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

    想起父亲讲过的真人真事。

    我们村有个盲人，他是个鳏居的中年人。他家的灶台从来都一尘不染，他家的水缸从来都干净清洁，他家的地面从来都没有垃圾。其实他只是眼瞎，但是他几乎觉得自己也是个哑巴，遇到人也只是憨憨笑笑，不怎么多说话。

    父亲讲这个人，是教育我们这些耳聪目明的没有理由不把家里收拾整洁，可我却总在想，那他应该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啊，真想见见他。为什么想见见他呢，我也不知道。

    我们邻居里有个姓张的男人，半瞎不瞎的，养着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闺女。听大人们说，他妻子在他女儿才三四岁时便跑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女儿长到差不多可以结婚的年纪联系上了她母亲也跑了，这张姓半瞎男人也就一个人过日子了。有一年除夕夜守完岁，我跟着两个哥哥冲去井里抢金银水祈福，竟发现那个张姓男人走到我们前面抢到了新年第一桶金银水。我怯怯地站在路边让他走过，他灰暗的身影佝偻着，头偏得很低，想是要让耳朵贴近地面好听清脚步声一样。“是秀儿啊！”他居然听出来是我。新年里，父亲要去给张姓男人送点什么，我跟着去了。他家街沿虽不平整但打扫得很干净，跨入他家套屋兼厨房，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屋顶的亮瓦蒙着厚厚的尘。在那个屋子里我完全像个瞎子，因为看不见甚至感觉到压抑和恐惧。我退回到门坎边，靠在门框上看向屋子里，还是觉得很害怕。于是，我没有等父亲便自己跑回了家。几年前，他平静地去世了。说平静，是因为他在世或去世都真的无人关心，无人在意，只有平静了。

    这些关于瞎的人和事，在我的生命中简直算不得什么值得记忆的内容，我也从未认真想起过它们或是思考过他们。可是，不知道此刻是为什么，我突然就有强烈地想把它们写下来的冲动并付出实践了。

    那个瞎了的鳏夫和那个半瞎的张姓五保户，在旁人眼里，他们活着或他们死去似乎没什么区别，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更不用说在乎他们是否活得光鲜干净了。然而，他们自己却认认真真地活着，认认真真为自己的命活着。他们要想把屋子收拾好，付出的努力与艰辛应该比我们普通人多得多，也许他们生命旅程里经历过无数次的头破血流，也许他们生命里忍受过无数次的孤独寂寞。他们的生命里既没有同路人，更没有鼓掌者，甚至连个旁观者都没有。没有人在意他，除了他自己！但是，但是，他们依然孤独而倔强地活着，尽他的所能活得光鲜、干净而向阳。

    想来，造物主真的是不公的，这样勇毅可敬的人为什么要让他们眼瞎呢？眼瞎让他们没人爱，没有关心，没有在意，其实他们比好多好多身强体健的人值得疼值得爱值得歌颂的呀！这种想法不过证明我了只是个庸夫俗子罢了吧——我以为有人疼有人爱的人才有勇气与力量好好活着。这个认识是多么可悲可怕的呀！

    哪怕全世界都看不见你，你也要看见你自己！哪怕全世界都不看好你，你也要看好你自己！这样，才能活好自己！造物主不是为某个别人造就你，他仅仅为你自己造就了你！

                                                                                                       2023年10月12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