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都恍若一梦
1
湘南有个村子叫山塘。
山塘村口上住着一个女人。
女人浓眉，大眼，瑶鼻，朱唇，瓜子脸。
这天，女人正坐在堂屋里择着豆角，突然，一个男人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青妹，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说话？”
女人急忙跑过去扶着眼看就要倒在地上的男人，拍了拍正在呕吐的男人的背，眼里泛着泪，感到五味杂陈。
2
青妹出生在寒冬腊月，据说，那天村口的腊梅开得尤为鲜艳，在一片雪白的田野上，映衬出奇妙的光辉。
青妹出生两个月后，出去赶集的父亲就意外去世了。
父亲是孤儿，母亲是饥荒时期沿路讨饭过来被父亲收留的外村人，母亲长得标致，又会收拾家长里短，长时间跟父亲这个单身汉住在一个小屋里，也就默认了一起搭伙过日子。
父亲走后，母亲一个人挑起了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担子，村里好多人都劝她再找一个，她却从未再嫁，一直与青梅相依为命，直到青妹出嫁。
母亲在青妹16岁的这一年，托人给青妹说了个婆家。当媒婆看到正在洗衣服的青妹，浓眉，大眼，瑶鼻，朱唇，瓜子脸，满心欢喜，回去立马就给青妹说了个小伙儿。
据说，这个小伙儿高高瘦瘦，长期在海南打工，家底殷实。
过了几天，小伙儿亲自来登门拜访，母亲看他年轻力壮，礼数周到，就同意了。
农村里有句老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后的青妹故也告别了家乡，跟着丈夫到海南去种水果。
送青妹走的时候，村口的大黄狗一直在叫，不停叫不停叫，母亲皱了皱眉，脸上满是担忧。
青妹给了母亲一个用力的拥抱，笑着在母亲耳边说：“娘，你放心，我会托人给你捎口信报平安的。”
村口的梨花簌簌然飘落，像下了雪似的。
3
两年后，母亲终于等来了青妹的消息。
来人说，“大娘啊，我要恭喜你啊，你当外婆了！青妹生了个妹娃娃！”
母亲面露喜色，急忙又给这位小哥添了杯茶水。
“但是，大娘，我还有个不好的消息，你听了也别太难过，毕竟...”
母亲隐隐感觉到了不对，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她的心头，她已经等不及打断这位来客。
“没事，小伙子你说，我受得住！”
小伙子欲言又止，可望着大娘这急切的眼睛，他一跺脚，“大娘，青妹他丈夫，前几天死掉了，听说是心肌梗塞，就是死得很快的一种病。”
母亲感到一阵头晕，摇摇晃晃，自顾自地在那呢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青妹啊青妹，我们还是躲不过...”
小伙子觉得有些奇怪，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母亲后，又觉得不好多问，便离开了。
4
古时有相学，分手相，面相，和气相。由于手相一般是看掌心纹路，门道简单，故为众多江湖术士所利用。
断掌是手相的一种，所谓的断掌，是手掌上的感情线与智慧线重叠为一而横过掌面。
江湖流传，男人断掌，大富大贵，女人断掌，克亲克夫。
青妹是断掌，母亲也是。
青妹回来后，不知是谁说道了几句，将青妹和母亲是断掌的消息在全村都传遍了去。
青妹的婆家人立马就找上了门来，说要向母亲讨要个说法和公道，还把青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也抢走了去。
“小女娃娃是看不出以后有没有断掌的。”母亲突然冷冷地笑道。
母亲疯了。
她抱着一个嫩绿色的南瓜，坐在门槛上，轻轻地拍打着南瓜，嘴里念念有词：“小青妹啊小青妹，你要听话啊，乖啊...”
青妹缩在墙角，咬着牙，以泪洗面。
5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了解决城市中的就业问题，从50年代中开始就组织将城市中的年轻人移居到农村，尤其是边远的农村地区建立农场。早在1953年，人民日报就发表社论《组织高小毕业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1955年毛泽东提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成为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
山塘村的棉花种植收成一直不错，但由于村民们大多没有受过教育，不懂得让棉花升值的道理，而一直发展死买卖，这样的山塘村，自然也迎来了一批知青。
周宇就是其中的一员。
话说青妹为了照顾疯掉的母亲，又想为抢回自己的女儿攒钱，还要顾及每天自己的吃喝，硬是一个人种了好几亩棉花地和水稻田。
初到山塘的周宇，自从那天看到在田里劳作的青妹，浓眉，大眼，瑶鼻，朱唇，瓜子脸，蓦地就动了心。这个农村里的漂亮女人，不像城里人，她辛勤能干，她善良单纯。
青妹的身上流淌着岁月的痕迹，可这痕迹，却因为青妹从内而外的勇气，沉淀着岁月的醇香。
这对未经什么世事的周宇来说，无疑充满了吸引力。
6
“宇哥，你干嘛呢？”
同批次下乡的知青朱元晃了晃正盯着远处发呆的周宇。
顺着周宇的视线望去，一个娇小的女人正顶着正午毒辣的太阳在地里劳作。
周宇没有理会朱元，自顾自地欣赏着眼前这个尤物。
“你知道她是谁嘛周宇，她的故事我可都知道。”
朱元邪恶的笑着，正准备离开，却一把被前面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呆子抓住。
“你刚刚说什么？你知道她吗？”
“对啊，想知道的话，先替我收割两亩的稻子。”
“你你你，你趁火打劫！”
“那不然就算了，我先走了啊。”
“成交！”
那天下午，周宇干到日落，直到鱼肚皮一般的天色一点一点的消失。
7
从朱元那里，周宇知道了这个可怜女人的身世。断掌，早年丧夫，母亲疯了，女儿被抢了。
周宇听后，心就像被堵住一般，难以纾解。
打那以后，青妹家多了一个帮手。
周宇那天是独自上门的，他面对青妹的时候，虽有几分羞怯，不过眼里大部分都是保护欲。
周宇说，“你好，我是今年咱们村下乡的知青，我看你们家农务繁重，秉承毛主席精神，前来帮你。”
青妹抬头看了看来人，这个男人，眉宇间藏着英气，身材魁梧，白衬衫上还溅了几滴泥泞，挽着裤腿，一高一低。
青妹自从丧夫之后，就与村里人保持了距离，说的好听是保持距离，其实是受到了大家的疏远，大家都说，断掌的女人，靠得近了对大家的时运都不好。当一个人成为舆论中心，会变得十分的敏感。可没有办法，就这样，青妹一个人习惯了。
当那天青妹一眼在一群城里人中看到那个眉眼俊俏的男人，青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目光，一直火辣辣的照在自己的身上，不管是在棉花地，还是在水稻田。青妹由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她冒着烈日，干劲十足。
青妹不由自主地同意了周宇过来帮忙的要求。
8
周宇和青妹的关系很快就密切了起来。
很快，村里的小姑娘们不乐意了，像周宇这样讨人喜欢的英俊城里人，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妹子们都巴巴地想往上贴，不仅是村里的姑娘，就连和周宇同队的几个城里姑娘，也希望能与他交好。可周宇眼里只有青妹。
每当青妹跟周宇靠得近了些，她就感到呼吸急促。
周宇的世界是多样的，闲暇时，他会给青妹描述外面的世界，青妹也会教周宇认山上的药草。
在周宇的眼里，什么破断掌，什么破封建迷信，他坚信，毛主席教导过我们，要相信科学。
可青妹是担忧的，她既享受着跟周宇相处的日子，又担心着这一切迟早都将化为泡影，青妹虽没上过什么学，但她明白，周宇是城里人，他胸怀大志，将来一定会离开山塘去干一番大事，青妹想到这里就难过。
而周宇到青妹家帮忙还不到一年，上级就把他调到离山塘很远的一个农场去做事。在这么动荡的时年里，周宇哪敢反抗，只有乖乖接受。
临走前，周宇亲吻了青妹的额头，许下了要娶她的诺言。
青妹害羞地垂着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晨光里明明清冷，却因为对方，连风都变得莫名的温柔。
9
周宇最后还是娶了青妹。
还帮青妹把女儿要了回来。
在那个年代，周宇的父母都是小资产阶级，城里人娶了农村人，反而会好过些。
他们的婚礼在腊月举行，那天村口的腊梅开得尤为鲜艳，在一片雪白的田野上，映衬出奇妙的光辉。
青妹对周宇说，“以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那个美丽又暧昧的良宵，青妹和周宇双双倒在昏黄的灯光里，正式结为一体。
10
周宇说，等形势好一些，有机会了，就带青妹，小青妹和母亲一起返城。
可没能等到那一天，就出事了。
那天雨下得急，周宇为了抢收割好的水稻，下田劳作时，不知怎的，就被雷劈中，不治身亡。
青妹原本是拦着周宇的，平时他也对青妹的要求言听计从，可那天怎么拦也拦不住。
原本她早已忘了断掌的事情，此时这颗定时炸弹又涌上心头。
青妹在得知周宇的死讯时，似笑非笑，目光呆滞，走路跌跌撞撞。
当她晃到周宇的尸首跟前，趴在他的胸上，突然嚎啕大哭。
“宇哥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来到我的身边，我不详啊，我不详啊...”
哭着哭着，青妹笑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前走去。
周宇去世的那个地方前面就是一条小河，朱元眼看青妹要去投河了，连忙拉住了她。
哪想到此时青妹的力气大得惊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朱元急了，“嫂子，你想想小青妹和大娘啊！宇哥也不希望你有事啊！”
青妹停住了，调转了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11
好几年过去了，下乡的知青们也陆续返了城。
这个昔日里热闹的小村庄里，好似突然少了点儿什么，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青妹每天劳作的时候，都能想起周宇那张英俊的脸，和他温柔的神情。
母亲去世了，青妹只有小青妹了。
周宇就像一场绚烂的烟火，照耀在青妹的心头，虽然消失了，却依然时时显现在青妹的眼里。
大部分知青走了，朱元却没走。
朱元就像那时的周宇一样，常常来帮青妹的忙。
久而久之，青妹觉得不好意思，
“朱元，其实你不必要做这些的，我知道你和周宇兄弟情深，但我一个人也可以，你也知道，我是断掌，你跟我接触多了，会影响你的时运。”
朱元放下手头的活，走到青妹身边，一脸认真的样子，
“青妹，有些话，其实我一直没说，当初有关你的所有故事，都是我告诉宇哥的，我当初向很多人打听了你，才知道的那些消息，嗯，没错，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但是，那时的我，没有那个勇气。知道宇哥也喜欢你的时候，我有些讶异，我以为，我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他就会知难而退，我以为，他跟我一样，也没有勇气，可是，我错了。原本后来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就想默默地守护你们，可没想到，宇哥出事了。现在，我看到你，很心疼，我希望代替宇哥，也是代替以前那个不勇敢的我自己，来照顾你，好吗？”
青妹听呆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过身走开了，留下朱元一人在原地。
青妹想，我是断掌，我最好的宿命，就是不跟任何人亲近。
可朱元并没有放弃，还是总跑到青妹的田里帮忙。即使青妹并不理睬他，无论晴天雨天，他也照做不误。
12
这天，青妹正坐在堂屋里择着豆角，突然，朱元醉醺醺地闯了进来。
“青妹，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说话？”
青妹急忙跑过去扶着眼看就要倒在地上的朱元，拍了拍正在呕吐的他的背，眼里泛着泪，感到五味杂陈。
青妹不是没有感动的，只是心里的位置已经被周宇占据，容不下任何人了，再者，她是断掌，她觉得会害了朱元。
小青妹渐渐长大了，青妹也越来越觉得疲惫。
后来青妹不再拒绝朱元的好意，但也保持着跟他的距离，
“朱元，以后，你就当小青妹的干爸吧？”
朱元很高兴，乐得抱起小青妹不停地转着圈儿。
对朱元来说，能陪在她们母女两的身边照顾她们，就已经很好了。
13
一天，朱元带小青妹去城里赶集，正玩得高兴，突然，一个大汉拿着刀冲了上来。
本来朱元是要带着小青妹赶紧往外跑，可当他看到大汉的刀直指一个孕妇，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让小青妹藏在卖猪肉的水泥台下，立马就掉了头去拦那个大汉。
刀剑无眼，保护得了孕妇，却没能保护好自己。
朱元伤了，大出血。
当青妹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医院已经挤满了人，小青妹一个人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一个劲儿的哭。
青妹把小青妹带走了，悄无声息地。
青妹后悔自己的自私，她是断掌，她会伤害所有靠近她给她关怀的人。
她们随即离开了山塘，下落不明。
临走前，村口的梨花簌簌然飘落，像下了雪似的。
经年后，有人说，曾在江西赣州看到她，说她正在做饰品批发商。
有人说，她终身未嫁。
有人说，曾看到她身边有个男人。
有人说，小青妹长大了，也是断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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