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一点留白的艺术——三谈构思

最近读到了简友的几篇好小说，令我想起了一个术语——留白。

“留白”是中国画特有的绘画语言之一，指在构图时留下部分空白，从而达到一种“虚实相生”，“无笔墨处皆成妙境”的表现手法。

清初画家笪重光在他的《画筌》（中国绘画美学里的一部杰作）里说得很好：

“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绘，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这段话的意思是：虚空本来就难以画出来，实在的景物清晰，那么虚空的景象就显露出来了。精神、神气很难画出来，实在的境界逼真了，精神的境界也就产生了。虚和实位置相反，画的景物不和谐，有画的地方大多属于多余的累赘。虚和实互相作用、生发，没有画的地方也能构成奇妙的境界。

可见，适当留白是审美意趣的需要，就是说通过留白可以给人以想象的空间，使作品更加完美，意境深远，达到一种奇妙的境界。

意到笔不到，是留白的关键，也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音乐也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可见艺术都是相通的，无论是绘画、音乐、戏剧、舞蹈、书法还是写作。

其实在写作过程中，特别是文学创作中，作者有意识地留白的现象还是常见的。

比如诗歌，抛开整体的意境、语言的韵味等不说，单说构思立意，含蓄二字至少也占了一半的份额。含蓄就是不说破，用极精简的文字呈现出没写出的意思，表现出更多的内容。如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今日”是虚景，“今年今日”是实景。虚景“人面桃花相映红”，塑造了一位艳若桃花、光彩照人的少女形象。实景“桃花依旧笑春风”则空余美景，人已沓然。诗人是怎样和少女见面的，是否有今年今日的约定，她为什么不见了，到哪里去了等等都留下了空白，让读者想象，更加突出了那段美好的回忆，突出了那个明媚少女的形象。

比如小说，特别是通过截取人物或故事的某个横断面来表现生活刻画人物的短篇小说，精致而有效地使用“留白”，也是在构思时就要考虑的极为关键的一种艺术手段。莫泊桑的《项链》在弗莱思节夫人说出那项链是假的后，作品戛然而止，作者没有告诉读者女主人公听到这句话后是怎样的反应，给读者留下了一个回味思索的空间，读者尽可以根据自己的阅历和价值观来设想女主人公的反应。正因为如此，《项链》才有了无数的续写之作；也正因为如此，这些续写之作没有一件是能传下来的，即没有一件是成功的。因为一旦续写了，就没有了回味和再创作的余地了。

让读者与作者一同参与写作，补充完善作品，这便是写作中“留白”的艺术。

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读简友金钗银环的《月亮船呀月亮船》

 “老师，做好了这个月亮船，就能带去我给妈妈说的话吗？”

3·8节日，全班小朋友都在忙着制作给妈妈的礼物，佳佳一个人坐着不动，我走过去，她这样问我。

“佳佳，你想给妈妈说什么？老师教你写好，放在船里，妈妈就能看到了。”佳佳是过完年后入园的小朋友。

“外婆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叫天堂，外婆说那里很美，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儿，妈妈像花儿一样美。”佳佳扑闪着她的大眼睛，扬起小脸痴痴地望向窗外的天空。

“佳佳，快来看，妈妈收到你想她的话，她来看你了。”晚上七点半，外婆拿着手机，对不肯吃饭的佳佳说。

视频里，美轮美奂，各种颜色的康乃馨争奇斗艳。妈妈说，佳佳宝贝儿，妈妈不能在身边陪伴你，可我一直在天堂里爱着你，宝贝儿，你要快乐健康的长大，妈妈在这里才会开心。

佳佳一眨不眨的盯着屏幕，那里有漂亮的妈妈，还有很多漂亮的阿姨在载歌载舞。

关掉视频，“爱心幼儿园”的舞蹈室里，老师们早已泪流满面。

魏佳佳，三岁半，妈妈在她五个月大的时候，因车祸去世，我在新生入园资料上查到的信息。

这篇微小说有很出色的留白。

三八妇女节，幼儿园组织孩子们给妈妈做月亮船，写祝福的话。但是，佳佳的妈妈已去世了，收不到佳佳的月亮船。怎么让孩子感受到母爱？外婆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叫天堂；幼儿园的老师们却精心准备了一个载歌载舞的视频，通过手机发给外婆，让佳佳看到。老师们是怎样准备的，是怎样联系外婆的，妈妈的话是谁说的，唱的是什么歌等等，这些都没有写出来，都是留白。有了这些留白，作品给人的震撼力就更强了，直接的效果就是：不仅仅是老师们泪流满面，读者也泪流满面了。

再看简友村头愚农的《跟踪少年郎》结尾部分的片段：

晚饭后，妈妈搂着爸爸的脖子。

“亲爱的，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要不要给杰一个妹妹？”

“还是算了吧！”

“如果那样，杰会高兴的！”

“当然，只不过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

“怎么了？”

“要是真能给杰一个妹妹，我就带杰去做DNA检测了，哪还用等14年！”

很显然，杰不是爸爸亲生的，而且，杰的爸爸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小说中跟踪杰的雄正是杰的亲生父亲。他为什么没跟杰的妈妈结合？是他抛弃了她还是她抛弃了他？其中有什么故事？雄为什么不能认杰只能暗暗地跟踪？妈妈为什么要把纸条和照片烧掉？爸爸是怎样跟妈妈结合的？为什么明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又14年不揭穿杰不是自己儿子的真相？这个留白留下的空间太丰富了！你读完小说之后能久久地回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余味无穷”。

当然，留白怎么留，留多少，留在哪里，这些问题的确不太好把握。成熟的作家可以在动笔之前也就是构思时就精心设计，初学写作者也可能在写作中偶然灵光一闪，出现神来之笔。不管是精心设计的也好，偶然得之的也好，我认为都必须有丰富的阅读体验，且有不辍的写作实践才能做到。初学写作的朋友如果能多读一些经典作品，细心地领会其中的奥妙所在，然后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有意识地思考设计，也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让我们再看看小小说名家聂鑫森先生的2007年“中国小小说•微型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品《珠光宝气》是怎样留白的吧。

古玩专家北阙云与西门珠的“黄昏恋”开始了，作品用了很多笔墨渲染了北阙云倾尽自己的心血和智慧帮西门珠修补好了大东珠，读者据此可能判断出北阙云与西门珠的“黄昏恋”将有结果；但是，故事的结局却与作品开始的情节方向相反，“黄昏恋”的故事发生了“突变”——西门珠突然玩失踪、人间蒸发了——她是一个骗取老年人情感和专业技能的骗子。这个意外结局创造了“暗线情节”的巨大空白。

西门珠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她是怎么知道北阙云能修好大东珠的？那个大东珠是怎样到了她的手上的？修补好并大幅升值了的大东珠又是通过什么路径到了电视台的拍卖现场？读者很想知道这些内容，但是这些作家全留白了。读者需要调动自己的艺术想像，去“填补”作家留下的“暗线情节”；每个读者结合自己的经验、知识去想像作家留白的故事时，可能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是一个不同版本的“西门珠真相”。

读者与作家共同完成一个“暗线故事”和“人物塑造”，“作家与读者共同创作”正是作品需要达到的效果。故事讲全、讲透则会一览无余，就不会有任何回味的价值了。

我们不妨试试在自己的写作中也来点留白吧。

【附】  珠光宝气                                                        

       聂鑫森

北阙云从公家的文物商店退休十年了，满打满算，已是古稀之人。只可惜老伴五年前过世。而儿子早去了太平洋彼岸，找了个洋媳妇，生了个中美结晶的男孩，他的日子自然过得有些落寞。

好在他身体瘦健，也没什么要紧的病。他试着去美国探过亲。可听不懂洋话，看不懂电视，真比坐牢还难受。“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他赶忙回到了这座江南的古城。儿子儿媳很通情达埋。劝他就地解决找个老伴，如果钱不够花。不用发愁，他们会每月补贴些美元。

北阙云动心思了。半夜里醒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到底不是个办法，是该找个伴了。

他开始像警犬一样，注意起周围的动向。他发现他住的这个社区，还有邻边的几个社区，每天清早都有小少老头老太太在锻炼身体。从数目上看，男少女多!跳扇子舞、玩太极剑、打腰鼓、唱京剧……一天一个花样，夕阳真是红似火啊。这几个社区的老人。互相穿插来来去去，完全是一种很松散的联盟。

北阙云想：这里面就没孤寡老太太？以他目前的条件，挑一个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马上到街市去置办了设备，扇子呀，花棍呀，宝剑呀，腰鼓呀，还有运动服呀，抱回来一大堆。接着，就一头扎进这些团体，有滋有味地练起来。

还没等到北阙云的枪口找到准确的目标，却有目标撞到他的枪口上来了。那天早晨，练完了太极剑，他正坐在一个石椅上休憩，蓦地旁边扬起一阵风，一个老太太坐在身边了。说是老太太，却并不显老，脸很白。露出一截光滑的手臂，像玉一样。还没等他说话，老太太朝他稠稠地一笑。说：“对不起，我坐一下。”

北阙云说：“不要紧。你坐。你好像不住在这个社区?”

“嗯啦。”声音很好听，有一点媚。

答话的时候，老太太转过了脸，身子再慢慢转过来，穿的居然是浅黑低领T恤衫，胸部凸得很高。北阙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我叫西门珠。你呢?”

“北阙云。从前在文物商店做事，早退休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北阙云觉得她很调皮，很有趣。他想找个什幺话题和老太太聊聊，但一时竟找不到。

突然，他看见老太太脖子上戴的一串珍珠了，每颗都很圆，珠色因受潮而发黄，但最下面的那颗珠子很大，估计有一钱来重。在职时，他是专门经手珍珠翡翠类东西的，可以说是行家里手。他马上断定，这串珠子是野生的东珠，《满洲流源考》说东珠出自混同江及乌拉•宁古塔诸河中，混同江指的是黑龙江汇合松花江后到乌苏里的那一段。这串珍珠是老珠，只可能是有身份的人家流传下来的，那么老太太应是名门之后了。俗话说“七分珠八分宝”，重到一钱的大东珠．价钱恐怕在几十万元以上了，但这颗大东珠值不了这个价。

北阙云有好话题了，他说：“西门珠，你这串珍珠不错，只可惜不会养护，都发黄了，那颗大珠子里都有胎柳了。”

西门珠脸红了，说：“瞧。你看到哪去了？什么叫胎柳呀？你说给我听听。”

“珍珠内有胎，这胎裂成两块有了一条缝。像柳条似的，就叫胎柳。有了胎柳，这珠子就不值钱了。”

“黄的可以变白吗？胎柳可以愈合吗？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串珠子不好看。”西门珠显得很委屈。

北阙云这一刻，也为西门珠委屈起来，小声说：“我可以修复它们。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西门珠说：“那我就交给你吧。”

“你放心？不怕我跑了？”

“我放心。我在……你跑到哪里去呢？”

这句活很含蓄，也很大胆，北阙云心都醉了。

北阀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他把穿珠子的丝光尼龙线小心地解开，用肥皂水把珠子泡了三天，洗净后，再用切碎的通草(又叫通脱木)把珠子裹起来用手轻轻地揉。因为通草柔软，茎里含大量的白色髓，这样揉既不会伤珠皮．又能使珠子光泽发亮。每揉两个小时后，再歇两个小时，如此轮番下去，一共持续了三天，把北阙云的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接下来，是愈合胎柳了。

他去商店买来一块四川白蜡，又去集市买了一只纯白母鸡，杀了，取出一块稠酽的鸡油。他把白蜡、鸡油和用小刀拨划过表皮的大东珠，同放在一个碗里。然后在灶上架起一口盛了水的铁锅，锅里放上笼屉，将碗放在盖上盖子的笼屉中，先用猛火把水煮沸。再改用温火慢慢熬煮；水少了，就添一勺半勺。一天一夜，北阙云没有离开灶边。他仿佛看见白蜡、鸡油慢慢浸入珠体。那条胎柳正在慢慢消失。他要让西门珠见识一下他的本领，当她戴上这串焕然一新且价值重新变得昂贵的珍珠项链时。他是不是可以向她求婚了？

十天过去了。

在灿烂的晨曦中．北阙云把这串洁白无瑕的珍珠，交给了西门珠。西门珠迫不及待地戴在脖子上后，头微微昂起。她感到有无数道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在这一刻，她高贵得让人嫉妒。

交谊舞的音乐响起来了。老头老太太们彼此相邀，步入水泥场地。

西门珠说：“老北，我要好好谢谢你，我请你跳舞!”

北阙云说：“好。”

北阙云看着西门珠雪白的脖颈上．珠串一晃一晃，并传出细脆的声音。太好听了……

第二天早晨，西门珠没有来。

第三天早晨，西门珠也没有来。

北阙云向人打听她是住在哪个社区的，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西门珠像一缕云，像一丝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北阙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有一天夜里看电视。是一个直播现场拍卖珠宝翠玉的节日，北阙云突然看见西门珠的那串珍珠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把电视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