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无意读到一篇文章,评说张爱玲、林徽因和萧红。对张和林评价倒是很高,却说萧红不仅坏了自己的人生,而且连累了别人的人生,她走后,让她身边的男性饱受非议。
一时无语,男性视角,哪里能读透萧红这样一个通灵的女子!
萧红是无法和林徽因相比的。林徽因是捧在手心的供养,她出身在温暖的杭州,五岁开始学习,读书于她是顺其自然的事,十六岁便随父亲林长民到英国,又能和许配的男子一同留学学建筑,这一切萧红怎么比得上!冰天雪地中出生的萧红,在祖父的庇佑和疼爱下,开启了童年的灵性之门,然而她的读书却要付出极大代价,要倔强地以死相抵,要狡猾地以骗婚换取,她人生的跌跌撞撞,坎坎坷坷,是被造化踩入泥土,令人扼腕叹息的啊。
萧红也不能和张爱玲比的。张爱玲22岁就已出名,年纪轻轻,才华横溢,这使得她无须再依赖父亲便可以生活得很独立,这也使得她在和胡兰成的交往上,即使“变得很低很低”,但还不至于颠沛流离,为生活而低下头颅。好像张爱玲的人生,一开始就把握在自己手里,而萧红,从来都是被命运拖着走。
但我喜爱的萧红,从来是一个误落人间的天使,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是不能以世人的眼光来评判,给予恶意的攻击。
《呼兰河传》中有段描写,好像这个通灵女子的一生: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飞上天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说话似的。一切都得活了,都有无限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哪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多么质朴天真的文字!多么随性自由的人生。
萧红出生时,家里虽然是名门望族,但到祖父辈已开始衰败。父亲不在意他,母亲无暇顾及他,祖母严厉对待她,这个家庭带给她温暖与阳光的记忆,便是祖父。教他读诗,陪她在后花园,给她以无限的宠溺,这种宠溺,这份爱,奠定了她一生的底色。
萧红,在呼兰河收获了最丰满的爱,也开启了人生的颠沛流离。
她这样一个天真的女子,像投火的飞蛾,热烈地追求着爱,尽管爱一次次把她毁灭。
她从不在意世俗的目光,活得随心所欲,最后却在红尘冷漠中了却短短的一生。
怎么能说是萧红的错!造化弄人,萧红无意。
祖父已去世,而祖父留给萧红的温柔的爱仍在,在亲情和世情的凄风冷雨中,萧红像一个孩童般,急切地渴望抓住流失的情感,于是,在北平,有家室的表哥,触动了她的内心,尽管在家乡惊涛骇浪,于萧红而言,这根草比那些评说更重要。
后来,表哥经济陷入了困窘,萧红不得不归去。未婚夫汪恩甲走入萧红的生活。
那是怎样的一败涂地啊!和生活投降,乖乖地服从世俗,然而世俗再也不允许踏破红尘的女子。汪恩甲的哥哥代弟弟休妻,汪恩甲却承认了自愿休妻。然而他终究还是舍不下萧红,就有了旅店同居、欠费逃走的故事。
天真的萧红,以为选择屈服,便可以海阔天空。
世上最有价值的是情感,最不可靠的也是情感。在一些人那里,情感至高无上,梁思成就为了爱林徽因,答应让她自由选择金岳霖和自己。而在另一些人那里,情感不过是一地鸡毛,想拎起来就拎,不想,便拍屁股走人。
这原本也怨不得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价值取向,谁也不可以自己的想法绑架他人。
正是这样一段故事,把一个年轻的萧红逼到了人生另一条路。
萧红求救于报社,报社派萧军去拯救她。萧红因为对萧军的才华有所了解,对于萧军的解救,自然是不止于感恩。萧军不也是因为萧红的才华,因为她桌上的短诗,因为她的美术画和魏碑字,而深深吸引住了吗?这样的惺惺相惜,这样的温暖相待,在经历了红尘冷暖之后,在阔别祖父的光芒多年之后,萧红怎么可能不珍惜?
萧红和萧军走在一起,是顺其自然的事,绝非谁连累了谁。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拳脚相向,萧红成了鲁迅家的常客,而她与鲁迅也建立了不一般的情谊,不管别人如何看待,我都认为,她不过在鲁迅身上,找到了一种祖父般的影子,那是一种可以容许撒娇、备受宠溺的日子。她的苦闷,只有在鲁迅家里,才能化解为虚无。
萧红是个很努力生活的女孩,她对萧军,不亚于张爱玲“低到尘埃里”。
在日本“疗病”也“疗伤”的时间,她对萧军给予多少关切的问候,连枕头、一日三餐都絮絮叨叨,俨然是他的母亲。
萧军一直有他的振振之词,他所需要的女人,是仰慕他的女人,是乖乖听从他教导,能够包容他所有胡作非为的女人。他是东北的“大男子”。
他开启了萧红的文学大门,却从不承认萧红的才华。
萧军也没错。错在于他这样一个人,和萧红那样一个女子,无法在同一个天平上平衡。
端木蕻良的文章,和传说中他的人,似乎好不相称。那东北汉子笔下喷涌而出的肆意磅礴,怎么都和他清华大学毕业生,软弱游丝搭不起边来。
我很为萧红感动。再多凄风冷雨,踩踏蹂躏,她从来是个纯真的女子,对爱的追求,对温暖的向往,从未放弃。
若变得冷漠而决绝,紧紧包藏起自己,也许从今往后风平浪静,却也失去了生命的欢乐。
离开萧军的萧红,还是选择了端木蕻良,并且让他成为一生中最后一个男人。我想象着端木蕻良的形象:穿着洋气,说话文气,态度和气,这一切和粗犷、豪放的萧军是一个多么鲜明的对比!何况,他总是竖起大拇指,以钦佩的目光,一如鲁迅当年,肯定萧红的写作才华与成就。在碰撞的现实面前,他就像一道射进屋里的日光,照亮了正寻求光亮的萧红。
端木蕻良,是否他的身上,也隐藏着祖父曾经的影子呢?我不得而知,可我以为,祖父是萧红一生牵系的缘。
萧红死后,端木蕻良受到很多人的指责,认为他的照顾不周到害死了萧红。端木蕻良默默承受。可是,他十八年没有再娶,后来,他和再娶妻子去探望萧红之墓,写下了感人至深的词:
生死相隔不相忘,落月满屋梁,梅边柳畔,呼兰河也是萧湘,洗去千年旧点,墨镂斑竹新篁。
惜烛不与魅争光,箧剑自生芒,风霜历尽情无限,山和水同一弦章。天涯海角非远,银河夜夜相望。
想起苏轼那催人泪下的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怎么能是连累呢?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拥有,于萧红,于端木,都是一笔巨大的拥有。
即使照顾她走完生命历程的骆宾基,也是带着感激与温暖,以弟弟对姐姐的疼惜之情,心甘情愿地送她的。不知道后人为什么那么多曲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除了爱情,还有很多种,一样可以很深很深。
到最后,萧红依然像个小女孩,请求骆宾基陪伴她时,柔弱而依恋。她努力地爱恋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们,是那么渴望世界同样地回馈她。
她从来没长大过,她永远是祖父怀里那个小女孩。
光阴吝啬于柔情给她,她却把在最灰暗的日子里能琐细的快乐编结成绳,用一颗敏感的心,看破红尘的皈依。
在世时萧红从不在意旁人的热潮与冷讽。今天很多人依然在消费着她。其实我们何尝去在意旁人的言说?萧红,终究是这个不可取代的萧红,千帆过尽,真纯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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