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

罂粟

文｜千始

上

认识钟亮是在同城微信群里。

群里每天插科打诨，热热闹闹。我是后进去的，很少发言，静静地看别人聊天。没见钟亮发过言，没想到他主动加我。

我翻看他的朋友圈，很干净，仅有几条，显得三观很正。我们渐渐熟悉，钟亮告诉我他在纪委工作，我撇了撇嘴，难怪。

我问他，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微信群里？他说是别人拉进去的。

他还问我，有没有参加过群聚会？我说没有。

他说之前群里聚会过，我揶揄他，你有没有参加？

他没有隐瞒，参加了。不过，看到一堆男男女女喝多了有些忘形，他觉得不好。

我脑补那些他未曾说出的画面，心里不屑，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嘴上却说，我欣赏你的坦诚。

这就是虚拟世界，戴虚伪的面具，扮着想要成为的别人，说言不由衷的话，每个人都自以为是的真诚。

我也会说恭维的假话，我真虚伪。

我是秦依依，已婚，私企工作，三十岁的我像一只饱满熟透的水蜜桃，由里向外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老公醉心于工作，我与他只讲柴米油盐。钟亮适时的出现，恰好弥补了我心中的某处空缺。

钟亮和我都喜欢文字。我发的朋友圈，钟亮从不点赞，也不评论。但是，他每次都直接发微信给我，分享我的喜怒哀乐，我快乐，他也快乐，我悲伤，他比我还悲伤。他是懂我的。

我有种感觉，我身上混合着女孩与女人的神秘气质，已经成功地吸引了他。对于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这一点不难。

钟亮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而且是打单位座机，给我种错觉，好像我们是现实中的朋友。

他说，依依，我想把你双规。

每次，他叫我的名字，都像要把我的名字刻到心里去，而我心上的裂痕，正被他用柔情一点点填满，让人满足而叹息。

我笑着问他，什么是双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

钟亮的声音充满磁性，就是让你在规定时间，到规定地点去交代问题。

我巧笑嫣然，我没犯错误，你不可以滥用职权。

钟亮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偷心贼，你偷了我的心。

我莞尔一笑，这样的话，不在乎真假。耳边似有风吹过，那是钟亮的呼吸声。脸上似被温柔的手轻拂过，一直熨贴到心底。心底像有什么要溢出来，甜蜜而忧伤。

原以为只是成年男女的追逐游戏，却有人在不知不觉中动了情。聊天时，我们克制而奔放，又不敢轻举妄动。心里无比明白，谁先当真，谁就输了。

钟亮说，依依，我完了。我喜欢跟你聊天，我上瘾了，戒不掉了，怎么办？

我打趣他，小心中毒。我不是医生，不会治病。

钟亮说，依依，你就是我的药。我心一颤。

钟亮说，依依，你就像罂粟花一样绚烂夺目，我明知道一头扎进去，就中了你的毒，可是，我还是放不开。我真是无药可救。

我迟疑了，钟亮的反应正合我意。我印证了自己的魅力，可是又没想象中那么高兴。我清楚这些都是虚拟世界的，是假的，难道要在虚拟的世界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吗？不如趁着还没陷进去，尽早抽身。

想明白后，我狠心疏远钟亮，很长时间不理他，他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也不回。

钟亮在微信上说，依依，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钟亮说，依依，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这个小妖精！是在玩欲擒故纵吗？我们一起作忍者神龟，谁先吱声，谁就是小乌龟。

钟亮说，依依，我错了。没有你，我心空了。

钟亮说，依依，不要不理我好吗？

……

我终于缴械投降。我习惯了我的世界里有钟亮，我的心没有想象中那么固若金汤，或许它早已沦陷。

我微信回他，钟亮，我一直在。

钟亮说，依依，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我想见你！我要疯了，你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不喜欢这种我掌控不了的局面。

我说，这可不是你的作派。你那么自信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患得患失了？

钟亮说，依依，认识你以后，我不知道什么是自信。

我说，钟亮，我还没想好。

钟亮说，给你时间考虑，别让我等太久。

钟亮几次三番提出见面，我有些心动。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我们小镇举办旅游节，我发了朋友圈，钟亮很快问了我旅游节的一些问题。我回答后，出于礼貌，随口邀请他过来玩，我这么说是笃定他不会来。可是钟亮一口答应。我以为他开玩笑，并未在意。

旅游节开幕那天一大清早，钟亮给我打电话，说要开车过来。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别过来。

他说，我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不能回头。依依，你怎么了？

我赶紧冷静下来，大脑飞速地运转，嘴上说，我没事。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要见面了。钟亮，这次我当逃兵，不见你，行不行？

他说，依依，别逃！等我。他的声音里有股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放弃抵抗，我无处可逃，该来的总会来。

嘴上说不是一回事，行动更忠于内心。我把衣柜所有的衣服翻出来，不厌其烦地一件件试穿，嫌这件太成熟，那件太幼稚。妆容化了一遍，洗去又化一遍，嫌太浓，太淡，总是不满意。

心是慌乱而激动的。捣鼓了半个多小时，看到镜子里自己光彩照人，才终于停止折腾。想到女为悦己者容，心里狠狠地骂了句，没出息。

下

我跟钟亮在微信上认识一年后，终于见面。

我给他发了位置，时间，跟他约定，不许打电话，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能不能在人海里，一眼认出彼此。

热闹的旅游节，大街上人潮汹涌。当钟亮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我的眼中只有他。他带着耀眼的光环，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一阵眩晕。

他高大帅气，身材挺拔，眼睛有神，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依依。”他轻轻唤我的名字，我身上一阵酥麻。他伸出手，看着我浅浅地笑。

“钟亮。”我看着他好看的手，未动也笑。他恍然大悟，坦然地收回手。

我们俩，跟着人流，往前涌。

“依依，真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钟亮说。

“……”我继续傻笑，这算是始于颜值吗？

“依依，我们应该早点见面。”

“……”

“依依，你怎么不说话？”钟亮停住，转头问我。

“别停，往前走。全是熟人。”我闹个大红脸。我生活的这个小镇不大，大街上人来人往，分分钟能遇到熟人。被熟人看见，我秦依依跟一个陌生男人一起走，别人会怎么想，我还要不要活了？

“啊……”钟亮了然，我们刻意拉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像陌生人一样。

看出他有些不高兴，我追上他：“我走累了。钟亮，请你吃饭，我们去吃海鲜吧。”

他的表情马上亮了。

饭店里人满为患。我像做贼一样，不时地瞅瞅四周，看有没有熟人。点好菜，我们在一个包间坐定，我才松了口气。

钟亮看着我笑：“依依，你这么害怕遇见熟人，为什么还要我来？”

我恨恨地看着他：“我不让你来，你听吗？我要被你害死了。”

“我想想，是谁邀请我的？”钟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只是跟你客气，谁知道你这么傻，竟然当真。看上去挺精明的。”我拿他开涮。

“依依，谢谢你邀请我，没有错过你，我很开心。”钟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伸手去捉我放在桌上的手，我不着痕迹地避开，抬手将落下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钟亮像明白我的心思，笑了。

“依依，我喜欢你。”钟亮深情的目光锁住我的。

“我也喜欢你，朋友的喜欢。”我跟他打哈哈。

“你敢摸着你的良心，再说一遍吗？”

“当然敢。”意识到他在捉弄我，我起身想去打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经不住折腾，砰地一声落到地上。

我刚想哈腰去捡，钟亮喊了声：“别动！”他起身，站在我身体一侧，弯下腰，捡落在我另一侧的手机。我屏住呼吸，身体僵住。我们之间的距离为0.01毫米，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气味。这么撩人的举动，我脸不由红了。

“依依，你脸怎么这么红？”他把手机还我，故意问我。

“我喜欢，不用你管。”我害羞地避开他的目光。

“依依，你就像这只螃蟹一样，横行霸道。今天，我要吃你。”钟亮提起盘子里煮红的螃蟹，一语双关地说。

“小心别把牙嗝掉了。”我一脸坏笑。

“你呀……调皮。”钟亮一脸宠溺，我觉得自己脸更热了。

“钟亮，你喜欢过别人吗？我是说，除了你老婆？”钟亮开车，不能喝酒。我不顾钟亮阻拦，独自喝完两瓶啤酒，借着酒劲问他。我直盯着他的眼，像是要看到他灵魂深处。

“微信上有过一个，我们很谈得来，就像我跟你一样。”钟亮的眼神变得迷离，陷入回忆之中。

“后来呢？”我挑眉追问他。

“后来……没有后来。她失踪了，再无音讯。”钟亮蹙眉，神情痛苦。

我也收起脸上不正经的表情。这样的话题，对他对我，一样沉重。气氛一时变得郁闷。

终于等到分别的时刻，我们知道，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我往外走时，钟亮拥我入怀，我想挣脱，钟亮在我耳边轻语：“别动！”我像被施了魔咒般，乖乖不动。

钟亮在我耳边低声说：“依依，你要好好的。”

我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嗯，我会的，你也是。”

之后，我们回到自己的轨迹上，各自安好。钟亮打电话告诉我，他调到城效一乡镇挂职锻炼。

夏天，连日暴雨，我们城市很多乡镇发大水。我从电视新闻上得知，钟亮所在乡镇也遭了水灾。

我担心钟亮的安危，给他打电话，却一直打不通。我坐卧不宁，心中升腾起强烈的不安感。

我包了一辆出租车，不顾外面倾盆大雨，赶到钟亮所在的镇上。司机说水太深了，太危险，不肯往前走。我被暴雨阻隔在镇上的一家旅馆中。

我给钟亮发微信，告诉他我来了，在旅馆。剩下的是无边的等待。

傍晚，外面有人急促地敲门。我打开门，被人搂到怀里。

我刚要挣扎，熟悉的声音响起：“依依，别动！”正是钟亮，我不禁热泪盈眶。

“依依，能再见到你太好了。”钟亮抱紧我，像要把我嵌入到他身体里。这一刻，我终于放下芥蒂，松开握紧的拳头，与他相偎相依。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

钟亮很快松开我：“依依，我马上要走。这里是我们的一个临时救援点，我过来安置受灾群众。下面还有群众等我们救援。”

我点点头：“钟亮，你一定要小心。”

钟亮笑了，他摸了摸我的头：“依依，天还没黑，你赶紧回去。我没时间送你，你自己路上小心。答应我，要好好的。”

我点了点头。钟亮依依不舍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泪流满面。这次，我们是真的不再见了。

我的老公叫苏克，苏克的妹妹苏子欣，之前在同城微信群里，爱上一个微信好友。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子欣情感上受到打击，承受不住，精神失常，现在在精神病院。我看了她的手机，她爱的人叫钟亮。

我与钟亮相识，不是偶然。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刻意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我只是想弄清楚，子欣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老公拗不过我，只得同意我这样做。我们同时进微信群，我与钟亮聊天，旅游节与钟亮见面，他都知道。当然，那两次拥抱，还有最后那次见面 ，他不知道。我动了情，他也不知道。

我与钟亮，此生不再相见。做什么事我可以控制，情感却不能。我不能保证，如果任情感发展，我会不会真的爱上他。

虚拟世界里的情感，正如钟亮所说，像罂粟花一样，虽然好看，却始终有毒。

后来，听群里人说，钟亮参加同城群聚会，照片被人发到网上，因为他身份特殊，影响很坏，被处分，丢了工作，再也没有消息。

我始终难以相信，像钟亮那样的人，怎么会经不住诱惑，一而再以身试险。也许，他是被那虚无缥缈的，像罂粟花一样的情感，迷了眼，迷了心智，不愿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