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九隆冬未至,天地尤未彻寒,只在无遮无掩的万物上覆一层薄霜,一人一马行走在关中平原一处田垄间:那马儿毛发深棕,身上裹挟着露珠,瘦骨嶙峋的一副躯干,正呼哈哈地吐着白气。那人儿玄色大袍,五官深邃又显沧桑,他牵着缰绳,紧挨着马身,一步步行来谨慎。如此过了数百里路途,眼见得萧条以摧枯拉朽地气势席卷了眼前的一切。
不多时,驰道横亘在前,他顿时长吁了口气,嘴里喃喃地说:“好了,好了。”
思量这驰道宽阔不少,他拽过马匹翻身要上,手掌摸到马儿腹部凸出的骨头,迟疑不忍,抚了抚马鬃怜惜道:“可怜你一路随我,管你顿饭再说。”马儿似通人语,呼哧呼哧地回话。
牵马人沿着大路走了几里,前方一个身影吱吱嘎嘎地由远及近:一个包着白头布的男人,前后各挑个大箱子,容貌和善,似个货郎打扮。牵马人心头一凛,赶忙把马匹牵到一旁,自己也别过脸去,一眼也不瞧他。
那货郎见他举止颇为礼貌,顿时心生好感,倒把箱子搁在脚下,与他搭讪起来:“贼他妈的!今年冬天也不知咋哩!乡党们好些个东西还没置办,天冷的捉急,俺的买卖毕咧,得忍着寒再串几个村子!”他说着,把装水的皮囊子从腰间解了下来,自己不喝先给牵马人递了过去,说道:“看你嘴边子发干,想是走了蛮远滴路,喝口水润润嘴唇哩。”
牵马人别过身子,并不理他。货郎又从箱子里头取了半张饼子,说道:“诺,坨坨馍,垫垫肚子,拿去!”马儿闻着味道,掉转脑袋,张嘴就嚼。货郎要往外抽哪里还来的及,只好任它全吃了去。
货郎憨憨一笑说道:“畜生,真是畜生,怕是鹅急哩。”货郎说完,瞥见牵马人也在偷嘴笑着,刚要再去攀谈两句,又见他匆匆忙忙掩身到马匹后头去了。
货郎自嘲地叹口气,心说倒是老江湖,会防着生人哩。他搔搔脑袋,重又挑起箱子,晃晃悠悠朝前而去。可没等他走出十步,他只觉脖子外一阵凉风倒灌,伸手要紧一紧衣领,一股子火热突然自腔子朝外涌,头颅拽了眼睛在空中旋了几圈,“咕咚”一声掉在驰道上。
那牵马人探出脑袋,但见路上散落着胭脂水粉、针线荷包,四周围溅了星星点点、斑驳瘆人的红,那可怜的货郎则身首异处,干巴巴的尸体躺倒在血泊之中。
他一刻也瞧不下去了,一扯缰绳,拽着马儿,钉子打进了石头般喊了声:“走!”他步伐凝重,面容抽搐,牙关紧咬,目眦尽裂,如此又走了数十里。
日已偏西,道中远眺,前后皆不见野店村落,他腹中叽里咕噜乱喊,竟然心慌起来。
正迷茫之际,道路前端一个坡子上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来。牵马人顾念前车之鉴,左右张望,可是无边旷野,终究没寻到合适的地方藏身。他索性直挺挺站在道路中央,浑不避让。那人走得倒颇快,片刻走到近前,是个衣衫褴褛,迷糊面目,满嘴酒气的汉子。牵马人想也不想,迎门便是一脚,他气力不小,那醉汉“啊哟”喊着,一个趔蹶摔在路旁的沟壑里。
牵马人头也不回,轻拍马股,疾步向前离去。那个醉汉被弄得狼狈不堪,挣扎两下想要爬起身来,嘴里含混不清地骂骂咧咧,听语气尽是些“直娘贼”一类的关中狠话。
“兹”地破空声起,顺着风儿卷来一丝丝铁锈的味儿,白糖般甜滋滋,又夹了少许的腥气。
又坏了一条性命!
一念及此,牵马人腿肚子突然丢了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哇凉的地上,一肚子委屈化作愤怒,丫丫地在旷野中嘶喊。他喊得声也哑了,转而悲怆,沙哑着说道:“杀人!又杀人!犯得什么错?哪里的罪过要赔上性命?杀完一个又一个,你不如拿我的命好了!来啊,拿我的命去!”
“你起来!江湖闯荡必得处处小心留神。若不是我,怕是你早被歹人寻法子害了去了,又何来今日的名声?”说话声真是好听,脆生生的,话里假意嗔怪可不带一丝儿脾气。
牵马人抬起了头,只见一个女子素白的衣裳,三丈外伫立风中,干净得恍若尘世间一尊白玉的观音,与昏黄的天,冷白的地混成刀削质感的水墨图画。
“白娘子,我……。”牵马人欲说还休,拿眼偏过一边,只看醉汉那气息全无的身躯。
女子或是见他可怜,惋惜道:“你去吧!舍得了富贵荣华,千秋功名便去吧!过了那座桥,我们从此与江湖永诀,你专心攥你的经书,我一心做你的妻子,倒也是个盼头。”
牵马人想说些不可害人的告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的也是,人生总得有个盼头。他拍拍尘土,瞥见醉汉摔在地上的酒壶,他拿起晃了一晃,壶中尚有不少。他立马拧开,一阵沁脾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脖子一仰,喝了一口,满嘴的土腥,只是寻常的下品郎官清。饶是如此,他也心满意足,又从壶里倒出少许,掬在左手手心,给马儿也舔了两口。他想请白娘子也尝两口,又气恼她害人性命,干脆把酒喝个干净,一滴也不与她分享。
他打个酒嗝,凑近马脸,悄声说道:“马儿,马儿,还是劳你驼了我吧,免得再多害几条人命。”他骑着马,马蹄踉跄,也不知是酒醉微醺,还是体倦疲乏。
2.
其实,沿这条驰道再行五十里便有两村。村中有一条河,河水自西而东,分割南北,活像棋盘上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世事多奇,南村土地肥沃,多老实本分的庄稼户。北村土地贫瘠,尽出闯荡世界的男儿郎。两村虽只一河之隔,世代却鲜有往来,南北村民在岔路口遇着互相翻个白眼,鄙夷之情溢于言表。直到明代有位自北村出世的将军卸甲归田,才给出资修了这座小小的石桥,方便两岸交通,并在南往北的一面刻“名显”,北往南的一面刻“卸甲”。
年深日久形成的规矩,陕西的江湖人要博一番名号,十有八九要在“名显”上走一遭,图个好的意头。若是混得惨淡或是遭人寻仇,只需找个江湖上有名望的做个见证,踏过“卸甲”,便与前尘旧事一刀两断,与江湖恩怨再无瓜葛,仇家打落牙齿吞肚子,不得再行报复。
这一日自鸡啼伊始,北村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奇装异服的人,到了这日黄昏,村中打谷场上黑压压坐了一片。个个着装打扮不一,看着士农工商,五行八作皆有。僧道俗样样不缺,搅和成一团,言语或文雅或粗俗,口音来自五湖四海。似这般热闹的场面,纵是村里的百岁老人也不曾见过。
保甲老黑头,唤来乡约,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走上场中戏台。老黑头拄着拐,望着底下乌泱泱的人海,心花怒放,张嘴喊道:“诸位乡党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我是这村的保甲,唤我老黑头便好。”
底下人群只听了两句,立时聒噪起来。整个谷场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各忙各的交情,各管各的恩怨,老黑头那一把干瘪的嗓子又如何是他们的敌手。
得亏人群步出一位好汉,他五绺长须,花白头发,风霜满面,五十上下穿身黑色劲装,披个红面大氅。手中一杆长枪,麻布套住枪头,杆子在地上一跺,吧铛作响。
众人声音渐悄,继而鸦雀无声,人人目不转睛望着这位好汉,哪一个也不敢出声造次。
那人踱到戏台底下,双拳一抱,朗声道:“辽东范士增给诸位见礼了!”在场的江湖人莫不点头致意,赶忙拱手回礼。范士增是武林的泰山北斗,一手穿云夺雨的枪法千夫莫敌。在场的,三教九流、黑白正邪皆有,但是个个服帖他,敬他为武林宗主,哄起个威风八面的绰号“千人敌”。这一来是说他所向披靡的枪法,二来是说他光明磊落的人品。
那戏台上乡约一听“范士增”三个字,抬脚便踹眼前小伙的腿膕。小伙子吃痛跪倒在地,其他几个见状也着急忙慌地跪下。那乡约抢到老黑头前面,大声说道:“范豪杰!我们虽在关中,可久闻您千人敌的名声哩。”他见范士增回头微笑,又再说道:“这几个娃都是俺们村够了年纪,身强体壮滴。平日哪见得着如此多的英雄好汉。俺跟保甲商量哩,机会难得了些。给他们找位好师傅,学身本领闯荡江湖,博个名声,咱们也不比那南村种地的差咧。”他话毕,右手猛地按下一个小伙子的脑袋,俯身嘱咐说:“你们的富贵来了,磕头!”台上几个年轻人闻听忙不迭地将脑袋磕下,恨不得给戏台的木板砸个窟窿。
范士增一抖大氅,跃上戏台,将台上的年轻人一一扶起,婉拒道:“凡事也要看个缘分。学的好了,光宗耀祖!学的坏了,那就……” 他说一半把话一搁,朝老黑头和乡约看去。
两人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巴不得小伙子再使把劲,能做了范士增的门生那才真真叫个光耀门楣。
戏台下,采花贼胡黑天把嗓子一甩,尖声道:“学的坏了得千刀万剐,扒皮拆骨!”他暗地里摸摸右手,那本是五指的地方空空如也。
铁甲帮的弟子,拍拍胸口,想起师傅头颅被挂在自家门前的惨状,泣声道:“最好也把他脑袋切下来,挂他裤裆里头。”
妖狐狸摸摸袋中的百枚钢钉,愤愤道:“对,打断他双腿,叫他过不得卸甲桥!”江湖人只知她的妖艳却无人知晓,她左腿膝盖之下已无半点血肉,唯有木造的义肢。
铁秤砣苏萨,脸上自眉角切过鼻子斜长的一条疤痕,他将铁做的秤杆状兵刃一举,说道:“范大哥说的对极了,咱们跋山涉水来这么个鸟地方,可不就是为了给武林剪除败类!”
众人为他一激,齐声高喊:“剪除败类!”群情愤慨,尤其那自身乌烟瘴气的喊得最是响亮。
范士增乘机说道:“您二老瞧,这便是学坏了的下场!”台上的小伙子听见底下喊打喊杀,叫嚣剥皮蚀骨的,吓得浑身颤抖,哆嗦得像只挨了鞭打的陀螺。
乡约拉着老黑头凑到范士增跟前,陪着小心,颤巍巍问道:“范大侠,怎么是要杀人吗?”
范士增大声道:“我名门正派绝不鲁莽行事。但对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老黑头再问:“是哪位挨千刀的?”
范士增表情严峻,默默地说道:“无头公子-苏元元。”
3.
好!好!好!
一连三声“好”,惹得烛火在南村的一处民居里飘摇。
元娘头上顶块虾子红的手绢,画了个明媚贤淑的妆容,换上刘千总命人带来的苏绣大红嫁衣,赵媒婆在灯旁边看边咂嘴赞道:“似你这般模样,要是早个二十年,何止许了刘千总,就是入宫做个嫔妃也不算得过分。”
元娘端端正正坐在木床边上,木床卯榫已有些松动,吱吱嘎嘎地唱着曲。屋子里也不知哪块墙壁开了口子,忽忽地钻来冷风,弄得云娘身上一阵寒心里一团暖。都说南村是风水宝地,跟着庄稼汉日子安生快活,可这苦日子她也算是过够了。万幸她家上无老下无小,三十五岁的年纪丧了偶,借着赵媒婆的嘴皮子,竟还能有这段妙不可言的归宿,难说不是命运看顾。元娘二嫁只是作妾,万事从简,夜半吉时上门正好省得他人口舌。
赵媒婆望望天色,心切道:“算好的时辰将近了,怎的不见千总大人派来的人。”
云娘安慰声不急,却不停地用珍珠粉摩挲着双手,这是二两银子买来的,她指望着用它把粗糙了好些年的手打磨抛光,换个旺夫的好卖相。
“啪啪啪!”木门上一下下拍得急,门外男子声音说道:“赵婆,请五夫人赶紧上路吧。北村也不知哪里来的人马,我看个个獐头鼠目,不怀好意,咱们得从岔口绕行。”
赵媒婆答应了一声,搀起元娘开了门。门外已瞧不见天光,几个身着便服的千总府亲兵,手持佩刀护在门外,见了云娘颔首示意。
赵媒婆想了想说道:“军爷。千总大人最讲究时辰,咱们还是从桥上穿行吧。你们都是衙门里头的公差,就是天大的贼魔也得给几分薄面。”
亲兵们细思觉得在理,便引着两人往桥头走去。
此时打谷场上已生好零星的篝火,有范士增坐阵,这群人老老实实,拿出现银跟村里换来食物,要些干草就地打铺休憩,凡事井然有序。众人或三五成群或十来个围坐一团,有些心胸宽广的本就没有门派芥蒂,遇到对着脾气的,不论正邪,皆举杯相约,彼此饮酒作乐,谈笑风生。纵是早有宿怨,想着同仇敌忾,也是息事宁人,干戈不起。
范士增在戏台上靠墙半仰着,望望台下的光景:难得的安稳。他嘴角一扬,欣然地笑了。
想想苏元元与自己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过是怕坏了自己的江湖声望,肩膀上非担不可的责任罢了。这苏元元听闻事迹也非无可救药之徒,做事毒辣不假,可也行了不少好事,非要按个魔头的罪名,未免有失偏颇。
他想起华山上苦头道人跟他的一番言语,道是天地一个大圆,宜率性而为。此话不假,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浪迹天涯,无所顾忌,如今世事纷扰、顾虑日多,也生了叶落归根的念头。是了,似这般舒坦安详,那保甲、乡约居然舍了不要,真是糊涂啊!
他又想到途中听来的秦腔曲调,戏文里多颂韩信,寡言张良,想来也是人性使然。他嘴里闲来哼唱张良唱词,越琢磨越有意味:
臣不愿把主的荣华受享,你赦臣辞了官早归山岗。整一夜修就了辞王表章,我不等五鼓白我面见了君王。
众人正在安泰,突然“踢踏”马蹄声响,似是有人往桥边赶来。范士增闻声而动,一马当先,抽出长枪,跳入场中,吩咐众人小心戒备,霎时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式的兵器把个昏天照如白日。
可南村那边也不消停,脚步声错错落落,沿着河岸传檄入耳,玉玄子将手中佛尘一甩,也从场中站起,口中疾呼:“怕是声东击西,大伙都守严了!”
范士增朝武当掌门刘一鸣使个眼色,刘一鸣二话不说,宝剑怀中一抱,领着本门弟子便往北桥堵截。
一时间,人们像地里发出的春芽,悉悉索索,抖抖霍霍地在晚风里摇晃。
4.
一人骑马在打谷场边现了身,众人看去马上那位哪里像个魔头,若非不少人记得牢靠,认作是一介书生也未不可。
可他实在就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苏元元在栓马桩上绑好马匹,镇定自若地说道:“你们要动手,快些!别被白娘子看到,否则性命堪忧!”他说的情真意切,时不时还小心观望,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人。
众人听得云山雾罩,面面相觑,惘然失措。
铁甲帮的周雄笑得前仰后合,虎背熊腰,身缠护甲,三两步走到他近前,骂道:“魔头!我当你什么手段害得了我师傅,看来不过是些唬人的......”把戏两字尚未出口,他脑袋一歪,撒着鲜血从脖子上掉落下来。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凄厉地惨叫道:“三哥!”
苏元元右手指向拴马桩,向众人告诫道:“白娘子,我实在管不了,你们可得小心了!”他瞥见素白衣裳的女人坐在他身后的拴马桩上,两腿前后打着扦,脸上似笑非笑,有些恼火道:“你乐个什么呢?等我过了卸甲,你再行出这样的事情,我决不饶你!”
女人嗤笑,不屑地说:“去吧,你瞧这些人容不容你过去。”
苏元元眉头一蹙,左脚前迈,走了两步,那范士增褪去枪头遮布,枪杆就势一横截住他的去路,明晃晃的枪头下一排犬齿倒刺,问道:“今日不留下只言片语,把罪一舍便要全身而退,只怕没那么便宜的事吧?”
苏元元无奈地叹气,说道:“伤人性命实在非我所愿。”
范士增见他说话如此轻描淡写,怒上心头,长枪枪把往怀里一撤,要用枪尖的倒刺锁他肩膀。电光石火间,但见一道湛蓝往枪头一裹转瞬即逝,枪上的倒刺“叮叮当当”散落了一地。要知道范士增的长枪是唐代开阳门宗师白云阳手中兵器 “夺雨”仿制而来,枪头乃是天外飞石延,延请名师分五次锻炼始得,莫说是寻常的薄状兵刃,纵与百斤铁锤,赤铜双锏相抗亦不会折断。可一招未过,被人轻轻巧巧削成没牙的老虎,范士增错愕当场,眼睁睁看着他擦身而过。
众人看范大侠吃了亏,登时在苏元元周身围个大圈,伺机杀将过来。
那苏元元试探前行,嘴里念叨:“白娘子,我单破兵刃便可,不许你妄动杀机。”
玉玄子站在里侧,最是心急,喊道:“诸位,莫要放他过去。”他单手扬起拂尘,足下踏八卦,手中乱连环,抢步夺面攻来。那苏元元只听耳后女子声音纤细:“这也不许伤他性命?”
苏元元摇摇头,身如风中柳絮,随他攻势来去。不过数招,不见苏元元如何发力,但闻“咔嚓”一声,玉玄子双手掩在袖中,拂尘弃在一旁,身子跌坐地上,面皮抽搐,汗如雨下。两名弟子要去搀他起身,一手架在腋下,一手扶住胳膊。两人稍一使力,但觉身子朝后急跌,手中温热潮湿,各拿鼻子去闻方知是血。再看玉玄子已然昏厥,两条胳膊离了躯干,在袖子里凸了出来。
苏元元见玉玄子下场难堪,回身瞪白娘子一眼,问她:“你还要给我结多少仇才肯甘休?”
白娘子不以为意,反唇相讥:“我只折他手臂。”
折损两员悍将,众人的包围莫名的扩了一圈,他们口中呼呼哈哈,却无人敢上前拦阻。
人群中以妖狐狸最是邻牙俐齿,挑唆道:“姓苏的,你少在姑奶奶跟前装神弄鬼,我们知你武功奇高,无需借什么白娘子装神弄鬼。你三五个敌得过,可你挡得了天下群雄吗?”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拍手称是。
范士增被场中变化惊动,缓过神来方知失态。他此刻颜面尽失,心中对苏元元恨得咬牙切齿。他把长枪一提,口中喊道:“今日我辈除恶务尽,不用讲江湖道义,各使门派绝技,群起杀之!”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那苏萨双手托起铁秤,满语喊句:“勇往直前”。他人虽听不懂,倒觉着气势十足,便跟着齐声相和,喊声震天,直扰得南北二村中婴啼狗鸣,家家户户把门闩得更严实了。
顷刻间,武当门人摆下真武七劫阵,以阔剑七柄镇守桥边。青城三老化三变玄龙,使三根白蜡杆的朝天棍截杀在侧。少林无色禅师自领了十数名少林高手,摆开金刚伏魔小阵自居中央。其他门派各按下绝技掩杀阵旁,伺机而动。刀光霍霍,人影绰绰,打谷场上杀机已起,人人都要在苏元元身上撕下一块肉。
“好啊!你瞧他们哪个不恨你入骨!你还不愿杀人吗?”白娘子嘲笑道。
5.
苏元元有些心怯了,与天下群雄为敌,他何曾想过。
二十余年,他足迹横跨南北,登天山三会酌剑客,西摩崖杀五鬼战青风,助清军剿过白患,平过山西的寇乱。这桩桩件件的侠义英勇换来世人称颂,道是神龙百首莫与之敌。可伴他出世的那位白娘子,性情暴虐无常,事事做绝,动辄断人手足,枭去首级。日积月累,好名声也给坏了去,人人唤他个无头公子,他也无计可施。
爱之恨之,苏元元两难了十年,终是想到隐退一途。今日群雄聚首,怕是众人迁怒到白娘子身上,心中一酸,打定主意,对白娘子说道:“只当我替你还了这份债吧!”他低首不语,两手垂在身侧,双手笼在袖子中,心说我不去看,我也不还手任你们处置好了。他慷慨地步入人群,看得阵中诸位狐疑心起,一时间也忘了发动号令,催动阵法。
这时桥头喧哗起来,有人高举一物,大声说道:“千总令牌在此,公务在身,尔等速速让开。”
众人望去,那几人对谷场上的动静视若无睹,手持佩刀快步下桥,大步入了真武七劫阵的阵眼。刘一鸣宝剑一横,急忙拦道:“江湖恩怨,请官爷少待片刻。”
当头的亲兵啐了口痰,嘴里骂句干我屁事,伸手就往刘一鸣脸上招呼。未曾想,刘一鸣脚步一错,亲兵扑了个空,险些站立不稳。其他几人见领头的吃了亏,纷纷抽出腰刀,神态倨傲,要上来拼命。领头的亲兵按下怒火,说道:“老子有要紧的差事要办,不来与你们计较,误了刘千总的好事,要你们个个抄家灭族!”他拿大话吓唬,倒有不少江湖人物先行怯了。
刘一鸣赶忙抱拳相让,恭敬问道:“在下武当掌门刘一鸣,敢问阁下说的刘千总可是陕西盐道的刘凤歧大人?”领头的亲兵回道:“不差,正是!”
“那是师傅的知交好友啊。还请给刘千总带句话,说我给他老人家请安了。”他说话唯唯诺诺,亲兵们对他爱搭不理,他自讨没趣只好吩咐一句:“那诸位请便,给官爷放行!”他向谷场喊话,众人也不便多加拦阻,在阵中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云娘和赵媒婆就在亲兵身后,怯生生地跟着。胡黑天看见云娘那一身红彤彤的嫁衣,嘿嘿地笑了,调侃道:“衙门的正经事就是玩弄女人啊,那怪不得洋人比咱们厉害呢。”他旁边的大乘剑洛王师听不明白了,问道:“怎么话说的?”胡黑天故意大声道:“因为洋人那玩意儿比咱们当差的大呀!”
众人闻听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亲兵里有要发作的,又被领头的劝下。妖狐狸方才见刘一鸣那副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诚心要给衙门一些难堪,手中暗发一枚无声钢针,击飞了云娘头上的红帕。这下子,云娘这副脸面可给大家瞧了个干净,不正经的凑着火光上下打量,真是标致的美人。那胡黑天看得百爪挠心,浑身刺痒,嘴里禁不住吹个响哨。
那苏元元听得热闹也抬头观瞧,只见迎面过来几个官差护着一位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面目分明,似曾相识。他又再仔细打量,这不瞧还好,一瞧全身如遭电噬,惊呼道:“白娘子!”是了,这女子的五官与白娘子何其相似,只在气度眉宇上略有区别,苏元元觉得好玩,笑道:“天下居然有如此巧的事!”他把这话说给白娘子听,要她也来瞧瞧。可半天无人回应,他转身去寻,这四周哪里也没有了白娘子的踪迹。
真是怪了,自他出来闯荡,这白娘子何曾离过他半步?他发了疯似地寻找,众人以为他又使什么诡计,兵器暗扣倒要看他是什么把戏。他在谷场柴火堆中寻找,空无一物。他又纵上高处,大声疾呼:“白娘子!”平原上没有阻碍,声音去的远,去得没有痕迹。
他左右遍寻不着,丢了魂似的,天旋地转地难受。恰好云娘如一团火红似的在长跟前走过,他鬼始神差般竟一把拽住她的手。云娘使尽了气力也挣脱不开,几位亲兵倒勃然大怒,抽刀便劈。苏元元独袖一卷,几把大刀悉数裹成一团。领头的亲兵一看不是敌手,想唤人来帮忙,未等他开口,脖上一凉,自己的头颅已然提在苏元元的手中。
他一手云娘,一手人头,凝视空中,哈哈大笑继而凄然道:“白娘子,你来看哪,我可杀人了。”
范士增看他疯疯癫癫的,怒道:“什么白娘子!你莫再装神弄鬼,官兵你也杀了,快来引刀受死,免得万刮凌迟,死的不痛快!”
苏元元怪异一笑,恨道:“是了,定是你们。趁我分心,害了她去!白娘子!我一个都不放过!”他话音刚落,抛了头颅,只拽着云娘,右手大袖挥舞,又叫剩下的几名亲兵脑袋身子分了家。云娘看这血淋林的场面,胃中好一阵酸苦,差点没吐出来。
在场人人心下骇然,如身处阿鼻地狱。那赵媒婆裹着小脚,走得极快,闪身躲入戏台大柱后头,大声呼唤道:“云娘!”
云娘?好熟悉的名字。
苏元元念这名字一遍,他单手便擒住了洛王师的手腕,顺势一扯,自此世间再无大乘剑法;
苏元元念这名字二遍,他大袖一甩,将妖狐狸的飞花雨的暗器全数击返,送这风骚的江湖败类下了地狱;
苏元元念这名字三遍,苏萨的脸上不只添了一条新鲜的疤痕,还丢了一对蒲扇式的耳朵;
苏元元念这名字四遍,雷在天的手插在铁琵琶的琴弦里,前臂的骨头粉碎;
苏元元念这名字五遍,湛蓝的气劲在阵法中穿行,什么少林伏魔,什么三变玄龙,什么真武七劫,在他眼前不过是孩童的游戏。
苏元元把这名字念到六遍,他已然到了卸甲桥边,堪堪定住脚步,死死地盯住云娘,说道:“云娘,我把什么都想起来。”
云娘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强忍着呕吐,抬头看看他,透过满脸的血污,理去多年的风霜,终究还是把他认出来了,欣喜地喊他名字:“狗子!”
6.
二十年前,苏元元还叫狗子。他是北村里长得最高大壮实的小伙。而云娘是南村里长得最漂亮水灵的姑娘。两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狗子到十六岁跨过名显桥,他要随一位教授长拳的师傅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他问云娘愿不愿随他浪迹天涯,云娘斩钉截铁地说好。他们约定了三更时分在岔路口相会,一同奔赴前程。可狗子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直到五更天明,云娘才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匆匆赶来,那天借着清晨的微光,狗子看见云娘涂了红红的两片唇,红得就像他身体里沸腾的血液。
很多年以后,他们机缘巧合学了无敌天下的奇功,形影不离地办了不少轰动江湖的大事。可是世人眼盲,只识他狗子,无人提及云娘。狗子问她介不介意,云娘说我是你的影子,你的名声便是我的名声。有一天云娘说以后你要改叫苏元元,苏是你家本姓,元元是不忘初心。狗子点头说好。云娘又说,我要改名白娘子。狗子不解,云娘说那是为了化作白蛇好一生缠着你啊。
打谷场上哀嚎一片,苏元元却只管跟云娘讲述前尘旧事。云娘听完,却摇摇脑袋说道:“狗子,你记错了!”
苏元元把云娘两手攥在手中,问她哪里错了。
云娘说:“二十年前我本就无意跟你出去闯荡,离开了安稳我活不了,我说愿意那是拿话诓你的。”
苏元元听罢,并不置气,沉吟半晌,若有所思。
范士增与无色禅师欺身到前,两人各执捡来的破败兵刃,喊道:“魔头,今日又害这许多人命。我们拼死也不能容你全身而退。”
苏元元伸出二指顺手一弹,化气为石,击中二人的膝盖。两人吧嗒一下,单膝跪在地上。
“我想通了一件事。”苏元元说道。
范士增依旧忍着酸痛骂骂咧咧,无色禅师却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苏元元放开云娘,一指身后的这座桥,问无色道:“我过了这座桥,你们心中的仇恨便消了吗?”
无色禅师沉默不语,范士增恶狠狠地说道:“呸,即使你过了桥,江湖豪杰还是会前赴后继找你报仇。”
无色禅师若有所悟,双掌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桥不在此处,在人心中。”苏元元仰天长笑,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无色面前,说道:“恐怕我是练此功法,急火攻心,生了幻象,才行出这些事来。”
无色禅师犹豫了一会,双手接过,就着月光一看,那册子封皮上用黑色楷体写了几个字,或是年代久远,字迹稍显模糊,无色费了半天才念出四个字:“薄暮心经”。
他话声不响,可这四个字却像魔咒一般萦绕每一个清醒的人耳边,无色手持经书望望范士增,什么深仇大恨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两人浑身颤抖,像是害怕更像是欢喜。
苏元元挽过云娘,两人迈上卸甲。苏元元突然发现名显与卸甲同在一桥,差别不过是你愿意从哪一面看去而已。
苏元元问云娘:“我如今天下无敌,你随我隐居南村,你愿意吗?”云娘怕他,躲过他的眼睛,不知真假地说道:“跟着狗子哥,一定,一定......!”
苏元元又问她:“那天晚上真不是你?”云娘扑通跪倒在地,回道:“这个,我不该欺你,饶了我吧。”苏元元长叹口气,消沉地说道:“你走吧!”
云娘听完,还有些狐疑,待见到苏元元自顾自地跨过桥去。她便头也不回,撒腿往北村跑去,她一双大脚又怎舍得这荣华富贵的机会。
“诸位武林同道,我狗子已过了卸甲,从此与江湖恩怨两休。我求诸位做个见证,我与白娘子永结同心,誓不分离!”苏元元站在南村桥头咬完最后一个离字,大呵一声,气劲透体而出,发出湛蓝清寒的光,恍如月宫上的一场梦。
7.
十二岁的沈崔圭问无色禅师说:“师傅,苏元元既然得了失心疯,他的薄暮心经又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所有人,而要选择自杀呢?”
无色禅师回道:“因为他醒了。”
沈崔圭不死心,追问道:“他为白娘子而死,那白娘子又无人见着,究竟是真是假?”
无色禅师微笑着说道:“可以是真,可以是假,可以是鬼,可以是狐,可以是长相相似的人,也可以是心中的欲念。贪嗔痴慢疑,人不学而自会,你只要想,她便存在。”
沈崔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傅在桌上放了一张誊写下来的薄暮心经手抄,他两眼陷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他暗自说道终有一日他也要浪迹天涯,摆脱这僧规戒律。
后记:《薄暮心经》是《薄暮六经》中的一卷,在《薄暮惊鸿》正传中是地位崇高的一门内功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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