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宋·黄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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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从睡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全。阿珩强撑着醉酒的后劲儿从竹床上坐起来,半眯了眼睛,慵懒的抬起苍白修长的右手揉着太阳穴,当瞥见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时,他的手慢慢落下来,神情在昏暗的屋子里看不太清,半晌只听得到男子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离去。
桌上的白粥丝毫未动,日光照进竹窗的时候,那热气已全然散去,若隐若现的光线落在黑色大理石的碗边,还能看见模糊的几个手指印,看得出来,那是一名女子的手指印。
正篇
这一日倒是阳光正好,天朗气清,微风不燥,秋意浓用新酿的酒从米铺里换了一篮米。那个男人嗜酒如命,等酒醒了喝点粥暖暖胃也是好的。这样想着,秋意浓加快了回去的步子。
五个月前她跟随学艺的老师傅突发旧疾,没来得及请大夫就去了,这老师傅年过半百,无儿无女只有秋意浓一个女徒弟,不过这徒弟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手酿酒的手艺学的十分精湛,十里八乡都愿意买秋家酒坊的酒,秋意浓跟的是师傅的姓,她自家父母在她还是个幼女的时候就命丧贼人之手,只留给她一枚弯月形的玉佩,后来她也辗转寄养过几个亲戚家,谁知那些亲戚朋友唯恐一介孤女引来歹徒连累自家性命,多番辗转,秋意浓最终被送到了酒坊拜师学艺,这个老师傅也是性情中人,他看这姑娘着实苦命,把手一挥道,
“丫头,前尘往事你自今儿起就忘了,以后跟着老头子姓秋,我们爷俩好好酿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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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了头敬了茶,此后十载春夏秋冬,秋意浓就跟着她的师傅认认真真的学习酿酒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酿的酒飘香十里闻之即醉,行人过之无不寻访,来者去后皆难忘却。只是这师傅上了年纪偏偏沾染上了赌博,赚的钱银输得是空空如也,病死了也不能好好安葬,秋意浓看着骨瘦如柴的师傅,不忍他尸骨无存,咬咬牙变买了酒坊,找附近的大户人家丁家借了些银两,勉强办了师傅的后事。
本想一切尘埃落定后她便另谋生路,不料这丁家的家主见秋意浓年少已是倾城色,且又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此时若不趁人之危更待何时,于是起了强霸强占之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丁家十几口壮丁追赶一个弱女子几至深林,欲绑了回去讨家主重赏。
秋意浓虽纤弱瘦小,却也多经风浪,那夜月光柔和,她站在林中月下,着一袭浅黄色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因连日里逃命,面色显得十分苍白,细又薄的嘴唇褪去了往日的朱丹色,仅留一丝浅淡的粉,光洁的额头上渗着冰冷的汗珠,明净清澈的眸子里却不见一丝的惊惧,眼里的黑色仿佛要融进如墨的夜色,秋意浓缓缓闭上眼睛,抬起手轻放在胸前的玉佩上,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她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只静静等待着歹人到来。
过了半晌,耳边风声逐渐清晰,仿佛听见有剑削过竹叶的声音,她睁开眼,丁家家丁已尽数倒在血泊之中,站在眼前的是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头发如她一般披散在身后,黑夜里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能借着月光看到他衣衫上绣满了青色的竹叶,在如水的夜里显得清冷无比,锋利的长剑还握在他手中,而他看向她的眼光里,似乎并未打算留情。
十步,五步,当男子慢慢向她走近,一股浓烈的酒味飘散开来,秋意浓开口问道:“你是要一并杀了我么?”
“那你觉得呢?”
“罢了,这一世,着实过得疲累,若有来世,还望我真的能忘却前尘,你动手吧。”
男子望向秋意浓白净的脸,当看到她胸前佩戴的玉佩,一时间神情恍惚,
“你姓什么?”
“这和你杀我有关系么?”
“你姓什么?”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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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没有杀她,他带着秋意浓来到了竹林深处,其间有一座四角的竹楼,门前转动着一架水车,男子旁若无人的推开竹门走进屋子,
“不打算进来吗?”
秋意浓略微犹豫后轻轻走了进去,里面陈设十分简单,不算小的屋子里仅有一张竹床,黑木桌子上空无一物,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些酒罐子,往里走还有一间内室。
“你今晚是打算收留我吗?”
男子微微皱了眉头,径直躺在了竹床上,似乎十分疲累。
“怎么,你怕我杀了你吗?”
“你叫什么?”
秋意浓站在床边,借着烛火静静看着床上的男子,高挺的鼻梁让他看上去桀骜不驯,眼睛紧闭着,只看得到浓密的睫毛,丰润的嘴唇如浸染了花色般深红,直到沉重的呼吸声响起,秋意浓才意识到男子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蹲下来,悄无声息的收拾了满地的空酒罐,然后向内室走去,坐在略小的竹床上,困意袭来,她暂时的卸下了警惕,闭上了眼睛准备安睡一夜。
“阿珩。”
“什么?”
“我的名字,阿珩。”
秋意浓睡到翌日正午才醒,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盖着一件青色的斗篷,看尺寸应该是男子的,她起身去到外间,却空无一人。竹楼外有水车转动的声音,她应声而出,不见人影,只见门框边挂着一把长剑,想到昨夜此剑吹毛断发,秋意浓忍不住伸手拿下来仔细地看,“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你在做什么。”
身后响起男子冷漠的声音,秋意浓一时被突然的声音吓到,把剑重新挂了上去,
“我只是随便看看,怎么,你怕我杀了你吗?”
阿珩斜倚在水车旁,懒散的看了秋意浓一眼,不屑的眼神里仿佛笃定她不会一样。秋意浓被这眼神看着,略有些生气,到底是救命恩人,她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今日无以为报,他时若有缘相逢,定当报答,现在就此别过,山高水阔,后会有期。”
“听说你会酿酒?”
秋意浓听到阿珩有此发问停下离开的脚步,
“你从何听来?”
“听闻秋家酒坊有一老一小,老师傅月前已驾鹤西去,只剩一个女徒弟被丁家连日追捕,且这个女徒弟,姓秋,喜着黄色衣衫。”
“秋家酒坊的女徒弟便是我,又怎么样?”
“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你白日里酿酒与我喝,夜里我与你一处容身之地。”
秋意浓在大脑里快速的斟酌,师傅下葬欠下丁家的银两还差着许多,大可以借他的地方酿酒卖钱,二来丁家的钱一日还不上,她自己便要被强占了去,面对歹人自己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而眼前的人明显武艺高强,目前留在这竹楼里,想是最好的选择了。
“既是交易,那我酿的酒,是要收你银两的。”
阿珩不由多看了这女子两眼,小小年纪倒是算盘打的很精明,
“我浪荡不羁,没有银两与你。”
“那你便带去集市卖了,回来再将银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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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虽朝夕相处却甚少说话,白日里秋意浓专心酿酒,阿珩就靠在竹椅上悠闲的看着,偶尔他也在院子外舞剑,剑起风来,那醉人的酒香立即闻之欲醉。夜里秋意浓点清卖酒的银钱,再去外室收拾好阿珩喝过的一地酒罐子,将阿珩安置在竹床上,便回去睡觉。
欠下丁家的钱已经尽数还上,秋意浓觉着一身轻松,她独自来到集市,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她黄色衣衫上,显得格外温柔,一切真是越来越好了,现在只差一件事没做了。用新酿的酒从米铺里换了一篮米,她就加快脚步向竹林走去。
回来的时候,阿珩正在擦拭他的长剑,秋意浓没有停下脚步就走进了屋子,阿珩也没在意,自顾自的擦剑,大约好半个时辰以后,阿珩终于擦好了剑,他抬起头,月光已经很明亮了,他轻轻地把剑挂在墙上,推门进了屋子,只见黑桌子上摆着好酒好菜,桌子的另一端,坐着打扮明艳的秋意浓,从未见过她穿红装且如此静心妆扮过,借着烛火,她柳叶弯眉看起来像水墨染成,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忽然就恍乱了他的心神,他坐在桌子的一边,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看对面的女子。
“阿珩,你看我今天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嗯,挺好看的,红色也适合你。”
“阿珩,师父下葬的钱都还清了。”
“嗯,挺好的,你也算尽了当徒弟的孝道了。”
“阿珩。”
“嗯。”
秋意浓取下她脖子上的玉佩,拿到阿珩面前,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过日子,我觉得我现在也是个自由的人了,我们以后好好的过日子,我可以重开酒坊,你喜欢喝酒,我就一辈子酿给你喝,你说好不好。”
阿珩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着秋意浓,端起眼前的酒盅,一口饮尽,秋意浓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也一饮而尽,她静静地望着阿珩,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就想和他春秋冬夏年复一年的一直在一起了,或许是他救了她的那个夜里,又或者是他每天带了卖酒的银两回来交到她手里时喊的那一声管家婆,总之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花上比自己的生命更长久的时光也愿意。
阿珩一杯杯的喝尽了秋意浓新酿的酒,酒罐堆了一地,秋意浓静静地望着他,眼波如水,倒映出男人英俊的容颜,阿珩抬起头,眼神里看不清是忧郁还是醉意。
“明天,我要去趟南方,去办点事。”
“那何时回来?”
“或许一月,或许一年,或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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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睡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全。阿珩强撑着醉酒的后劲儿从竹床上坐起来,半眯了眼睛,慵懒的抬起苍白修长的右手揉着太阳穴,当瞥见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时,他的手慢慢落下来,神情在昏暗的屋子里看不太清,半晌只听得到他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离去,门口的长剑被轻轻取了下来,竹门被关上的时候,秋意浓静静的坐在内室的床边,等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慢慢起身走向外室,桌子上的白粥早已没了热气,纹丝不动的,仿佛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番外·阿珩
自从五年前受了重伤,我躲进竹林里,发生过什么其实零零散散也记不太清了,唯独记得我刚做杀手的时候,刺杀的第一户人家,年轻的夫妻两带着一个幼小的女儿,他们一路逃命,而我紧追不舍,追了五个日夜,他们的路已经绝了,男人挡在妻女面前,被我一剑穿喉,女人抱着年幼的女儿,苦苦哀求我放过孩子,那个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眼睛里明亮清澈,看得我没来由的厌烦,一剑刺穿女人的心脏,临死前她还拉着女孩的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一枚月牙形的玉佩挂在了女孩脖子上,鲜红的血洒在了女孩子鹅黄的衣裙上,十分刺眼,反正丢着她一人在这山野里,也是迟早会死去,我没有对她下手,转身离开了。
后来的时光里,我怎么都忘不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对所有黄色的衣衫莫名敏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夜都需要借酒消愁,可是世间之事,便是这样的逃不开。偏我又遇见了一位穿着黄色衣衫的女子,眼波如水,脖子上,佩戴着我见过的那枚玉佩。
我救她回来,帮她卖酒,总想着欠的债会多多少少还一些。大概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为我杀的人忏悔,直到她说她喜欢我的时候,我在内心里问自己,为何时光不倒流。
对她说的南下办点事是真的,只是没有告诉她,这事儿是退出杀手组织。
倘若我还能回去那片竹林,我愿意陪着她,细水长流煮红豆也好,声色犬马走天涯也罢,花上比我生命还长的时光,我也愿意。
尾声
秋意浓又重新开了酒坊,生意慢慢地像师傅在的时候那样兴隆,十里八乡的人都唤她意姑娘,她请铁铺的手艺人给她打了一把短剑,剑很少被抽出来,但每每拔出来擦拭的时候,总能看见剑身上刻着一个清秀的“珩”字,只闻酒香,不知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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