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悄悄踱向西山的时候,海生终于决定了。
瞧了眼屋外的天色,远空一片澄净,一队鸿雁拍打着翅膀在阳光里划过,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啼鸣从远方悠悠传来,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不过天黑后可能会有一场大雨。海生一把抓下挂在墙头的斗笠蓑衣,背好装满了羽箭的箭壶,伸手取下弯弓。要入秋了,蜀地的秋雨说来就来,谁说得准呢。
远远地望见巴山高耸绵延的山头,像是一条地龙还未入土的庞大身躯。转身回头看了眼老屋,海生觉得似乎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靠石坐下,在阳光里轻阖上了眼。
阿公短促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海生紧了紧牛皮系带,朝着巴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庶机从梦中悠悠转醒,浑身火辣辣的疼痛让她好几天寝食难安。身上的皮鳞有渐渐脱落的痕迹。
时候要到了。
她从舒适的巢穴里游出来,从水面上探出小脑袋,再一游,就蹿进了湖边的丛林里。
她“嘶嘶”地吐着赤色蛇信,凭着感觉漫无目的地在林间游走。庶机和阿娘跟着族人迁过来不久,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干涸。居住条件越来越差,还经常有带弓的人类上山捕蛇。庶机看到好多族人化了人形,去了山下人类的聚居地,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次庶机对阿娘说她想下山看看的时候,阿娘都只是用红色的蛇尾轻轻缠绕着她像斑竹一样瘦小的身躯,笑着对她说,不行庶机,你还没长大。
于是她天天盼着,盼着蜕皮,盼着成长。在盼望中他们被迫迁徙,在盼望中一路保护他们的族人越来越少。盼着盼着,她终于要长大了。
阿娘已经离家好几天了,庶机很想她,想听她讲故事。
“很久以前呐,我们巴蛇的祖先不是生活在水里的。天帝恼怒巴蛇吞食百姓,派大弈来射杀他们,这才逃到了水里。可恶的人类哟,将我们巴蛇捕了剥皮吃肉,可是也有些善良的的人·······”
每次阿娘还没讲完,庶机就偎在她怀里,贴着她黑色的头,在柔柔的声音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没吃过人,也不知道人类究竟怎样可恶。只是清渊里的族人越来越少,她有些心慌。
“海生——”皮肤黝黑的青子从后面快步追了上来。
“青子哥,你怎么来了?”海生伸手扶住了眼前大口喘息的人。
“跟你一样。你是去给阿公抓药的吧?”他扬了扬手里的弓,咧着嘴说。
布满茧痕的手指摩挲着弓臂上缠绕多年的泛黄的白色帆布,弓身两端的牛角抵在身上,嵌进肉里,微微有些疼痛。
海生点点头。心腹之病,巴蛇入药可医。
“你们家也有人病了?阿叔阿婶还好吗?”海生偏过头去,看青子哥正了正头上缠绕的黑色布帽。手臂上健硕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
“那倒没有,不过是让我来历练历练,运气好捕到了,也好让家人尝尝鲜。咱们不如结个伴儿?”他调皮地朝海生眨了眨眼,昂首挺胸,大步迈出。
蜀地成年男子间的明争暗斗,无非就是比比谁射出的箭更远,扛的粮食更有分量,抓的巴蛇更多。
海生和青子哥走了许久。
等到入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半垂在巴山后了,微弱的残霞已不足以照明整个天空,几丝雨线斜斜地落下来。夜晚即将来临。
“海生,我想回去了。”雨线细细密密的交织在一起,朝他们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
“这些年巴蛇越来越难抓,连影儿都很少看见,就是找一晚上也不见得能有收获。我们又不是张道长。你知道吧,前几天张道长抓到了一条黑红色的巴蛇呢,那么大,”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尽展双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圆。“道长说,这蛇已经成精了,少说也有两千年了呢。”
“海生,雨下大了,天也黑了,再不回去,阿爹阿娘会担心的。”
海生摇了摇头,手里的长棍打着草向前探索,“青子哥,你先回去吧,我再找找。”
“天快黑了,巴山这么大,还下着雨呢,猛兽出没频繁,万一······”
“没事,你快回去吧,别让阿叔阿婶担心,”他顿了顿,垂下眼眸,“去我家看看我阿公吧,别让他知道我在这儿。”
“诶,那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点。”青子哥朝他挥了挥手,提着大弓向山下跑去。
海生目送他离开。青子哥的身影在昏暗里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在林间奔跃,一上一下,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脸上挡住视线的雨水。
阿公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时候,拉着海生跟他念叨:“万物皆有灵,海生,不要伤害它们······”干皱的两片嘴唇一张一合,突出的颧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海生盯着出神,不知道阿公还说了些什么。
黑暗吞噬了整个天地。
庶机双眼闪着精光,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快速地在草丛里穿梭。偶尔有几条青色的小巴蛇遇见她,远远地绕行。她是巴蛇一族里的王室,自小被小心呵护,如今算来,到现在,整整一千年了。
她觉得时候到了。
寻到一处浅滩,周围蒿草茂盛,是天然的掩护。皎月已经高悬巴山上空,柔和的银色月光轻轻挥洒下来,照在庶机因痛苦而剧烈扭曲的蛇身上。黄色的蛇皮一点一点脱掉,露出里面泛着光的赤色新鳞。
突然,茂密的蒿草丛被拨开,少年手拿牛角弓呆呆地站在那儿。庶机被吓了一跳,一咬牙,使劲强行挣开剩下未脱落的部分,本能地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往远处遁去。
少年回过神来,丢下长棍,只来得及搭弓射出一箭。
白色的箭羽在夜月的照耀下格外显眼,被拉弯的弓弦在一刹那恢复形变,闪着寒光的箭头破空呼啸而出。羽箭没进草丛里的那一刻,海生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从水里捞起沉没的黄色蛇衣,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不知道追了多久,海生从地上捡起带有血迹的箭矢,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半点巴蛇的影子。他还是追丢了。
崖洞处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往前走,看见一红衣女子坐在大石上,青丝覆盖的肩膀一抖一抖,正抱膝无助地哭泣。
海生走上前去,脚下的石子“滋滋”地摩擦在一起。女子警觉地抬起头,看到他,又瞥了眼他手里的牛角弓,一脸惊慌,一不小心,从石头上跌了下去。
海生有那么一会儿失神,急急地上前两步,“姑娘你别怕,我只是路过,不会伤害你的。”
那女子看着他,只是惊恐地摇头,眼泪越流越汹涌,挣扎着起身,刚迈出一步,却又痛苦地跌倒在地。
大雨如洒似泼,她已经浑身湿透了。
海生有些不忍,试探着走过来,“你别怕,我真的不会伤害你的。”
他走过去扶起她。女子拼命地往后退,不过明显已经筋疲力尽,软绵绵地倒在海生怀里。
庶机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天色还未明朗,风从洞口呼啸而过。脚边火堆里的火光摇摇晃晃,传来一丝温度。她抬了抬腿,脚上的伤口裂开,疼得她倒吸冷气。洞口处,海生揉了揉眼,模糊转醒。
他站起身,朝庶机和火源走去。她本能地往后退,头触到冰冷的岩壁。
海生走到火边坐下,迟疑地开口:“姑娘的脚受伤了吗?可好些了?”
庶机张了张口,“被蛇咬了,不碍事。”
“姑娘怎会晚上一个人在巴山上呢?”海生抬眼看了看她,又迅速低下头去。
庶机没有回答,轻轻合上眼,把头靠在石壁上,“你为什么上巴山?”
海生愣了愣,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柴,火苗向上蹿起,光影在他平静的脸上跃动。
“阿公病了,我上山来寻药。”他轻叹了口气,“他病得很重,每日每夜地咳血,我从小与他相依为命,不能坐视不管。巴蛇······是寨子里人们常用的良药。”他又看了她一眼,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那双灵动的眸子。
他把目光移开的时候,庶机的睫毛微微颤抖,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无暇容颜柔和的棱角留流下,没入地里,瞬间被尘土吞噬。
庶机又睡着了。海生用手摩挲着弓身上泛黄的帆布,另一只手悄悄从身旁的箭壶里抽出一支。
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不时蹙起。海生低头朝她脚上瞥了一眼,红衣上有不明显的血迹渗出。他知道那是箭伤。
他把箭搭在弓上,将弓身往后拉了拉,举起来,眯着眼瞄准了那张苍白的脸,有一种凄然的美。
“海生,不要伤害她······”
他的手抖了抖,片刻,轻轻放开拉伸的弦,取下箭,塞回箭壶里。起身,背好行装,朝洞外走去。天已大亮。
庶机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
海生垂着头往山下走,往日轻快的步伐此时却有些沉重得难以抬起。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停下脚步。
一条红色的巴蛇突然蹿起,猛地朝他扑来。惊慌中,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向前一送,刺入蛇身。血像一条蜿蜒的小虫向下迅速壮大延伸,覆住了蛇尾上溃烂的小口。
海生看着它张开獠牙,朝面门袭来。他闭眼侧头,一种尖刺入肉的声音传入耳膜。没有一丝疼痛。
他睁开眼,身前的巴蛇和身后的彘兽双双倒地。毒牙刺进了彘兽的颈脖。
手里的刀还挑着蛇身,海生急忙松开手,跌坐在一旁。血浸过的那片土成了暗色,他呆呆地看着这块区域不断扩大,不知所措。
“谢谢你,没有用箭。”清婉的声音响起。
红色向他蔓延而来,浸染了弓臂上泛黄的帆布,留下再也抹不去的痕迹。
阿公还是死了。
海生抱着竹篓下山的时候,远远望见青子哥抱着一个黑漆的小木盒朝他走来。
“海生······”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去的时候,祭台上只剩一团草木灰,阿公他······应该也在里面吧。”
海生手里的竹篓“哐”地一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粗大的蛇身,黯淡的红鳞下有腐肉翻卷而出,被黄色蛇衣稍稍覆住。
“张道长对族长说,阿公将死之人,红光加身,不祥之兆,当以火祭慰告天地······”
巴山下添了两座新坟。
海生看了眼弓身上缠绕的黄色蛇衣,里面隐隐透出刺眼的红色。他用红布把牛角弓包好,小心地放进木盒,埋进那座小坟里,抓了两把黄土,洒在坟上。
那天夜里,巴蛇王室最后的血脉散尽,群蛇从巢穴里涌出,袭向山下的寨子。
夜幕笼罩,人们在梦乡里砸着嘴,似乎在回味那个大弈持神弓降临蜀地的远古神话。
秋夜里凉风骤起,靠在坟边大石上的海生紧了紧臂膀,梦中他似乎听到了那个熟悉又苍老的声音,“万物皆有灵,海生,不要伤害它们······”
红光从坟间向四周蔓延开来,赶路的巴蛇低下他们高扬的头颅,绕着新坟匍匐前行。密密麻麻,如浪似潮。
雨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下。
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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