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星期天,纽约同性恋“骄傲大游行”的日子。万里无云,又不算太热,非常适合游行的天气。
上午,玉翎背着照相机,乘火车到达曼哈顿,第五大道上早已人头攒动。各种肤色发色,各种语言各种口音,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聚齐了在这里。
走着走着,玉翎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熟悉的,令她垂涎欲滴的香味。站下来东张西望,她很快发现了停在某个街角那辆藏青色和白色相间的,Auntie Anne's Pretzels的招牌小推车。玉翎大喜过望,赶紧去买了两个热乎乎的蒜香软卷饼和一杯冰茶,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游行队伍热热闹闹地开过来了。一辆辆装饰得鲜艳夺目的花车,一排排载歌载舞的奇装异服,一对对喜笑颜开的假凤虚凰。
纽约传统上一年一度的大游行,比如万圣节、感恩节的游行,也都引得万人空巷。可眼前这场景气氛和万圣节的狂野,或感恩节的温馨根本不能同日而语,那些别出心裁的丰富多彩,充斥着一种妖异的,怪诞的,另类的味道。
透过镜头,玉翎看见缓缓经过的标语招牌当中,有纽约市警察局、消防局等政府部门,有哥伦比亚、耶鲁和康奈尔等名牌大学,有百事可乐公司、大通银行等庞大机构,还有慈善团体,还有军人……怎么,全天下的人在这一天都堂而皇之地变成了同性恋?!沈玉翎不自觉地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一个身材魁梧,赤裸的上半身,皮肤黝黑粗糙的“女人”,从游行队伍中跑出来给马路边的人们发放纪念品。“她”搧动着背上五色斑斓的一对大蝴蝶翅膀,脚上一双亮紫色的高跟鞋庞大得少见。到了玉翎跟前,飞快地塞给她一个红色的小物件,还要轻轻拥抱她一下,大声说:“祝你今天有个好心情!”
那沙哑低沉的男性嗓音从描得鲜艳欲滴的两片大嘴唇中吐出来,叫玉翎不能不立刻毛骨悚然。她低下头看一看手里的东西,原以为是棒棒糖,结果却是避孕套。玉翎轻蔑地哼一声,把它顺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继续拍照。
一辆装饰着鲜花彩带的鲜红大众甲壳虫车经过,一对年逾古稀的“夫妇”坐在里面,上面的标语写着,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60年。咦,标榜的也是白头偕老呢!可见一旦爱上,一旦真情投入,图的都不外乎地久天长。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罢,概莫能外。
紧接着是时装模特儿们的巨大花车。干他们这一行的,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并不希奇,他们有他们的乐趣。那些站在车顶半赤裸的男人们并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他们个个肌肉强健,身材挺拔,长得也周正帅气得不得了。
唉,天下的好男人本来寥寥无几,这样好的却又对另外一拨男人情有独钟去了,难怪那么多女人要孤独——哎呀,慢着,那张脸怎么有些眼熟?
玉翎把镜头拉近,对准了那辆车上的某一个人。
那人高大壮硕,棕色皮肤,有些阴鹜的深棕色大眼睛,满头金色短发,修剪平整的络腮胡子——错不了,这人可不就是不可一世,有华裔血统的服装设计师卡尔斯·王!在此人身边,眉开眼展,脸颊上一对酒窝若隐若现的那一位,不是别人,却是孟繁星!准确的说,孟繁星不是“站”在卡尔斯身边,而是“依偎”在他身边!那个服装设计师孟繁星,那个百里挑一的孟繁星,那个即将和方若施订婚的孟繁星!
玉翎这一惊如五雷轰顶,手中的照相机几乎没掉下来摔成碎片。
完了,阿施完了。这是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然后阿施的脸浮现出来,那不久之前,也是在纽约的阳光下,追逐孟繁星的背影,含羞带笑的脸!
玉翎的心直落落地往下沉。阿施遇到这个出类拔萃,几近完美的孟繁星,她是那么为她欢喜,欢喜得差不多要嫉妒她的好运气。然而此刻,玉翎宁愿孟繁星是个身无长物,庸俗平凡的男人。那么,阿施那一向敏锐的观察力和思考力就不会退化得那么厉害,她就可以及时发现真相,及早抽身……真相!订婚请柬都发出去了,这样的真相会把自以为终于找到幸福归宿,又爱面子胜过性命的方若施,立刻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玉翎再也没心情拍什么照片,更没兴趣按原计划追随游行队伍到终点。她离开了热闹的人群,茫然地沿着街道走,想象着阿施即将面对的未来,心惊胆战。
沿着来路走回到43街上的捷运车站,她看看手表,已是中午时分了。今天是星期天,阿施不上班。孟繁星在游行的队伍里,那么阿施呢?她在哪里?她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玉翎的脊背一阵发凉,立刻站下来,拨了阿施的手机。
“Hello,翎子!”阿施的声音脆生生地,照样活泼,照样佻脱。
可玉翎此时听来,却只觉得鼻子发酸:“阿施,你在哪儿?”
“我啊,在路上。带我爸和阿姨去大西洋城。”
是了,阿施的父亲和继母前两天从国内来,她忙着招呼两位老人,今天不在城里!不在就好,玉翎“哦”了一声,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你在干吗?赵明中一回来,他们几个周末肯定打牌吧。”她顿了一下,又补充:“我应该拉上你和我们一起的。”
玉翎心里一酸,“不是,我在城里,拍照。”
“哈哈,拍‘骄傲大游行’吧!别样的风情万种,我去年看过一次。今年感觉怎么样?”阿施在那头缺心少肺地咯咯笑。
还感觉怎么样呢,玉翎一肚子的没好气:“人多得要死,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多同性恋!真是自甘堕落!”
“其实同性恋也没什么,你不要那么尖锐。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选择所爱的权利。只要他们敢于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其实也不需要全世界认可。”
是,别人尽可以去拥有这种选择的“自由”,无关你我痛痒,唯独那孟繁星是不可以的啊!玉翎满心乱糟糟,不敢再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脱口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来。只把声线放柔和了,问她:“你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唉!手忙脚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讲究。”阿施长长地叹一口气,却不是烦恼,分明是心实喜之。
换了往时,玉翎怕不要狠狠笑话她装腔作势。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她心中充满对老友深深的怜悯和爱惜:“阿施,终于轮到你了。”
“翎子!”阿施感觉到了玉翎的异样,声音也轻柔正经起来。但她哪里能想到沈玉翎此刻的心思,只以为玉翎是担心失去她们的友谊,很豪迈地保证:“男人是男人,我们是我们。你我认识多久了?有一辈子了吧?我们这种交情,开什么玩笑,简直天下无敌!”
“是,你记得就好。”万一有一天你在男人那里失望了,但愿这段交情能有足够的力量,为你燃起暗夜里的一点烛光,玉翎紧紧皱着眉头,忍着眼泪。
坐上火车以后,玉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纽瓦克的宾夕法尼亚车站下了车。她和秦中恺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去逛逛纽瓦克新开的中国超市。
中恺的车已等在车站门口接她。看着她脸色灰败,精神萎靡地走出来,中恺被吓了一跳。“怎么累成这样?或者,是饿坏了?”
“不是。我在游行的队伍里,看见了孟繁星!”玉翎坐进车里,摇着头,告诉他今天看见孟繁星和卡尔斯·王的情形。
只不过是如此,秦中恺舒出一口长气,发动了车子。
“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真相?”玉翎问。事关阿施的终身大事,举足轻重,她实在需要和一个可靠的人好好商量一下。
中恺不动声色,反问:“真相?什么真相?你以为你发现了什么真相?”
“那个男人是同性恋啊!我那老友懵里懵懂地嫁了,将来怎么办?!”玉翎有些被他的轻描淡写惹急了。这人好歹也算是阿施的朋友呢!
“那我来请问你,方若施小姐今年贵庚?”中恺含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毋躁。“她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她也不是即将被蒙着头送入洞房,是不是?那个人,是她自己选择的,自然有她选择的道理。阿施不是容易冲动的人。”
“可她爱上他了呀!这一爱起来,脑子就进水,看到猪八戒也会当成西施!”
“好了,就算是爱情使她成为白痴,那么你和一个白痴谈什么真相?”
玉翎被他问住了,望着车窗外掠过的云和树,一时答不上话来。
“再说,你也并没有看见任何‘真相’,”中恺停了一下,转过头反问她:“你是不是非常反感同性恋?”
“嗯,”玉翎用力点头。“不伦不类!”
“可是你要知道,翎子,你的感情十分强烈,这世界上的很多人其实和你不太一样。比如说我,我对朋友当中的同性恋者,既不同情也不反感。他们要爱什么人,同性还是异性,只要不妨碍到我,就根本不管我的事。可是,有的人是很同情同性恋的,认为他们之所以选择去爱同性,是生理上的原因,不应该受到歧视。”
“你在暗示什么?”
“我没有暗示,我在明示,”中恺说。“孟繁星是个服装设计师。他们那一行里,同性恋的比例向来不小。他可能是其中之一,不过也不等于他不爱阿施。他还有可能根本不是同性恋,参加游行只是出于对同事的支持和同情。”
“让你这么一说,我是杞人忧天了?”
“总之,仅凭你今天看到的这一幕,算不得发现了任何‘真相’,”中恺重重地咬住“真相”这个词。然后拍拍她的头,笑:“还是个小丫头,这么容易激动。为一点点小事可以伤心半天,也可以开心半天。”
玉翎琢磨着他的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里还是忐忑:“但愿是我反应过度。阿施那么好的一个人,她会幸福的。”
“幸福与否,没有定义,也没有客观的标准可以衡量。幸福只是一个人很私密,很主观的一种感觉。只要当事人认为自己幸福,那么她就是幸福的了。”
玉翎突然想起罗曼•罗兰曾经说过,“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香味,郁郁菲菲,飘飘缈缈,只许意会不能言传,那么抽象。不是任何一件实物,而是无法具体描述的一种情境。进入这种情境的途径也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别,好坏之分,只要自认为在这个情境里,那么这个当事人就是幸福的了。
“不要操心那么多心,”中恺安慰地握紧她的手。“我们没能力解决的那些事情,操心也没用。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玉翎咀嚼着他这番话,努力让自己慌乱了大半天的一颗心慢慢安静下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