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

母亲说，十婶儿老了。

我分明听到母亲是在说自己胜利了。

二十年前，那封寄给父亲而落款却只有草草“老乡”二字的信被母亲死死地拽在手里，她知道信者何人。可碍于我们兄妹年少以学业为重，母亲又慢慢地将信放在桌子上，用她瘦削的手掌熨平信的褶皱，悄悄地放回父亲挂在卧室房门后的那只老公文袋里。公文袋里外三层里子布都装了拉链，但拉链卡断了，显得很破旧。

母亲把信夹在一沓信封与数据单里，捋了捋两鬓的头发退出了房间与我正撞了个满怀，她急急地说要出门，让我看家。

在此两个月前，村上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搬着小凳子蜷缩在父母逼仄的房间。门上了栓，但能依在门外依稀听到她们说婚姻出现裂痕，是夫妻都有责任的。而且这么多年争过来，都有子有伍有各自家庭，何必记怀于此呢，一位心怀慈悲的老者语气平和地叨絮着。

后来我听说这闭门召开的会议是始于早晨母亲隔着一条河看到十婶儿爬上父亲的农用拖拉机时破口大骂展开的。村里人都知道，母亲那一次谩骂如石山爆破的引子，噼里啪啦里在河对岸燃烧着。村里许多人杵在河岸边张望着母亲，又看着十婶儿与父亲远去的背影。

那天，母亲应该是愤怒极了的。

这又给村里多少好事者的多一项饭后谈资。本来农村的咨讯就少，母亲这滔滔江河隔岸谩骂不知给了多少人谈笑的乐趣。

村里有没事就打着蒲扇的老人说以前呐，方圆百里，母亲和十婶儿都是标志的人儿。母亲和十婶儿同为上村，又是同班同学。还是挣公分能手，在那样大时代的生活背景，她们硬是靠勤劳让自己的身姿丰韵起来。母亲负责每日晨起领唱，十婶儿就负责宣誓毛主席语录。她们的芳华在歌颂社会主义好时招来同为父亲一村的男青年。他们争着做完自己工去帮助母亲她们，可最终的劳配分得铸就良人若干，遗憾几双。

母亲说当初选择父亲是力排艰难走到一起的。因为父亲为中农，母亲是贫农。外公并不看好父亲的出身，因此一直制止，并创造障碍。在这期间十婶儿曾有过介入父母情感的空隙，或许都爱又或许都难以在那样特殊的年代给予青春一个爽朗的交待。十婶重觅良人。而母亲和父亲在一起。婚行的那一天，村队干将暴躁的外公关了起来，母亲顺利地从上村嫁到下村的婆家。

听母亲说新婚那一夜，父亲信誓旦旦说一定要带母亲去桂林旅行一趟，让印刷在银票上那一座象鼻山见证他们是相爱的，是得到世人的公允在一起的。

可这句誓言在后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迟迟未兑现。父亲兄妹多，祖父母在筹集了父亲的娶妻钱后，又紧密锣鼓地筹集四个叔叔的婚钱。那时村里人都说祖父母能干，真真切切地做到养儿到婚成，又一个个分家出去。家具分好，田地划分好，祖父母就正式退出养育儿的人生舞台，生活的好坏以后要靠各自了。

然，母亲说还是有与祖父母小叔子小姑子一起生活几年的经历的。那时因为父亲为长子，母亲一嫁过去便要分担祖母身为母亲的角色，洗衣做饭，出门挣公分。背着孩子到地里干活是常有的事，下工又得赶回家做晚饭，累的如驴拉磨。生活虽艰苦，可母亲说那时却很幸福。因为有父亲的肩膀可靠。

要说后来母亲有泪，大概就是生活既渐变好时，十婶儿与父亲的频繁接触。

父亲说十婶的伴侣南下务工去，她需要帮忙的都尽力，因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守在家不知多难。母亲却始终坚信十婶是有意的。她相信女人的雌性激素在那贫瘠的村落是捉襟见肘的。

那时母亲和十婶儿都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暗地里的便知道女人穷其一生追寻的都是哪个能让自己枕着入眠的男人。在物质和思想皆贫瘠的村庄更是。母亲不可容忍十婶儿朝对父亲晚等光阴的荷尔蒙四处散发的熏臭。

尽管父亲与母亲的无言较量中拼死否认这一切，可母亲以为一生的战斗便是守着眼前这个男人不被掠夺。

即便那一晚村里老者栓着房间门尊尊教诲母亲，可母亲的怨恨已经从心底生根发芽。

十婶儿也南下了，听说寻着她的伴侣去。村庄遗留了一些母亲隔着江河怒骂的话垢，很少有人再提起母亲与十婶儿的芳华旧事。如果不是老一辈人孰知几十年的这三人隐蔽的情事，那段过去大概是要被时光湮没的。几十年，青丝变白发，当我们都膝下有子时，父辈们的爱还有谁能记得多少。

只是母亲每每与我们聊天，都不禁感叹岁月荏苒。到底已是花甲之年，爱和恨都被原谅了。且母亲辛劳培育出了我们兄妹成人，对世事仁慈，宽容。

她说值了呢!比起十婶儿现一脸沧桑地四处为孩子筹钱还债，母亲总觉得是好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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