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弋小唯,小名阿照。家住一个离市中心得坐车一天的小城镇的郊外,一个叫百山镇的地方。
我和我的祖母秀安住在一起。我没有妈妈,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弋水瑶和邻家的叔叔一起去广东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独留下我、祖母和邻家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三十岁女人。每次上学或是放学回家,我总能看到她端坐在她家庭院的一棵核桃树下,双眼圆瞪,木木地看着我,我小的时候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害怕,夜里总做恶梦,只有外祖母抱着我,哄着我才能入睡。后来不害怕了,与她怒目相视,直到她啐一口口水,差点吐到我脸上,骂我小狐狸精。
从我小学便开始,我也记不清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从她丈夫和我母亲私奔一个月之后,她便日日如此。
我的祖母秀安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一直叫我管那女人叫三姨,我不愿,祖母便不和我说话,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我受不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一只慵懒的大黄猫说话换来的是它热乎乎的呼噜声,只有屈服,管邻家的女人叫三姨,我才不管她怨毒的双眼和恶心的口水。
邻家的女人没有孩子,镇上的人们闲谈时说她年轻的时候早产,生了一个儿子,黑黝黝的,瘦得跟卢柴棍儿似的,活像是一只小瘦猴,后来没活过三个月就死了,此后,邻家女人肚子再也没有大过,直至我和我的母亲、外祖母搬到小镇的那年夏天,我清楚地记得那时邻家女人总在清晨,冰冷的晨雾还没有散去时,她就撑着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他们家的井口打水。如此相安无事直到冬天的一个早晨,地面上结了霜,冬日的阳光照在上面,金灿灿的晃眼,她提着一桶冰冷的井水,弯着腰像是虾米一样,细瘦的胳膊承受不住往日的重量摔倒在了井边,殷红的鲜血像是夕阳一样红艳艳地淌进了涓涓的井水里。那时她发出了一声无比痛苦的尖叫,堪比她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的疼痛。年幼的我被母亲粗鲁的起床动作惊醒,母亲把楼板踩得咚咚地响。后来邻家的女人又早产了,因为事发突然,接生婆来不及赶来,没有人愿担接生这项重任,由叔叔亲自掌手,一个死婴血灵灵地掉在了叔叔的双手里,当时,我也在场,只因为大人们都太慌张,乱作一团,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在角落里目睹了这一整个过程。
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冰冷的早晨,冬天的阳光很刺眼但没有温度,斜照进发黄的窗玻璃上,打在女人白花花的大肚子上,身子又弓成虾米的样子,瘆人的血像是不要命地流淌,女人地身子里好像藏了一口红色的井,红色的井水不停地流啊流啊,邻家叔叔满手的鲜血,我却幻想着他双手捧着《西厢记》站在他家庭院井口旁的一棵海棠树下吟诗的模样。母亲站在一旁咬得双唇血红,双眼也血红血红的,我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都是刺眼的阳光和一片血红。
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导致我什么都听不见,恍恍惚惚,影影绰绰间看着他们像是古生物一般进行着一项神密而遥远的祭祀。
2
邻家的叔叔长得标致,一米八的高个儿,皮肤白得像是城里的读书人,经常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识得两个大字,没事就坐在他家庭院的核桃树下,海棠树下,井口边读什么《西厢记》,像个知识分子一样还要吟诗作曲。
记得小时候刚搬到小镇的第二年的中秋节,叔叔请我们到他们家做客,我那时还小,穿着水蓝色的裙子一跳一跳地跳进他们家的院子里,叔叔喜欢用手拨弄我额前的头发,每每如此,我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尽管我那时才十来岁。
自见着叔叔后,我总爱穿裙子,我喜欢叔叔眼神在我身上流连的样子,这时母亲双眼甜丝丝的看着叔叔。
那年中秋节气候已经开始转凉,树上的叶子已经褪去了青绿色,转眼就像是涂了层蜡一样苍翠,这让我想到了叔叔的青黑色的胡渣。
那是一个刚入秋的季节,天气开始转凉,我还穿着盛夏的白裙子。
我清楚的知道我遗传了母亲的面貌,长着一张纯良温和的脸,水墨色的大眼睛,尤其是眉眼间自带三分自怜,惹人疼爱,我凭借着儿童的天真烂漫在阳光里露出牛奶般的笑。可我并不爱笑,只是在叔叔面前笑得像一朵向日葵,我的母亲总在一旁眼角流露出春阳般怡人的明媚,一双和我极相似的眼睛里像是一池莲花盛开。
“小唯,出落得极好看,长得像极了你,要是我能有这么一个女儿,那我一定好好疼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叔叔蹲下身子拨弄着我额前的头发,抬着头对身后的母亲说。
“命不好,我倒愿意有你们这样一个小院,平平淡淡的幸福着,早上浇浇花,夜晚看看月,何尝不好。”母亲别过头望着高过她一头的秋海棠,一树的花影落在母亲白瓷色的脸上,光影错落间我认不得了我的母亲,她不像已为人母,倒像个未出阁的娉婷少女。
我意识到叔叔温凉的手在我的额头上停住了,一秒,两秒……我忘了是多久,只记得叔叔就那样满眼情意的看着我的母亲,我那时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后来我长大之后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看女人时的眼神。我不喜欢叔叔这样出神地望着我的母亲,我拍开了他的手,穿过走廊跑进了厨房里,他们后来还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吃饭时母亲像是害羞的小女孩,脸颊像是苹果花一样白里透红。
“妹妹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你刚搬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招呼就是,我不像你们城里人说话忸怩,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家男人是在哪儿谋活计,中秋节也不知道回家看望你们娘俩,也不是我说他,能娶上妹妹你这样水灵的姑娘,倒也是他——”
“喜娘,你别说些没用的,菜都凉了,也不知道去热一下。”叔叔打断了他妻子的话,往我的碗里夹了块肉,“阿照,糖醋的,你喜欢吗?”我不喜欢吃肥肉,但是我想讨叔叔的笑,便眯着眼睛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我听见它像是腌过块萝卜一样发出生脆脆的声音,油腻的汁水在我的嘴里四溢,我想吐,觉得恶心,但是叔叔满面春风地看着我,意料之中我收获了他温文尔雅的笑,我觉得很开心,这块肥肉便不作停留地滑过我的食道。
后来我还做过很多这样违愿我本心的事,就只是为了他这一笑,每一次我的表演都是意料之中的成功,很多年之后我再回味起,自然而然的揭晓他并不是为我而温和谦逊的笑,如沐春风的笑,开怀爽朗的笑,只是因为我的母亲在旁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我认为最后导致两个孤独的灵魂冲破层层桎梏撞击在一起,我是起到了很大的推进作用。我和喜娘都导致了这场美丽的爱情擦出火花,最后都灼烧了彼此,只是我后来才知道并且也不再在意,而喜娘却活在了自己挖掘的坟墓中。
“是,天凉了,菜冷得快,妹妹不要客气,我是乡下人,做事不讲究的,你们城里人不喜欢夹菜的,你喜欢吃什么千万别客气。吃过饭我带你去巷子里逛逛,以后你要买什么好找地方,我带你去他们以后都不会多收你一分钱,你以后有什么也是尽管找我,甭跟我客气……”
喜娘一说起话来像是壶里烧开的水,咕噜噜地冒个不停,我看见叔叔温和的的神情却皱着眉,我发现无论喜娘说什么叔叔好看的眉眼间总流露出疏离厌倦,而且毫不掩饰。
喜娘生的像是像是傀儡一般细瘦,一脸苍白,眼神空洞无神,一眼望到底,不像我的母亲,一双楚楚的杏眼,看着看着像是吃人的秋潭,像是水中藏着的童话,令人神往。
吃过饭,喜娘带着我的母亲去裁衣服,祖母帮忙收拾完也走了,小院里只剩下我和叔叔。
我想我应该找些话来说,但是他定然觉得我是小孩子,和我说话会不会觉得无聊呢,我正暗想着,叔叔却对我说话了,“阿照,你在想什么呢?”叔叔轻抚着我的头发,我知道我的头发摸上去很柔软,而且昨天我用了母亲茉莉花香的洗发水洗过头,现在叔叔离我这么近,小院里还有清凉凉的风,他会闻到我头发上的茉莉花香吗——
“阿照,我听你妈妈说你们以前住在桂州是吗,那里的山水很美,我去过一次,你和你妈妈也像那里的山水一样清秀。”
“谢谢叔叔,”我露出了标准的淑女笑,是跟着电视里的女明星学的,“叔叔也长得好看。”
“哈哈,是吗?阿照,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那就好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不愿意。”
“为什么?也是,你才刚认识我呢,何况我也不是你真父亲——阿照,你母亲说你父亲……你父亲是和你母亲分开了吗?还是?”
“我没见过我的父亲,一次都没见过,我母亲不知道见过没。”
“哈哈,阿照啊,你母亲当然见过了,要不然你从哪儿来的。”
“我母亲说我不是她生的,是捡的,但是我知道我是她生的,因为别人说我长得很像她。”
“哈哈,对了,我们的阿照还是很聪明的,你和你妈妈长得一样漂亮。”
后来我和叔叔讲了很多话,我不知道我们会有那么多话讲不完,他问了很多关于我和母亲之前的生活,我都如实相告:我的母亲16岁喜欢上了来乡下放电影的青年人,三天后背着家里人和那个放电影的年轻人逃了,走南闯北,我的祖母一直打听着他们的消息,沿着他们的足迹追随,之后他们跨过长江、横断山,去了云南,我的祖母跟丢了,一年之后,17岁的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回到了桂州老家,此后那个青年人再也没出现过。后来,我的母亲带着刚满一岁的我去了外地打工,转眼就是五年,我的外祖母在我祖父死后来找我母亲,一起生活几年后才辗转到了这里……
讲着讲着晚霞笼罩了上空,玫红色的天光倒映在院里海棠树下的天井里,流光溢彩间我看见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未涉世的16岁少女奔走在远天阡陌,渐渐地变成一个挺着肚子、撑着腰的女子独自一人迎着深秋的旭阳如草茎般在天边踽踽独行。
夜幕降临后,喜娘才带着我的母亲回到了家,喜娘一手挽着我的母亲,一手挎着篮子,篮子里放着一条带鱼,它的眼睛瞪得睚眦欲裂,像是死不瞑目,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
喜娘在冬天再次早产事,眼睛也瞪得这么大,我那时以为喜娘会死掉,我也一度坚信是那条鱼的精魂还记恨着喜娘。
“今天去菜市场晚了,都没有新鲜的鱼了,就剩下这一条。”喜娘说。
母亲披着霞光像是流落凡间的仙女一样走到我和叔叔得面前,“阿照今天顽皮了吧,还让您带了一天,麻烦您了。”
叔叔满面春风,正欲开口,喜娘抢先答道:“汗,都给你说了,不要怕麻烦,让他带下孩子也好,也知道我们女人的不容易。”
母亲浅笑低头,喜娘撑开一张大口,粗枝大叶地笑了起来,长手长脚地把一条滑腻腻的大鱼从篮子里捞起来,速度飞快的扔进了旁边的水潭里,溅起了浑浊的泥水带着鱼腥味混着血斑点地落在了叔叔的左眼下,也溅了我一脸,我看到叔叔的眼睛里腾地燃起了火焰,这时,母亲葱白色的手递来一张水蓝色的手帕,叔叔眼里的火焰一下子就灭了下去,换来的是满眼的清朗。
“哈哈,没事吧,也不知道闪开。”喜娘说着一双硌人的双手粗鲁地捧起我的脸,狠狠地擦拭,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满脸憎恨地看着她,“哟,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还是一个不好侍奉地小主儿呢。”喜娘说着又去了厨房,“我去准备晚饭了,晚饭水瑶在我们这儿吃。”
叔叔把我拉到他的身边,低下头在我的脸上无比认真温柔地用母亲的手帕擦着我的脸,叔叔离得我的脸很近,我似乎感觉到了他清冷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恍惚中还带着烟草的味道,我心里想入非非,想到这是刚刚擦过叔叔脸的手帕,心里就像有团火焰一样一点即着,暖暖的气流往我的头顶上涌,我想,那时我定是满眼痴醉地看着叔叔,脸色绯红。
“咦,这孩子怎么回事,脸这么烫,水瑶你看看她是不是着了凉,天凉了,小唯不能再穿裙子了,得添衣服了。”叔叔捧着我的脸说。
“她喜欢穿裙子,今早看天不好,不让她穿裙子的。我怎么说她都不听。”母亲答道。
“小唯,现在不冷穿裙子了,得听妈妈的话。”
“好,我听你的。”我一脸期许地看着叔叔希望他还能再说些什么,我等了很久,可是他什么都没对我说,而是和我的母亲亲近而不失礼貌地交谈起来,我在一旁听得很认真,但都是一些无关要紧地对话,叔叔说了很多,我的母亲只是在旁边低声应和着。
那晚的中秋夜月亮很圆,月色很亮,吃过晚饭,我和母亲还有叔叔和他的妻子坐在庭院的天井旁聊着天,叔叔谈诗,母亲感慨,喜娘抚摸着她的肚子畅想未来,我没有听他们讲什么,只有叔叔说话时我会听,我的世界里只有月色和叔叔温柔的声音,叔叔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遥遥远远地颤动着我的耳膜,像是梦呓般,混着和风和秋虫的低吟,像是来自遥远星球地呼唤,像是初生婴孩的哭泣,像是垂死老人离世时的呢喃,是一曲岁月的童话。
我睡着了,醒来只记得母亲那晚笑得无比好看,在此之前我从未有幸见过。
3
每每母亲和喜娘还有我一起走在小巷子里时,我总看到过往的人眼神在母亲和喜娘脸上左右徘徊,有时还在我的脸上多作停留,刚开始喜娘会热情地给路人介绍我的母亲,她总是粗着嗓子给别人说我母亲叫弋水瑶,是城里来的,不像是乡下人,以后要多多照顾我的母亲,她们娘俩无依无靠……紧接着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描述我母亲不幸的命运,我母亲这时总是稍低着头,斜看着我的脚尖,后来整个小巷子的人都知道了母亲与我的种种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悲惨故事,总有好事的人来我家找我的祖母给母亲说人家,祖母每给母亲提及,母亲总是一口回绝。
喜娘总是劝说我的母亲,苦口婆心地给我母亲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女人迟早是要嫁人,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我的母亲凄楚地斜视着远天对喜娘说自己没有像她一样好的命。
母亲在那些络绎不绝的拜访者来访的日子里日益消瘦,本来就生的楚楚动人,加上三分病态,连巷子里的女人都开始同情我的母亲。卖菜的大爷都会挑上好的菜叶子送给我的母亲。那时,在那些拜访者中属叔叔走得最勤,他总是给我带各种吃的,玩的,但从没有与母亲多说一句话,我以为他是很喜欢我的,所以不嫌麻烦地惦记着我。为此,我在那段时间快乐得像只自由徜徉的飞鸟,而母亲和我形成鲜明的对比,终日愁眉不展。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北风呼啸的12月,叔叔外出回来给母亲带了条杏红色的围巾为止。我是在窗户的缝隙里,顶着12月的冷风窥视到的。
4
寒冬时节,天黑得很快,放学后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满身泥泞,刺骨的寒风在小巷子里肆虐,我像是裹着风前行,我冷得不敢伸出手擦鼻涕,就让它这么淌着,我知道我的脸和我的双手一样早没有了温暖季节里的赏心悦目,我在冬天变了丑小孩。
我走进了我家的小院里,寒风夹杂着女人抑制不住的哭声传入我的耳朵。我都分不清是哭声还是风的呼啸声,疑惑间,我听到了我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声音,是叔叔!我的心里燃起了火焰,我眼睛里热热的,脸上烫烫的,我不觉得冷了,我奔跑到了门前,我几乎抑制不住一颗狂跳的心,它几乎要跳出我的胸口。就在我几经要推门而入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这么见叔叔,我的脸没有往日的好看,都是寒风刮下的口子,我的手也是,我的衣服都脏了,我没有穿好看的裙子,何况还挂着恶心的鼻涕,我站在门口陷入两难——
“长安,我不敢对你有什么奢望,我不曾想你对我有这份心。”这是母亲在说话,伴着抽泣。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悄悄地来到窗前,轻轻地把窗户抬起来,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巡视着屋内,最后停留在母亲和叔叔的身影上。
“水瑶,我要明确地告诉你,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抑制不住对你的喜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满脑子都是你的音容……我晚上睡不着,我整夜整夜的失眠,我承受不住对你的相思,我知道你害怕,但不是因为唐突,我能感受到你也一样思念着我,暗恋着我,我都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心疼你,我想对你好……”
叔叔像是一只野兽一般眼睛里燃烧着火焰,青筋凸起,我突然觉得他像是青面獠牙的魔鬼,他的双手很用力地捏着母亲的双肩,母亲的头发散乱着,衣服凌乱着,我清楚地看到她浑身颤抖着,眼神空洞,泪水像是决堤了般往下流,母亲想说什么,总是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看到地上有一条鲜红色的围巾,红艳艳得刺眼,我双眼刺痛,热热的液体滑过我冰冷的脸颊,我浑身上下像是掉进了冰窟一般,只有眼睛是热的,滚烫的。
5
自母亲带上那条杏红色的围巾后,似乎母亲的冬天便结束了,她不会再感觉到冷了,她的冬天都双重地加在了我的身上,她的脸上有了血色,有了脂肪,而我的脸却是日益苍白消瘦,很多人都问过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都指着我的心说胃不舒服,连母亲和喜娘都问过,唯独叔叔没问过我。他不再满脸宠溺地看着我,也不再拨弄我额前的头发,更别提吃的玩的了,我发誓我再也不穿裙子了。
母亲和叔叔的地下恋情飞速进行着,叔叔再也不多看我一眼,我也不再对着他笑。后来他对我母亲说这孩子不听话了。我很生气,微笑着扯着嗓子对他吼:“我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在你妻子的肚子里,她快要生了,你能当爸爸了,冬天早上这么冷,不要让喜娘起那么早打水,冬天地滑,你应该照顾她,她怀着你的孩子!”
母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叔叔一脸尴尬,后来他们两个人都魂不守舍,令我很伤心的是我没有在叔叔脸上看到一丝愧色。
造化弄人的是第二天清晨喜娘就摔倒在了天井旁,红色的阳光,红色的鲜血,红色的围巾,红色的双唇,还有喜娘红色的眼睛。我那时站在红色的角落里想着,如果昨天我不说冬天的地滑,喜娘会不会不会摔倒,她会不会生一个女儿和我一样好看,她曾经牵着我的手对我说过,她也想要一个和我一样乖巧的女儿……不过,立马我便释怀了,人生这么痛苦,他们的女儿不来这人世也好。
6
接下来的日子,叔叔把自己的妻子照顾得特别好,倒像是弥补之前喜娘有孕在身时的冷漠,他在清晨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到菜市场为自己的妻子买最新鲜的鱼和青菜,短短的一个月里喜娘比起孕期时还胖了不少,脸上对路人总挂着自责的微笑,她总对别人说,自己对不起夫家,在一起这么多年没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长安人还对她这么好云云……
那些日子叔叔没再往我家跑过,即使见到母亲的面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母亲,打过招呼后又匆匆离去,我并没有在母亲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失落,更多的是一种安之若素。这一刻,我惶恐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喜娘没过两个月又开始重操家务,她又开始忙里忙外,她那时逮着人便说,自己一定要为长安生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不能对不起长安。她对我也这么说,我只是冷笑着,心底为喜娘感到悲凉。
7
三月,春回大地,阳光有了温度,渐渐的日光开始发烫灼人,我的脸颊、双手又回到了以往的模样,可是叔叔还是不再拨弄我额前的头发了,天热了我也不再穿裙子了。
后来夏天到了,小镇的夏天来得很快,树叶绿得逼眼,小镇的人们都换上了清凉的衣衫。
可我再也不穿裙子了。
8
叔叔说他要去广东了,来年开春再回来,他让喜娘照顾好自己,也让我和母亲、祖母保重,喜娘还想着为长安生孩子,说什么都不让长安去,可是叔叔没有丝毫动摇,背着行李包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喜娘一路哭一路拉扯着长安过了巷子,过了铁路,过了吊桥,过了稻田,过了玉米地来到了黄土大道。叔叔说什么都不让喜娘再跟着,喜娘哭着对叔叔说了唯一一句话,也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定要回来,我还没给你生下个儿子。
后来喜娘又沿路返回,一边走,一边哭,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不顾及路人的问话,只是哭。
一个月后,我的母亲也走了,我以喜娘同样的方式送别了母亲,只是一句话也没对母亲说,母亲临走前也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我们相互转身后,我数着步子,第十步时,我听到风捎来一句“对不起”,我怔住,回身看着母亲瘦弱的背影在天光下奔跑着,像只自由的飞鸟。
母亲是不会南归的飞鸟,她回到了十六岁,不曾有我的年纪。
8
小镇的人问喜娘,长安什么时候回来,喜娘说来年的春天。
小镇的人问我弋水瑶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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