头为她斟上了热茶:“但我没能走进去,如果离开了你我就没有那种勇气。”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所以虎总应该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对吧。”
“是这样的,”我看罢了酒单已经胸有成竹,于是俨然地又递给她,“你看好了喜欢的我们先点上,随后咱们就先说说几件和我有关的事。”
以下的三章就是我这天午餐时向Wendy讲述过去两个月内自从我从北京返回天津后发生在身上的事情。
7.面孔
十月秋风送爽,这原本应该是个金黄的收获季节,于我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
自从被确诊患有“卡普格拉妄想综合症”而被认为暂时不适宜继续工作后,我就向在北京金融街所供职的投资公司申请了停薪留职,重新住进了父母位于天津原英租界这座小楼的家中。当然并不是说我家拥有整个建筑,而是说这座修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带有前院、阁楼和半地下室的旧式三层联排叠拼由几个家庭共同居住。
居家修养的这段时间里,每天用整个下午呆坐在二楼窗台前看着街景成了我的一大享受。当然旧租界狭窄扭曲的街道本身谈不上是什么景致,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在于断断续续经过这里路人们的每一张脸。因为患病的原因,我之前已经有一段时间无法正确分辨朋友和同事的面孔了,所以能够看清楚每个陌生人的样貌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宽慰。
不过在这些陌生人当中,有一个每天傍晚固定出现的身影却牵动着我的心神。那是位不超过三十岁的姑娘:一头长长的马尾随着她果断的步伐有规律地左右摆动;一件非常合腰身的深蓝色半大衣,肩挎一个墨绿色皮质小包;脚蹬高底长靴,下半身只露出了小腿部分,但仍能看得出她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瑜伽裤。就凭着露出的这段裹着瑜伽裤的小腿的紧致外形,配以走动时左右两端交替上下扭动着的饱满胯部,我也能想象出她匀称、健美的身材。
为了能够看清楚她的脸,我不得在每天的这个固定时刻躲在小楼前院的铁门后面,从缝隙中向外张望着。那是一个漂亮得有些打眼的姑娘,鹅蛋脸上一对深邃的大眼睛,眉头略向上蹙着,眼皮打着极重的蓝色眼影,粘了一副超过一厘米长的假睫毛,这份略有些忧郁的气质更加衬托出她行走时仪态背后所蕴含着的优雅和高贵。
总之这是我在同事和朋友之中从来没见过的一张面孔,自从看清楚她的那一刻起我的灵魂就已被摄去。她这是不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住在哪里?又叫什么名字?不行,今天我就得想办法搞清楚!
我保持着大约两百米的距离小心地尾随着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终于在旧英租界边缘的一个拐角处,远远地望见她走进了一座殖民时代风格的旧式四层公寓楼。
公寓楼被两条相交的街道紧紧地夹在中间而一端呈大约30°的锐角,这个锐角的顶端内部是公寓楼的转角楼梯所在,我站在原地眼看着她一层一层地走上去,仿佛那双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呱嗒、呱嗒”的清脆响声就回响在我的耳廓里,甚至双眼能够穿透墙壁看见她走进自己房间换下外套暴露出性感的身材。
当我的目光透过公寓楼角每层的窗户随着她上楼的步伐不断移动时,突然注意力被四楼顶端的尖顶阁楼所吸引,而阁楼朝我这面打开着的窗户里隐约有一双眼睛正躲在暗处注视着我。就在视线与那双眼睛交汇的一刹那,我意识到自己的瞳孔在急剧地放大,同时伴随着一阵眩晕,眼前一片金星散去后只剩漆黑。我不得不用手扶着墙壁将身体转过去并蹲了下来。我能感到自己双眼仿佛被钢针一样的东西刺痛着,身体发出剧烈地颤抖,同时一阵凉气沿着脊背袭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的双眼终于渐渐又能看得见东西了,稍微平复了情绪并躲在水泥电线杆后面试图再次窥视那座公寓楼时,早已全然不见那女孩的踪影,尖顶阁楼上的窗户也已经关闭了。
这大概就是我记忆中间歇性失明第一次发病时候的情形。
8.看项目
“国立,三年多没见了。”我非常罕见地从风衣口袋里面把手拿出来跟他握了一握。
上次见到国立还是前几年社会资本关注幼教资产的时候,他作为一家券商天津分公司的业务员向我推荐成熟的幼儿园收购标的。当时我们一起看过不少项目,也有过几次事后来看不太成功的合作。
“虎总坐我的车吧,这样可以先恢复一下精力。”国立打开车门请我坐在副驾位置上,我没有过分礼让。
尽管我已经事先说明过自己目前处于病休状态,眼睛也非常不好使,甚至可能不久后就会离开之前所在机构,不过国立仍坚持请我一起去参观一个朋友拟投资的幼教标的。他希望我能给出一些专业意见,同时也看看有没有机会运作其他资源共同参与这个项目。这是回到天津之后第一次受邀出门看项目,在家久坐的我其实极其渴望多跟人沟通,也好借此机会认识一些新朋友。
当国立把车停稳在路边时,我有些诧异地摇下车窗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不是过去的烈士陵园吗?”
“准确地说这是旧烈士陵园的骨灰堂,自从新纪念馆竣工之后,所有遗物和展品全部都移厝新馆了,这个建筑也一度被废弃了。”国立介绍道。
“他们把这儿改成幼儿园了?”我说不清是感到滑稽还是惊恐于资本的饥不择食,“家长敢把孩子送到这种地方来吗?”
“尽管政策现在不鼓励幼教资产证券化了,但高端幼儿园始终供不应求。”国立搀着我的胳膊进入了这片苍松翠柏环绕的园子,“幼教产业的普遍难题其实还在于合适的教学场所极度匮乏,这也是您当年反复强调过的对吧。”
“确实是这样,我现在也还坚持这个观点。”
“完全独立于附属设施的三层独栋建筑,没有任何违建的部分,所以消防、抗震检测年年过关;大框架式建筑易于分割成不同规格的教室并搭建出不同的层次以充分利用空间,东西南北四向通透,楼道宽阔,共有四套消防楼梯供人员出入;园子里空间广阔,这都是1950年代就栽下的绿植,可以摆放足够数量的室外运动用教具,还铺了100米的塑胶跑道。”国立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这里改造成幼儿园后的种种优点。
“你的冷静与理性有如雷霆。”我转过身来一脸严肃的揶揄他。
“这还不都是当年跟您学的。”国立一脸谄媚地回敬了我。
我们走在一层宽阔的楼道里,屋顶挑高确实超过了我的想象:“不过有一个严重的瑕疵他们没考虑到。”
“虎总请提出来。”
“这种地方的窗户面积太小,导致房间内采光严重不足,不利于儿童健康成长,难道教育局就没指出来这个缺陷?”
“这……”国立不无尴尬地应付道,“这栋建筑属于文物保护单位,所有需要破墙的改动都被禁止了。不过投资人关系足够硬,估计花了点钱疏通了一下,只要室内其他人工光源充足也没问题。”
“像这种事咱们都说不上话,只要……”突然头顶传来一连串小孩跑步的哒哒声,从我们前进的方向一直延伸到背后,接着就停了下来。
我背后突然一阵冷汗,一面打量着头顶的天花板问道:“周末他们也开班?”
“应该是专门给那种有特长爱好的孩子们开的技能班,有舞蹈、绘画或者下棋之类的吧。”
突然距离我最远处的楼梯口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深蓝色半大衣肩挎一个绿色小包,扎着一头长长的马尾,下半身是淡紫色的瑜伽裤,脚蹬高底长靴。尽管距离有点远,光线也有些黯淡,但是微蹙的眉头让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那正是我上次跟踪过的那个姑娘!
9.阁楼
我扔下国立快步地朝着那个楼梯口走过去想要跟上她,这次我离她竟然如此之近。
“虎总,那是今天值班的老师吧。”国立连忙解释道,“您如果想见谁我可以叫投资人安排。”
我做了一个断然拒绝的手势叫他不要跟过来,一阵小跑过后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我站在楼梯旁抬头望去,跟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是由从一楼到顶层的回旋楼梯构成的一座天井,尽管这座前骨灰堂主体建筑只有三层,但是在这个位置的顶部显然额外有一座阁楼,我们刚才从停车后到走进院子的角度刚好都看不到这个位置。
“呱嗒、呱嗒……”从我站的位置能够清楚地听到那姑娘正在快步沿着楼梯走上去时高跟靴底敲击地面的清脆响声。
必须跟上她!就在我决心也迈步登上楼梯的时候,却听到她之前鞋跟快步敲击台阶发出的声响骤然慢了下来,渐渐变成非常稳当的慢走,我只得也刹住脚步同她亦步亦趋,等到我踏上第六级台阶的时候两人竟然同时停了下来。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大概只相当于两层楼梯,这虽然比起平时我在前院铁门之后窥视她的距离要远得多,但那时她似乎从来没意识到过我的存在。此时在这寂静、阴暗的旧楼之中,我们都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同时也在互相揣测着彼此的意图。
片刻的沉默之后,头顶的楼梯之上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鞋跟敲击楼梯板的声响,而且频率比刚开始的时候还要高。我感到仿佛有一条光滑的泥鳅正在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必须采取策略阻止它。
我决定先判断一下形势再做出反应,于是扶着楼梯栏杆抬头一眼望向上方阁楼的位置,打算通过脚步声变化的节奏来判断一下她正在试图进入的楼层是哪一个。当我向上望去的时候,赫然看见在阁楼的位置有一双眼睛也正扶着楼梯栏杆在向下望着我,那一对无比锐利的目光正从上面倾泻而下,直接灌入我的瞳孔之中,接着又沿神经刺入我大脑的视丘部分。我感到无比的眩晕和惶恐,眼前一阵金星闪过之后又是无尽的黑暗。
“国立!”我挣扎着坐到楼梯台阶上发出了呼救。
“虎总你怎么啦!”国立喘着粗气一溜烟小跑冲到我跟前试图将我扶稳。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快去叫救护车。”
“那我直接开车送您去医院吧。”
“也好,也好……”
这就是我最终被确诊患有间歇性双目失明的那次。
10.重返阁楼
“这就是你这次患眼疾的病因?”Wendy将一块切好的牛排送进嘴中,“好像你也没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啊,最后你又去找那女孩儿了吗?”
“不,那姑娘后来不知为什么再没出现过,我也不敢再去找她,怕她一露面后不久就会出现躲在阁楼之中的那双眼睛。”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好怕的。”Wendy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要不这样,一会儿吃完饭我陪你去看看那个阁楼吧。你好像已经提到至少三个阁楼了,不管是哪一个让我也看看总成吧?”
“如果真能这样那我求之不得。”
结完账之后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目的地就是我现在跟父母住的那座小楼,因为这里有距离西餐厅最近的一个阁楼。我的想法是,如果Wendy能够帮我化解这个近在咫尺的“肘腋之患”,至少我在家可以安心地修养下去;至于其他两处,我即便一辈子都不再经过那里也是没问题的。
当我们下了车来到前院门口的时候,我已经说不清楚是有些懊悔还是得意了。这狭窄的街道两边的联排小楼全都是类似的布局,住户都是我从小熟识的家庭,里面不少老人都曾经看着我长大,也有不少同龄人曾经是儿时的玩伴。尽管我因为出国和工作曾经离开过这里很多年,但是这次回家养病还是引起了不少邻居的注意。Wendy和我一起露面显得有些招摇过市了,恐怕不久就会有传闻说小虎带了一个很洋气、很社会的高个子女人回家了。
于Wendy而言,旧殖民地这种精致而没落的小资情调相比已经让她看够了的人山人海、物欲横流的北京金融街,恰如吃腻了牛排之后来一杯清除油腻的咖啡。为了防止她摘下太阳镜到处张望自拍,我尽快推开铁门带着她走进楼栋口。在我看来陈旧、狭窄、堆着杂物的木头楼梯和马赛克地面只是天津城落后而拒绝被改变的一面,而在Wendy看来这却是令她处处流连的新世界,几乎每个角落她都想亲手触摸一下。
很快我们就抵达了三层的露天平台和阁楼门口,她的言语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口气:“就这么个地方?这有什么呀。”
“那个、那个门锁早就坏了,门可以打开。”我有些胆怯地将大门指给她之后就闭上了眼再不肯睁开。
我能听到她从鼻孔呼出了一声轻蔑地笑声,接着就是“吱扭”一声门被推开了。她轻盈自信地踩着木头地板的脚步声渐渐向阁楼之中延伸而去,先是往右侧洗手间和厨房的方向去了,接着又朝着左边起居室窗户的方向返回,最后回到初始对着门口的方向停了下来。
“这儿多好啊,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屋里面不久传出她拉动窗帘的声音,“快进来看看,这儿光线真舒服!”
我蓦地睁开了双眼,眼前竟然是一座温馨、铺满白色帐子的房间,初秋下午柔和的阳光从被Wendy刚刚打开的几扇临街窗子里洒入。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很细的锯末,这样有利于吸收潮气,也不会让灰尘在人走动的时候扬到空气中,踩上去类似天鹅绒地毯般柔软。所有的家具都被幔帐盖住,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哪儿是桌子,哪儿是沙发。临近窗口明显有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旁边应该是一个双人床。
“我心里一直希望能拥有这么一间书房。一个人,一只猫,就能在这儿终老,还能写写书。”说罢Wendy嫣然回首看着我,“你说的那双眼睛呢?”
我答不上来,这儿跟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11.隐情
Wendy将双人床上的幔帐掀起一半,随身挎包放在一边,坐在上面朝我略带嘲讽地微微一笑。
她见我呆在原地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今天这儿又没有治疗专用的医疗床,要不你就先在这将就一下。”
于是我就像被催了眠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坐在了床上她右手边更靠近窗子的位置。
Wendy见我像段木头一样坐在她身边不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干嘛呢在这儿?”
说罢她伸出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又温柔而有力地扳动我的头,直到枕在她的裹着丝袜的大腿上。我能感到她腿上因为过于苗条而凸露出来淡蓝色的静脉中淌着的血流,随着我流经后脑勺因为兴奋而跳动的动脉在发生共振,这总算弥补了上次在酒店房间里治疗时候的缺憾。
我仰面看着她近在咫尺正俯视着我的双目,温柔的光芒犹如汩汩的清泉从仙女手中的露瓶中坠入我已清澈如小石潭的眼睛里。
“除了提到的这三处阁楼之外,”Wendy的言语再没有了过往轻佻、魅惑,更多的是一种沉稳、老练和充满智慧,“你心底应该还另外藏有一处阁楼对吧。”
“是的,就是我看到范总那双眼睛正盯着我时所在的阁楼。”我终于全部记起来了。
“范总,就是咱们过去共同的老板?”
“是的,我从来没想到过能在那儿见到他,那只是一个意外。”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偶遇,这没有什么呀?”Wendy永远是那样的开脱。
“我只是站在温泉城门口装着机械钟的那座塔楼下面,想看看能否登上去,但是当我走到第六层台阶之后,就听到两个人在上面的阁楼里正在说话。”
“结果其中一个人就是范总?”
“是的,范总的那种腔调谁也学不了,他们正在议论‘清水湖’的事情。”
“‘清水湖’就是你说的那个温泉城所在的景区?”Wendy几年前就离开公司了,她应该没听说这回事。
“不,那是一个项目的代号,为了保密而采用一个不相干的名词。”
“所以‘清水湖’是你开发的项目吗?”Wendy一边抚摸着我的脸颊和头发问道。
“对,我就是开发人,那是来自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的五十座高端幼儿园,我们计划把这些幼儿园的收入流水以服务费的方式导入进一家早教品牌中。”
“通过关联交易?”
“对,就是利用关联交易把本来属于那些幼儿园的收益转移到一家早教公司里面去。”
“是有点违规了,不过这种事儿好像也很平常啊。”
“我以为自己跟范总一块儿策划了这件事,就已经走进了他的私人圈子里,直到那天我才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
“他们打算事成之后把你踢开?”
“比那还严重,范总在上面的阁楼里面跟一家上市公司老板面谈,打算用上市公司以现金加换股的方式收购那家早教公司。”我解释道。
“这也是常规的操作啊。”Wendy这些年虽然只负责出资人维护,但在陪酒的时候也不免耳濡目染听过很多类似的套路。
“那个早教公司即便导入了幼儿园的现金流,也不过价值十几亿元,但是上市公司同意给出的对价是五十亿,而范总将负责运作游资在二级市场上把这部分价值的泡沫打到两百亿元,这是彻头彻尾的内幕交易,足够判这么多年的那种。”我用手指头比划出二十的样子。
“那范总当时就发现你了?”
“是的,我在下面大概听了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当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碰倒了放在楼梯口的一辆共享单车,发出了很尖锐的刮擦声。那辆车可能是范总为了避开耳目专门骑着到那个地方去碰面的。”
“范总没有立刻叫住你?”
“我当时想抬头确认一下范总是否发现我了,结果看见他正从顶层的阁楼上凶狠地瞪着我,我头都没回就逃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我想当时如果有手枪他可能真会开枪打死我。”
“那范总事后就没有跟你交流过这事?”Wendy似乎有些对我的结局表示担忧了。
“不,他似乎也不确定我知道了多少,如果主动跟我提起就等于打草惊蛇了。”
“唉,老板们赚老板的钱,咱们打工的就赚打工人的钱呗。”Wendy的玉手盖住我的额头,接着向下抚去,直到将我的双眼完全盖住,“这些事在你看来可能是不得了的大事,在老板们看来可能根本就不值一提,不管怎么样,这事到此就算过去了。”
12.拉康式的精神分析
我想这个间歇性双目失明应该算是就此康复了,因为已经找到了那个给自己带来巨大精神压力的病根。正如Wendy所说的,那件事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说这个“隔墙有耳”的事件细节本身即为“所指”的话,那么范总在我心目中留下恐怖烙印的那个目光后来就被逐渐抽象化为一个“能指”。只不过这个“能指”象征着我有可能从不同角度突破了雇主与员工之间、遵守职业规范和违反资本市场道德之间等等不同层面意义上的规则与伦理,所以这个“能指”又被在潜意识层面归于Incest的类型。从字面意义上讲这是“乱伦”,而从象征意义上讲这又代表着任何打破由规则、权力和阶级所构造的伦理的行为。
既然这个由能够威胁我性命的“能指”构成的Incest部分被深藏于潜意识中,而拒绝被进一步象征化,那么它又必定与潜意识中的另一元素Sex结合在一起,共同作为拒绝被符号化的创伤性存在而埋藏在心底。
不论是我几次偶遇穿淡紫色瑜伽裤、扎着马尾的女孩,还是跟我走得更近并且能够深度交流的Wendy,对我而言其实就是那个象征着Sex元素活生生的符号。只有锚定这一元素,我才有机会走进并激活同样属于潜意识中的Incest部分,从而揭开我精神层面的伤疤。只有当复活了这个之前被埋藏的“能指”,也才能证实另一个相对应的“能指”的不在场,也即证实那个心目中被转喻为恐惧源泉的阁楼的不在场。所以那个被证伪和否定的“能指”意义上的阁楼至此终于死亡,而我已经开始联系民政部门寻找三层阁楼的业主,准备将它买下作为我的“心灵之家”了。
穿淡紫色瑜伽裤、扎着马尾的女孩从此将会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她曾经多次有机会作为我潜意识层面Sex的象征,但屡次又被象征着Incest的“能指”所掩护,这被视为一个潜意识向我发出警示的信号。毕竟据我所知,幼教这个领域其实人员结构非常复杂,进一步接近一个不明底细的女孩对我而言可能都是极其危险的。
至于Wendy,从此同样也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因为我明白,一个专门做高净值客户维护工作的金融交际花应该是根本看不上我这种金融民工的,有关她的一切恐怕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特别是她说的什么曾经多年派驻海外担任客户维护专员的事,我是根本不会相信的,尤其是当她对天津旧租界英式老建筑表现出那种大惊小怪的好奇心,如果真正在国外生活过的人是完全不会有这种反应的。
Wendy的银灰色丝袜,表面上是一种裸露感的象征,其实从微观来看,那是无数又细又密被编织起来的“能指链”。按照拉康的观点,我们每个人心目中的自我,其实都只是被社会规则和伦理编织的层层“能指链”包裹之下空洞的虚无。Wendy从头到尾的忸怩作态那里,我同样能够看到连裤丝袜伪装之下的虚无。
或许真的就像她最后跟我说过的那样,“打工的就赚打工人的钱”而已,她也不过就是拿钱做事的货色。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给一位金融业大亨做心理疏导的时候,不要说银灰色连裤丝袜,她的碎花连衣裙之下恐怕是连一条底裤都不会穿的,那才叫做剥离了“能指链”的束缚、真正被展现出来的自我呢。
13.任命
北京金融街的写字楼内,范总在密闭的办公室里正接听着电话。
“我听到的就是这些,”电话那边的女声说道,“我感觉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恐怕他也没傻到轻易就跟别人交底吧。”
“所以他到底疯了没有?这才是关键。”范总一针见血地追问道。
“依我看他就是受了点刺激,”女声有些无可奈何地答道,“他的逻辑性和精明恐怕仍然超过常人。”
“好,我知道了!”范总有些懊恼地“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范总的意思,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戴着金丝眼镜的投资委员会黄秘书小心翼翼地请示道。
“所以从此要总结教训,永远不要以为自己能做到万无一失!”范总顿了顿道,“我总强调有时间要多读一读《周易》、《左传》这些经典,那句话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黄秘书对答如流。
“不要只知道背几句话,要能够落实到工作中!”
“老板强调的是,那下面……虎总怎么处理,还要按照计划将其劝退吗?”
“哦,他现在还有别的利用价值,越是敏感时刻越要能控制住局面,越是危险的人物越要小心对待,‘困兽犹斗’的意思你懂得吗?”
“我明白老板的想法,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黄秘书敏锐地抓住了范总的要点。
“好了,你现在去把王小双叫进来。”
“老板您找我?”范总手下管理委员会的秘书王小双推门进来向老板请示,“哦对了,虎总他们几个计划被劝退的各地业务员今天都已经到公司报到,如果您同意我就尽快安排人资跟他们谈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劝退虎同学!”
王小双一下子怔住了。
“他现在在干嘛?”
“这个点儿他应该在一层的Starbucks吧。”
“好的你去请他上来,我还有重要任命要安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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