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婆说,我两个月大时,我妈就没了奶水。我妈把我交给她的妈妈,就和我爸出去打工去了。
我学说话学得早,刚满周岁,爱婆就教会了我叫她。
“圆圆,叫外婆。”
“爱婆。”
“不对不对,是外婆。”
“爱婆爱婆。”
她也就懒得纠正我了,从那以后,我嘴里的爱婆,就是我这辈子最亲最爱的外婆了。
大了以后,我依然不愿改过来,始终坚持着喊她爱婆。
每次放学,我远远地就开始大喊爱婆,回到家以后,她总要跟我说,再喊下去人家会笑的。我才不管呢。
我告诉她,爱婆的意思是爱我的外婆,她笑呵呵地拿着大番薯进厨房去了。
一两岁的时候,我没有记忆。很多事,都是爱婆跟我讲的。
她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很乖,只要吃饱了,就不哭不闹的。一岁以后,就变了相了。大半夜的,哭起来能把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吵醒,脾气好的忍着,脾气不好的,直接就开骂了。
“你这个凶婆子耶,长大以后还了得,哭哭哭,你让我们睡个好觉行不啦。”
后来爱婆就直接怼回去了,“娃娃闹觉嘞,你小时候指不定更烦人,你可别在这骂我圆圆了。”
爱婆有好几个菜园子,她种花生,种辣椒,种青菜茄子,种玉米水稻。
我还没学会走路时,爱婆都是拿那根红背带,把我背在背上,再去田里干活。
我就那样趴在爱婆身上,能趴一上午,爱婆边干活边唱曲子,我趴累了就睡着去。
爱婆怕我扭到脖子,每次我一睡着,她都要停下来,把我放下,抱在怀里。
学会走路以后,爱婆就牵着我到田里去。她会给我准备一样玩具,妈妈买回来的拨浪鼓,或者是爱婆用红布装米,然后缝起来的那个红布袋。
我坐在田埂上,摆弄我的玩具,爱婆就在田里除草,捉虫。
玩得烦了,我就跑到爱婆身边耍赖,抱着她的腿,屁股往地上坐。
爱婆只好停下来,抱起我,带我去摘那田野的小花。
我开始有零星记忆,应该是三四岁的时候。耍赖皮又爱哭,爱婆总是拿我没办法。
在我记忆中,我基本上整天整天黏着爱婆。一次,爱婆要去处理个事情,不方便带着我,就偷偷出门了。我反应过来以后,大喊大叫着冲出家门,我快追上爱婆的时候,爱婆生气了,一直回头叫我回家。
我见爱婆不肯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爱婆往回走,叫我起来,我偏不起,看到爱婆来了,我哭得更大声了,爱婆拉我,我用力跟她对着干,她气急了,就丢下我,往前走了。
我赶快起身,又追着爱婆跑,跑着跑着,摔了个狗啃泥,膝盖被路面上的石子磨破了,流出了鲜血。
爱婆闻声,飞速赶来,抱起我,我还记得她的神情,和她心疼我的样子。
“爱婆不走,爱婆带圆圆。”
她抱着我往家里跑,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话。从那以后,她出门之前都要问问我,愿不愿意在家玩,我若不愿意,她绝对不会把我丢在家。
那时家里的灶台是烧柴火的,爱婆差不多每两个星期,就要去山上捡柴。
爱婆瘦小,背不起满满一担柴。每次估摸着爱婆快捡完了,爱公都会背着我,到山脚下等爱婆。
每一次,爱公都会教我,“圆圆,你长大了,你都五岁了,一会儿你自己走好不好,爱公力气大,能背你,爱婆她很累了,再背着你会累坏的。”
每每想起这件事,眼睛都会忍不住湿润了。因为我几乎从没有自己走过,永远都是爱公背柴,爱婆背我。
爱婆生前,我经常跟她提起这件事,我说我太不懂事了,爱婆总是笑嘻嘻的说:“你不重,你那会还小,你懂什么,爱婆背的起。”
长大以后,我再倒回小时候的那个家,竟然会觉得那个院子是那么的小,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个超级大院子。
院子里有两棵桃树,两棵李子树,一棵枣子树,还有一棵不结果的梨树,一棵结好酸好酸的果子的橘子树。
我最爱桃子,桃子刚长出来时,我就开始念叨着要吃,爱婆经常抱着我到树下站着,叫我数数,我们总是数不清那树上有几个桃子。但爱婆总能找出最大的那个桃子,她说那是圆圆的桃子。
当最大的那个桃子终于红了,爱婆就要爬到树上,用杆子把它敲下来,我捡起桃子就要往嘴里送,爱婆跑过来,轻轻地拍我的手,她抢走我的桃子,洗干净了又给我送回来了。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爱婆总是要看着我吃完那个桃子,现在我才明白,她就是想看我那一脸满足的样子,我满足了,她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要读书的时候,我经历了和爱婆的第一次长长的分离。
爸爸妈妈要把我接到县城读书,临走前,爱婆把我拉到一旁,往我兜里塞了一把糖果,她小声地说:“圆圆,你妈妈不准你吃糖,你要省着点吃,别一下子全吃了。”
要走的时候,我只觉得新奇,根本不知道要和爱婆分开这么久。
那天晚上,我才意识到,我和爱婆之间,隔着好长好长好长的公路,我习惯了枕着爱婆的手臂睡觉,习惯了闻着爱婆衣服上的味道睡觉。
突然间,要我在没有爱婆的床上睡觉,我急地大哭起来,我已经忘了我哭了多久,好像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妈妈说我哭了一个多星期,才渐渐地不闹着要爱婆了。
我开始盼望着每个学期结束后的寒暑假,树上的桃子、李子被爱婆敲下来,晒成了桃子、李子干,她一个都舍不得吃,等我一回家,就赶紧拉我进房间,像变戏法一般把它们变出来。
最开始,我还能和爱婆打电话聊聊天,后来,爱婆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我打通电话以后,只听见她在电话那端傻笑,她不停地说着,我就这样听着。
“圆圆,是你打电话给爱婆吗?”
“爱婆给你织了两件毛衣,是粉红色和黄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
“爱婆今天把最大的桃子敲下来了,可惜被小鸟吃掉了一半,你别难过,还有很多大桃子。”
“圆圆,你爱公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来?”
“圆圆啊,你长高没有啊。”
我在电话这头应着,她也听不见,我只有大声地叫爱婆,她才能听到一些,每次挂完电话,我都好难过,不知道爱婆有没有听到我说的“爱婆,再见,不知道她会不会失落。
出来工作以后,见到爱婆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她瘦小的身子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每次梦见她,我总要给她一个电话,听听她叫我“圆圆”的声音。
那天接到妈妈电话,我还在睡梦中。妈妈告诉我,爱婆快不行了。
我慌得不知该做什么,买票?穿衣服?我手足无措,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我告诉自己不能哭,要理智,要冷静下来,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回家,赶到爱婆的身边。
当我赶回家,我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睡着了的爱婆,妈妈说:“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了,所有人都没意料到。”
我瘫倒在地,哭了好久好久,我多想再听爱婆说一句:“圆圆不哭,圆圆乖,爱婆带圆圆买糖吃。”
等我哭完,冷静下来,爱公把爱婆常常提着的那个布袋子,放到我手里,爱公说:“圆圆,这是爱婆脑溢血之前,从树上敲下来的桃子,还没来得及做桃子干,你爱婆就走了,你吃吧,她最喜欢看你吃桃子了。”
我打开那布袋,里面装满了又大又红的桃子,我把那桃子全洗干净了。
我要在爱婆面前,把这些桃子都吃完,我的爱婆,最喜欢看我吃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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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没外婆了。
我没办法安慰她,只好帮她把故事写出来。
把她对外婆的想念寄托在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