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水下明山
明耀山也叫明山,明山已临初夏。
明山的初夏属于绿色。青翠中透着盎然生机的绿,像是刚在与其他颜色的战争中获胜的将军,意气风发。
同样意气风发的,还有一身绿罗裙的简小菁。
简小菁刚从明耀山学艺归来,山上清苦的十年对于生性慵懒又好吃的简姑娘来说实在太难熬了。眼下终于学艺有成,获准下山,当真有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痛快。
简姑娘下山想的第一件事不是大吃特吃,也不是闯荡江湖。因为她本不是江湖中人,她要先回家。
简小菁家在京城,父亲是当朝大司马,主掌兵事。她还在娘胎时就被指腹为婚,提前预定了当时最小的皇子——如今的秦王王妃的位子。
简小菁从小就好吃,好动,好打抱不平,十分羡慕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生活。于是十来岁的小小菁听闻自己长大要嫁给枫皇子时非常不满。
她梦想中的良人应是个义薄云天的大英雄、大丈夫,而不是自小就浸泡在宫廷官场的大染缸里学习各种阳谋阴谋的皇子。
于是心生不满的小小菁早早地开始计划“逃婚”。还别说,十来岁的小丫头居然想到了“曲线救国”的主意。她没有直接哭着闹着说不嫁,而是撒娇使性地让父亲送她去学武艺。
父亲素知这丫头秉性,又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真个答应了她。当时其在明耀门的故知恰好身在京城,便拖其把小小菁送去了位于明山上的明耀门。
刚去明耀门的小小菁一心念着要好好练功。因为她想着,等自己练就了一身武艺,那什么枫皇子定然不时自己对手,到时候被自己揍得灰头土脸,自然不会想要娶自己了。
若万事皆随人愿,世间便少却许多烦恼。当简小菁还是小小菁的时候就发现那是不可能的。
小小菁曾幻想着自己是个天纵奇才,可以每天吃吃喝喝,睡个懒觉,然后随便练上一会,武功就能突飞猛进。可这幻想的小火苗很快被师傅一桶冷水浇灭。
一桶冷水真的是一桶冷水。简小菁入得明耀门后,被长老明薇收入门下,教她剑法。然而第二天,她就睡起了懒觉。睡梦中的小小菁正在大快朵颐地啃着鸡腿,突然天上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淋得她满头满脸。
被雨淋醒的小小菁茫然坐起,伸手抹了一把脸,果然湿漉漉地全是水。然后她便看见了正在床前站着的一脸铁青色的师傅,和师傅手中提着的木桶。
事实上,简小菁很有习武天赋。但再好的天赋也要通过刻苦地习练才能变成实实在在的武功。习武人中伤仲永的故事一样是太多太多了。这是那天师傅把她浇醒后告诉她的。
严师出高徒的说法有些偏颇,但不是一点没有道理。如果简小菁的师傅不是严厉的明薇,那可能就不会有如今意气风发的简小菁了。
简小菁的意气风发,不只是因为她下了山,更是因为她创造了通过下山考核的最快纪录。而这一纪录直到二十年后才被一个叫明墨的小丫头破了去。
在明耀门,想要下山的人都需要通过严格的考核。师父说把练个半吊子的徒弟轻易放下山,是对他们生命的不负责任。
简小菁下山时,师傅给她一把剑。她很喜欢那把剑,轻如飞羽、薄如蝉翼,舞动起来剑身上好似有一泓秋水缓缓流动,浮光掠影,煞是好看。
简小菁问师傅剑名,师傅说剑是她游历时偶然所得,以前的名字不得而知。如今既然给了你,你便凭着喜好自行取名吧。
“好呀好呀!那她以后就叫秋水了。”
于是,简小菁便带着秋水剑下了明山。
二、刀剑初相遇
简小菁下山回家的路上,途经一处村庄,叫梁家村。
当时天色已晚,她便在村里一大户人家求宿。这户人家主人毫无意外地也姓梁,是村里的员外。
当晚求宿梁家的还有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自我介绍时说叫林沐风。简小菁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背着的那把刀,一把又宽又长的大刀。
无巧无不巧的是,梁夫人恰于当晚临产,并于亥时三刻顺利生下个大胖小子。梁员外高兴地合不拢嘴,因为上一胎是个女儿,这下得以儿女双全。
他觉得这一定是今晚到来的一对男女带来的好运,于是对二人招待得更加热情,最后甚至请二人为孩子取个名字。
简小菁抬眼看了林沐风一眼,林沐风也正望眼过来。两人眼神一碰,便瞬间明白了对方心里也在叫苦。
两人沉默了一会,还是林沐风先开了口。他一脸憨厚状地对梁员外说:“我就一江湖莽汉。你看我这刀,你让我出把子力气没问题,但取名这文雅的活儿,我真干不了。倒是这位姑娘一看就是蕙质兰心,定然能取个好名字。”
简小菁有心将皮球踢回去,却终究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只有一把子力气,只得恨恨地瞪了林沐风一眼。正为难之际,忽然看到桌上梁员外招待她的凉茶,便有了注意。
她先是又白了林沐风一眼,才微微一笑,对梁员外道:“那不如就叫梁茶吧。如今天气渐热,叫着也清凉。”
简小菁这番话本是见推脱不掉,便开玩笑性质地胡乱说的,想着让梁员外见识了自己确实不会取名便就此作罢。而她见梁员外听完后果然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心下不由暗喜。
这时,林沐风却是一拍大腿,叫道:“好名字啊!好名字。”
见梁员外和简小菁皆是一脸疑惑地望过来,他不慌不忙解释道:“茶乃风雅之物,却又十分常见。此名既不失其雅,又兼得其俗。实在是好啊!”
“好像是这个理啊,而且省了我再去给他取个狗蛋之类的小名了。哈哈,确实好名字。那我先代小儿谢过简姑娘了。”
简小菁实在没料到这个结果,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自己只是玩笑之语,只得干笑一声,摆手道:“不用谢,不用谢。”心里却想着,希望这孩子长大后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那个林沐风。
翌日,简小菁辞别梁员外时已是日上三竿,林沐风早已没了踪影。
简姑娘饱睡一晚,心情正好。却很快又被赶来送别的梁员外勾起了心事。
梁员外告诉她说,早上传来消息,他的近邻故交,张家村的张员外家昨晚添了个千金,两家怀胎时就约好若是异性就结为亲家,如今果然如愿呢。还恰巧是同日所生,当真是天作之合啊!
“简姑娘,您说是不是啊?哈哈……”梁员外开心地问。
“哦。那当真是很好的。”简小菁懒懒地附和一句,便满腹心思地离去。
三、风起江湖朝野间
简小菁学艺期间,师傅每年都带她回次家,直到她十六岁那年。
在简小菁的父亲看来,十六岁的姑娘已是个大姑娘了。大姑娘的意思就是已经可以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了。所以十六岁的简小菁回家时,父亲便催她尽快结业下山,找个日子把跟枫皇子的婚期先定了。
早就打定“逃婚”主意的简小菁倒也不恼,只是拉出师傅做挡箭牌,称学艺未精,还需磨练一段时间。而这一磨练便是四年。四年里,简小菁为求个耳不听心不烦,便再也没回过家。
如今,离京城越来越近的简小菁,忽然体会出些近乡情怯的况味,再不复初下山时的意气风发。
该怎么应付父亲的盘问呢?该找个什么由头把枫皇子揍趴下还能让他不敢声张呢?惆怅了一会的简小菁很快就开始思考起具体的问题。但还没等她思考出个眉目来,简府就到了。
硬着头皮回家的简小菁并没有受到预想中的责问。只是母亲数落了她几句不该那么狠心好几年不回来看上一眼,让她这次回来就不要再乱跑了。
父亲更是压根没见着人。听母亲说好像朝中最近有大事发生,他已经在外面忙了好些天没怎么回来了。但具体什么事她也不知道。
简小菁一听有大事,便瞬间把自己哪些小心思抛到云霄去了。她没按预想的第一时间去找枫皇子的麻烦,而是先跑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风雪楼。
简小菁去风雪楼,一个目的当然是打探消息。风雪楼不只是一家酒楼,更是江湖上一家颇负盛名的情报组织。号称是上至庙堂下至湖野,只要出得起钱,就没有在风雪楼买不到的消息。
而酒楼该有的营生风雪楼也都没有落下,并以菜色多样、口味独到著称,生意自然也好得很。各色人等在酒楼出出入入,朝野间一般的大事小事七七八八地便落在了这言谈之间。有心没钱的简小菁打的便是偷听的主意。
当然,简小菁来风雪楼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好好地吃上一顿。所以,她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不理会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更不顾及什么淑女形象,像是连打探消息的初衷也忘得一干二净,好一顿胡吃海塞起来。
吃得渐饱的简小菁才开始留意周围人的交谈,不成想大多数人谈论的焦点竟然都是同一件事——据传,江湖各大门派掌门全部失踪了!
这时,一股强风突然从窗外灌入,灌满了整座风雪楼。简小菁看着桌上被风吹成的一片狼藉,忍不住嘀咕道:好端端,怎么突然就起风了呢?真是倒人胃口!可惜啊,还差一点就饱了呢。
四、情起不知处
简小菁没能打听到所谓的朝廷大事,但却意外得知了江湖上各大门派掌门失踪的传闻。心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明耀门来。小小菁可是没少偷吃明心掌门的点心啊。
但母亲的训诫言犹在耳,而且刚回到家确实也不太好马上就走。简小菁心中不免生出些郁郁之气。郁结于心的简小菁决定去找枫皇子出气。
四皇子林枫自幼聪慧,深得当今圣上喜爱,十六岁时被立为秦王,现年已是二十有三。
秦王府宽门阔院,倒是十分好找。简小菁来到府前直接亮明了秦王未婚妻身份,门卫自然不敢怠慢,忙去禀报。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恭敬地领着简小菁入得府来。
管家将她领到一处院落便离开了。简小菁打眼一看,院子四周围着一排兵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兵器药具等,中央一大片圆形空地,一个锦衣男子正在操练一把大刀。
竟然把自己领来了演武场!难不成他知道自己是来找他出气的,早有准备?简小菁正疑惑之时,男子已然收刀向她走来。
简小菁凝神一看,不禁惊呼出声:“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倒是你怎么跑这来了?不是说简府……”那男子见到简小菁也是颇为意外,继而恍然道,“你也姓简,难不成你就是简府的千金?哈哈,还真是巧呢。”
“笑个屁啊!你不是只有一把子力气的林沐风吗?怎么成了秦王?”简小菁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咬牙切齿地直接爆了粗口。
“呃…林枫这名字行走江湖多有不便,所以才用了化名。而且林木风,林枫,这不一样的吗?”
林枫想起梁家村的事颇有些尴尬,便岔开话题,“你来找我干什么?不会是叙旧吧?”
“叙个屁旧,谁跟你有旧了!我来找你算账,新账旧账一起算!”简小菁知道当时自己是闹了乌龙,把木风当成了沐风,不禁更为羞怒。
“有话好好说啊,别动手。小时候咱们还一起玩过泥巴来着,怎么能说没旧呢?”林枫后退几步,感觉距离相对安全后才继续道,“新账我认了,当时不该把你卖了。可是当时不知道你是你啊。另外,那个旧账又是什么?”
“旧账就是…” 简小菁想说婚约的事,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说,便恨恨地道,“你管那么多干嘛!先打一架再说!”
简小菁说完便一个箭步靠向林枫,同时秋水剑已出鞘,划出一道流光直刺林枫左肩。林枫还想要说些什么,眼见剑已及身,忙又吞了回去。一个侧身闪向右侧,手中大刀顺势向剑身磕来。
两人你来我往,眨眼间便过了十数招。简小菁越打越觉心惊。下山时师傅明明说自己的武功已然是江湖一流水准,怎么竟奈何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林枫也有些惊讶,他失了先手,被迫采取守势。一直想着找准时机转守为攻,但对方剑势却是连绵不绝,丝毫不露破绽。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身手竟丝毫不弱于一般的江湖好手!
两人一攻一守直斗了一百多招仍不分胜负。这时简小菁有些耐不住性子,虚晃一剑跳出战圈,道:“不打了不打了。没意思。”
“就是就是,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不如我做东,摆桌酒宴给姑娘赔罪如何?”
“谁稀罕你的酒宴。”简小菁偷偷咽了下口水,才继续道,“你先告诉我从哪偷偷摸摸学来的功夫?”
“我师傅是个隐世高人,名声不显于江湖,如今已然驾鹤西去,只留下这把断山刀。”林枫说起师傅不禁面容一肃,随即又叹了口气,道:“我若是明目张胆地去学,怕是不等出师就莫名其妙地夭折了吧。”
简小菁看了看那把异常宽大的刀,又看见林枫那悲伤中掺杂些许无奈些许坚定的眼神,心底不由一软。嘴上却仍不饶人:“好啦好啦。一个大男人哪来那么多惆怅。今天账先算到这,改天再来讨教。”
五、一往而深时
此后,简小菁每天都会去秦王府找林枫打上一架。期间自然少不了斗上几句嘴。
简小菁父亲的“大事”似乎已经忙完了,在家的时间渐多。他发现简小菁经常往秦王府跑后,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简小菁此前担心的催婚的事情更是只字未提。
但没过几天,林枫却像是忙了起来。简小菁去秦王府找他时,经常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见到。而且打起“架”来也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天,简小菁照例来找林枫打架。但林枫的心不在焉却是愈发明显。甚至在秋水剑简单地直刺左肩时竟然忘了躲避!
“啊!你怎么样?没事吧?!”简小菁急忙收力,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小伤。”林枫边说边去旁边的架子上打开一瓶金疮药撒在伤口处,然后翻出一卷绷带,用牙咬着三下五除二绑了个结实。
林枫的动作熟练至极,让有心帮忙的简小菁甚至没来及开口。
简小菁看着林枫缠着绷带的左肩,突然有些出神。她想起两人第一次“打架”时,自己第一招好像就是刺的这个位置。继而想起若是当初刺的是心口,这次会不会也……
想到这里简小菁突然哭了出来。
林枫见简小菁哭了,只当是这姑娘在内疚,忙开口安慰道:“你别哭啊,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刚才想着心事走神了。”
“你有事就去想你的事嘛,我改天再找你打就是了。”这时简小菁也从幻想中抽离出来,止住了哭声,边说边用袖子抹去眼泪。
“我…”林枫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这不是…不想扫你的兴吗……”
简小菁闻听脸色微红,左手不自觉地揉起了衣角。过了一会,可能觉得这般安静有些尴尬,便试着转移话题。
“你最近很忙吗?刚才在想什么?”
“嗯。一直在忙一件大事,但最近事情出了些问题。”林枫神情颇为沮丧,看到简小菁欲言又止的样子,忙又补充道,“此事机密,目前还不宜告诉你。你…你也不用担心。”
“那好。你先忙,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好。”
“还有。”
“嗯?”
“好好养伤...我的意思是别到时候说我欺负伤员。”
林枫想笑又急忙憋了回去,很配合地道:“理解,理解。”
简小菁这才强压着好奇离开了秦王府。
离开亲王府的简小菁一手托肘一手敲着脑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风雪楼前。
此时方至酉时,风雪楼前已然食客如织。思虑无果的简小菁闻着楼里飘出的香味,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胃口不甚佳的简小菁这次只是简单点了几个小菜,便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这时,邻桌几人的交谈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几人均执刀挎剑,粗布衫、短打扮,一看就是江湖中人。
“唉!这下江湖真的要大乱了。”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开了个头,其他人也纷纷打开了话茬。
“已经乱了套了。光我知道的就有岭南的书剑派,蜀中的唐门,前段时间掌门突然失踪,各派系便开始争权夺利,内斗不休。”
“是啊。我们那边的长生教更甚,教主失踪后直接四分五裂了。听说被魔教趁机收拾了。”
“魔教也好不到哪儿去,左右护法已经在公开拉拢各路使者,若不是在先灭长生教一事上达成了共识,怕不是也已经打起来了吧。”
“你们说这究竟怎么回事呢?好端端地各大门派掌门怎么就一块失踪了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话之人瘦到皮包骨头,一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滴溜溜左右瞄了数眼,才压低声音道:“听说啊,是朝廷在背后搞鬼。”
其他几人听后齐声“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一脸的讳莫如深。
简小菁起初并未在意,听到“朝廷”二字却是猛然一惊。联想到父亲和林枫先后的异状,脑中电光闪过,像是一下子照亮了什么。
六、情义两难顾
简小菁扔下一腚银子,便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他想先问问父亲前些天到底在忙什么。
但当她赶回家时却未能见到父亲。听母亲说父亲刚入宫去了,走得急急火火的。
简小菁又匆忙跑去秦王府,被告知秦王也被传召入宫了。
不知怎的,听到这些消息的简小菁忽然觉得心慌慌的,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抬头看了看突然阴沉下来的天,本应是余晖斜照的地方,黑云越积越厚,滚滚地向着头顶压来。
心慌的简小菁没有回家,她决定就在秦王府前等着。等过华灯初上,等过灯火阑珊,等过更深人静,直等到天将破晓之时,终于等到林枫回来。
“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一脸愁容的林枫忽然看见倚靠在墙角的简小菁时大吃一惊,忙走上前去,半蹲下身来问道。
“你回来了啊。再不回来我可真要睡着了。”简小菁努力睁开眼皮,打着哈欠说。
“走,进去说吧。”
简小菁跟林枫进了府门,便径直拽着林枫去到演武场所在的那个院落,纵身一跃上得西厢房房顶,见林枫跟了上来,便直接往房顶一坐,眼睛盯着林枫,开门见山地道:“说吧。”
林枫的眼睛一接触到简小菁的目光,便明白了她的决心和坚持。他不禁想起梁家村时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一个眼神便无缘无故地懂了。
于是林枫便在简小菁身旁坐了下来,叹道:“其实你不问,我也正想跟你说呢。”
此时简小菁已经不再盯着他看,她正在看不知何时恢复晴朗的天,夜风清凉,正吹得满天星光一明一灭地闪烁。她做好了倾听了准备。
林枫说了很多。说了从小父皇对他的喜爱和东宫对他的猜忌,说了自己为避猜忌去跟着师傅习武,说了自己闯荡江湖的趣事和对师傅对江湖的感情。然后才说道当下的“大事”。
如今江湖平静已二十余年,各大门派休养生息逐渐发展壮大。魔教、唐门、青衣楼、砺剑山庄等八大门派更是根深叶阔、枝连甚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次的风来自帝王心思。当今圣上一直谋划想以缴匪的名义,将各大门派各个击破,连根拔起,为朝廷清除隐患。
林枫得知消息后,便屡次谏阻,感知到圣意已决后,转而献策道:武林难以根灭,而且剿灭之举劳师动众不说,还容易激起各门派的同仇敌忾之心,事倍功半。不如改剿为消,行那“群众无首”之计,不战而弱之。
以朝廷名义向各大门派掌门人发出邀请,以共推盟主之事为诱,愈时不候;以兴兵围剿之势相逼,泄密则究。于是乎,各派掌门无敢不从,急匆匆齐聚京师而来。随即便被软禁在城郊别苑。明耀门因势力较小人数不多,未在邀请之列。
等掌门齐聚之后,朝廷便又偷偷放出消息,直言各大门派掌门均已失踪,直接催化了各派内部矛盾,使其内耗不休。待得形势稍稍平息或僵持之时,再将被软禁的掌门放出,形成“一山二虎”之势,便又是一番内斗不止。如此,或元气大伤,或四分五裂,再不复威胁。
“如今各派掌门都已经放回去了,形势也尽在预料之中,父皇很满意。但在砺剑山庄这里却出了问题。”林枫说到这里将头垂在膝上,颇为无力地叹了口气。
“砺剑山庄庄主冷观史是我师兄。群龙无首计划开始时,我偷偷去风回峰找过他。对。遇见你时我正在回京的路上。他安排了山庄分裂,隐鞘堂、明戈堂、冰心堂等各堂自立的戏码。却不想,这一切都被视我如喉鲠的皇兄看在眼里。
“前几天我就有些预感,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昨天山庄传来消息说核心弟子嘉一不知所踪,不好地预感便愈发强烈。”
“现在想来我那皇兄应是早就查知了我跟砺剑山庄的关系,并在山庄发展了内应,一直隐忍不发。今天突然发难,称各派均有消弱,然砺剑山庄明分暗聚,实力分毫无损。若不加消弱,此间事了,大有一统江湖之势。父皇已经同意发兵风回峰了。唉,想必几日内就能完成兵马调动。”
“你要去?”简小菁突然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林枫很意外自己还没说她就猜到了。
“能不去吗?”简小菁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发问,语气异常地平静。
林枫沉默了良久,还是没能吐出“不能”二字,只是讷讷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明白。我等你。”
简小菁还想保持平静,但眼泪却开始不听话,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林枫坐靠过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东方,红日初升,万道霞光丝丝缕缕地洒在两人身上。
七、剩把余生许断山
风回峰位于荆楚西部,砺剑山庄便坐落于此。此刻,数万兵马将山脚围得水泄不通。山门处更是喊杀声不绝于耳。
砺剑山庄近千门人据门而守,死死地将官兵挡在山门之外。有人倒下,爬起来继续顶上;有人倒下,就再也没能站起来。门里门外,俨然成了一处修罗道场。
林枫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风回峰时,官兵已然攻上峰去。山门处尸横遍地,血流未止。
怒发喷张,双目几欲喷火的林枫纵马冲到官兵营地,怒吼道:“我是秦王林枫,速叫领兵的过来答话!”
不等官兵传令,一匹金鞍白马便越众而出。马上锦衣华服的青年笑眯眯地说道:“四弟,几日不见,好大的威风啊。”马上之人,赫然正是林枫的皇兄,东宫太子林允!
“你怎么在这?!”林枫看到林允顿时大惊,眼光闪动间更是惊悟道,“你竟然提前私调了兵马?”
“别乱说,没有父皇的准许我哪敢啊!那天找你跟简司马商议,不过是走个过场。我早料到你会来阻挠,提前准备好也省得你难做不是?为了在你之前赶到,我可是跑坏了好几匹良驹呢。”说完,林允得意地放声大笑。
林枫默然。一时间愤怒、懊恼、悲伤......各般滋味杂陈胸臆,直胀得他恨不得仰天长啸,然后不管不顾地冲杀上去。
但他不能。他只得强自镇定,语气尽力平和地道:“皇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我可以答应你。你让官兵先退下来。”
“哈哈哈......四弟既然发话了,我这当哥哥的怎好拒绝呢。”林允笑得更加恣意,然后朝身后官兵喊道,“收兵!”
伴随一阵金鸣之声,官兵潮水般退下山来。林枫纵马缓步行至林允身前,低声道:“皇兄,四弟最后求你一事,放过砺剑山庄,也放武林一条生路。你也看到了,他们单个拎出来或可以一敌十,以武犯禁;但结阵而战,两军对垒,对百千倍于他们的军队完全构不成威胁。”
“我答应了。”林允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也低声道,“我从未觉得武林是个威胁,让我感到威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四弟你啊。”
林枫不再答话,跳下马来迈步走向山门,踩着尸山血海、断壁残垣,一路向山上走去。
风回峰上有一断崖,崖高百丈,名斩龙崖。砺剑山庄的中枢——藏剑阁便建在此处。阁后顺山道绕行半圈而下,便是一处山谷,乃是砺剑门人家属聚居之处。
林枫走到藏剑阁时,幸存的百十名砺剑门人正拱卫于此。他们个个挂彩,身心俱疲,但握剑的手依然很稳,眼神依然坚定。为首的中年人,三缕长髯板结在一起,一身青衣更是翻染成绛色,看到林枫出现,深深地叹了口气,迎了上去。
“你不该来的。”冷观史道。
“我该再早一些来的。”林枫自责道。
“你知道的,早晚都免不了。”冷观史叹道。
“我知道。但不用这么多人的。”林枫不停地摇着头,重复道,“真的不用的,不用的。这可是整整上千条人命啊。”忍了一路的眼泪,终究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冷观史拍了拍林枫的肩膀,道:“你能来,师兄很感激。但这不关你的事。你若不想回去,就在一旁观战吧,等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我收尸。”
“不必了,他们不会来了。”林枫突然挤出一副笑容,道:“以后也不会来了。”
冷观史方才见官兵退去以为只是因林枫上山而暂时休战,此刻闻听林枫之言不禁一愣,疑惑道:“已然短兵相接,死伤无数,圣意岂会因你而改?”
“圣意自然不会,但我皇兄会。”
林枫说完便移步向着斩龙崖边走去,那里可以看到林允。冷观史则站在原地皱着眉陷入了沉思。临崖而立的林枫望着眼前群峰林立、翠木葳蕤,云行有影、鸟飞无迹的景象,不觉胸怀一畅,往山脚看了一眼后,便转身对着正急步赶来的冷观史一笑,道:“师兄,答应我!好好将山庄经营下去,莫要辜负师傅的遗愿。”
“师弟不要!”
八、浪迹天涯去
简小菁赶到砺剑山庄时,修罗景象已然不再。只剩一地的断壁残垣、几处未清干净的血迹还在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简小菁来到斩龙崖,站在林枫站过的地方,放眼凝望。她想看着林枫当时看过的景象。但偏偏天公不作美,山中云雾翻腾,将一切笼遮地影影绰绰,怎么看都看不真切。
简小菁在斩龙崖前坐了一夜,像坐在秦王府外的墙根,像坐在演武堂院落的房顶,只是再没有谁来,再也没有谁陪了。
翌日清晨,在红日初生、霞光将要洒在身上之前,简小菁离开斩龙崖,沿着观察好的路线,一路向崖底摸去。
寻遍整个崖底,简小菁没能找到林枫的尸身,但找到了他的那把刀——断山刀。简小菁看见断山刀的时候,它正直立立地插在地上。
简小菁费了很大的力气将刀拔了出来,然后把身上的秋水剑插在了旁边,喃喃道:“就让秋水在这陪你吧。断山,要替你陪我。”
简小菁将断山刀背在身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离开崖底,边走边轻声吟唱道:
秋水下明山,刀剑初相遇。风起江湖朝野间,情起不知处。
一往而深时,情义两难顾。剩把余生许断山,浪迹天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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