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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像你这种不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是我生出来的!”
喧嚷繁杂、天气燥热的候车厅。
因为那位妇女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水面,寂静得毫无声响,只有那不得不扩散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
一种比迎着十六度空调更令人心里打颤的寒冷,将我的心脏桎梏。
“我真希望是没有生出过你这么个东西!”
“能不能听话一点?啊?”
“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去去去,给我站远一点!”
“不要碍到我的眼!我看到你就心烦!”
穿着华丽的妇女,手掌宽大,看起来极为有力,那厚实有力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印在孩子的脑袋上,迫使那个男孩的头不断地往下低去。
从前看小鸡啄米总是满怀欢喜,而现在只觉后脑勺隐隐作痛。每一下都是藏着力道,只有真正面临了,才知道有多疼。
那幅架在孩子脸上,并不牢固的眼镜就这样滑稽地掉落在地。
“嗒——”落地清脆一响。
女人像是恍然间醒悟了什么,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而男孩只是不言不语,低着头。
倏然,世界一下子就这样安静了下来,有种掉入海里那种窒息的寂静感。
那母亲满脸冷淡,冷淡到让我甚至以为这不是她的孩子。
而是前世仇恨了八百年,才能轮到今生这般仇恨的关系。
莫名地让我有些似曾相识……
2.
男孩撇过头不说话。
那母亲嘴里不知道还嘟囔着些什么东西,骂骂咧咧地抱着她的小女儿坐在边上的候车厅一排的位置上。
那母亲向下探,摸着扶手,又抚着大腿下的裙摆,挺直着脊背,好似那傲人的脊背里灌了铁水,坚实,学不会弯曲。随罢,她才缓缓地坐下去。整个人显得极为有气质,跟刚才那个破口大骂的妇女全然不似一人。
男孩还没有我肚脐眼儿高,瘦瘦的戴着个眼镜。
眼睛周边一圈儿都是通红的,那短短的眼睫毛上还挂着零星的泪珠。
那男孩明显不是第一次被母亲打骂,他吸了吸鼻子,死死盯着一个地方,脸上透露出的是不愿屈服的倔强。
他仿佛毫不在意般捡起地上掉落的黑框眼镜,歪着脸,坚决不再看她母亲一眼。少年眼里的坚毅和若有似无的伤痛,扎得人心密密麻麻的——满是水痕。
3.
我看了全程,满心眼子都是心疼和震惊,那种心里突然产生的细细密密的疼,来得很快,去得却很慢、很慢。
整个候车厅一百多号人,竟无人动手去劝阻。
有人在吃瓜看戏,有人无视这场闹剧。
芸芸众生,我也不过是那个欺软怕硬的冷血看客。
我埋着头快速地摁着手机的屏幕,将这一切分享给我的闺蜜,似乎这样才能缓解我心底无动于衷的冰冷——
“我的天,你是真没看到那位母亲多狠!她……”
“这样的教育真的是太可怕了!”
“不想生就不要生呗!”
“生而不养!”
“啧啧,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林子大了什么坏鸟都来了!”
“是呀!你真不知道那母亲多么吓人,一巴掌呼过来!我都看呆了!”
“晦气!”
……
4.
这位母亲选的位置正好在我位置的边上。
女人把怀里三四岁的女儿放在地上,也不哄着,就让她自己在地上走。
小姑娘吵闹着要坐到妈妈边上,扒拉着她母亲的膝盖,奶声奶气地央求着,随后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就总是在不经意间偷瞄着我。
不停在敲打手机屏幕的我也忍俊不禁。
孩子就是天使,可爱得总是让人不断地心软。
我将自己的行李往边上再移了一个位置,那小孩便顺势地爬上了我原来的位置。
那母亲温柔极了,那声音柔的仿佛浸了水一般。
“你看姐姐都给你让位置了啊,快点说谢谢姐姐。”
那母亲细心护着孩子的腰,生怕孩子在爬行过程中从凳上摔下。
那小姑娘乖巧极了,奶声奶气的声音让我的心软成豆腐脑。
“谢谢……姐姐。”
我摩挲着自己手上的车票。
远处那个男孩孤零零站着,眼角还带着泪痕,可怜巴巴得令我都有些折服这位母亲的行为。
“没关系。”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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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等待无疑是让人心生杂念的。
何况是在气温飙升的午后,胸膛闷闷的,仿佛是快脱水的鱼儿,拍着尾巴,垂死挣扎。
“……你不要像哥哥那样!像哥哥那样,我就不喜欢你了,听到了没有?”
那母亲的小姑娘不说话,自顾自的从凳子上又重新爬回妈妈的怀里。
她玩着母亲的衣角,乖巧极了。
我似乎隐隐约约听到她喊:
“哥哥……”
我的视线从手机移到她那个黑乎乎的脑袋上。
那一声哥哥仿佛是错觉般,令人的心酥酥麻麻的,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带着莫名的熟悉感。
6.
门口的乘务员通知我们要开始检票了。
我们排起一摞长队。
彼此间离得很近,都迫切地想着排前面一些,向前些,再向前一些!似乎这样急不可耐向前拥挤,就能得到肉体与灵魂上巨大的成就感与幸福感。
人与人之间却仍不忘隔出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都爬过栏杆过来啦?”
“有没有家长勒,这是谁的孩子?”
“这是谁的女娃娃?都来看看嘞!”
人群骚动着。
一个个脑袋从队伍中伸出又缩回。
检票的阿姨,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
凑了热闹却不明情况的我只能低下头开始玩手机。
待我寻声再抬起头时,整个候车室都回荡着那个小姑娘尖利的哭声。
7.
“哭什么?你还有脸哭?”
“谁让你爬到栏杆那边去的?啊?”
母亲一只手拽着孩子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打在她的屁股上。
那小姑娘仰着脑袋,嘴角向下,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一团,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哭得哇哇哇的,分外凄厉。
“怎么这么不听话?谁教过你这么干的?”
“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去爬栏杆?”
“怎么跟你哥哥一样,这么淘气啊!”
“哭哭哭,就知道哭!再哭我可不喜欢你了啊!”
“还有脸哭!”
气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我的皮肤战栗着,汗毛一下子从小脚直到面颊出现。
我抬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两颊都是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甚是渗人。
“再哭我就不要你了!你再哭一个试试看!”
8.
我几乎手足无措地在一旁听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密密麻麻的恐惧感。好像掉落一个不知为何的深渊,我抓不到东西来救自己,只是那种无法吸取氧气的无力感将我包围。
我忽然失去了意识。
整个人没有了力气,却又好像被什么力托着,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这个怀抱熟悉却充满安全感,却又不知道什么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哥哥……”
我看着面前放大版的男孩的脸,想去擦掉他脸上的肆意的液体。
哥哥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的眼镜片上早已溢满了泪水,他眯着眼,眼泪却是从眼角不断地往外滚落。
哥哥死死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闷声哭泣。
我无声地听着,只是那紧咬的下牙关,酸得不行。
泪珠顺着脸庞慢慢滑落。
9.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是我做错事了,所以母亲真的不要我了,不想再爱我了。
所以我拼了命地变好,想让母亲来看看我和哥哥。
可是谁又能知道呢,梦里神采奕奕的母亲,早已胃癌缠身。
母亲知道。哥哥知道。唯有我被傻傻地闷在鼓里。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哥哥是在和母亲生气。气母亲这么凶的对待他,因为母亲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对我们一直都是温柔。
那种溢得出水的温柔像是被羊水包裹,我只需含着指头,闭着眼睛,蜷缩在一起,轻轻地动一动,就会有一双极有安全感的手抚着我、伴我入睡。
而一切都变了,像那太阳晒坏的塑料,一碰就碎。
那段时间我也时常看到哥哥哭。
在被窝里的我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心开始一点点地疼起来,吧嗒吧嗒地跟着掉眼泪。
10.
母亲生病了多久呢?
她是不是也经常像哥哥一样偷偷在被窝里哭泣呢?
她会和我一样心里密密麻麻的疼吗?
我过了好久好久才知道——母亲并非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所以恨铁不成钢。
时间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她狠狠地推开我们,眼里泛红的是血丝,病让她显得更加瘦弱。
或许她心中绞痛,却硬是狠下心来对我们说——
“别管我,都回家去,别待在这!你们像什么样子?”
我后来经常梦到母亲在病房上虚弱得如那剪下枝条的玫瑰,随着时间肉眼可见地衰败,无力挽回。
哥哥大了就不同我一间房,母亲走的那天,我梦中惊醒哭着拍打着他的房门,哥哥便常在我噩梦时来到我房间,轻轻拍着我,哄着我。
有一次,哥哥才把我哄睡。
我突然惊醒,嘴里喊着:“妈妈别走!”
昏暗中,我只感觉有液体一滴又一滴地砸在我手背上。
妈妈,我和哥哥好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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