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自恋限制了人类的想像力

这部号称年度最佳的动画电影，对单身、丁克和文艺青年们实在太不友好了。

我从小一直有一个疑问：神仙鬼怪都那么厉害，会飞，会变，不用吃饭还长生不老，为什么他们还想做人？妖怪们想尽办法要修成人身，仙女们不管多漂亮都会思凡，她们找尽各种理由下凡来嫁个穷屌丝，为他红袖添香，陪他颠鸾倒凤，给他洗衣做饭，为他生儿育女，还要照顾凡人的自尊心，把姿态放得特别低，谓之曰“前世姻缘”或者是“报恩”。

后来我知道了，这些神仙鬼怪都是咱们人类YY出来的，所以，在这个“体制”里，人类给自己的地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人类不一定最高最快最强，但是人类一定有其无可替代的重要性——俺不会飞，不会变，天天要吃饭，死了马上烂，但是，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俺的地盘俺说咧算！

人们亲手捏造鬼神，再叩首膜拜自己的作品，可是追根究底人是只认自己为上帝的。这种自恋无处不在，比如《寻梦环游记》这样的电影便可见一斑。

在人类的经验里，死亡是不可逆不可拒的单程旅行，是永久的失联和无边的黑暗的泥淖，这太可怕了。相对于宇宙的高广和造物的冷酷，人类其实还是个宝宝，所以，我们要把死后的世界建成一个纸扎的摇篮。对于永生的眷恋就是对人类最大的自恋，《寻梦环游记》里的冥界便是对永生的执念的延展。

我能理解这种发乎本能的想象。杭州火灾事件的未亡人林爸爸，他给去世的老婆孩子写信，在他的想象中，老婆和孩子们去了那边以后依旧是凡间的模样，他甚至还会嘱咐孩子们要听妈妈的话，让哥哥照顾弟弟和妹妹。我的狗死了，朋友安慰我说“别难过，馒头哥哥和花卷哥哥会在那边照顾它的。”（馒头和花卷是朋友养的狗，在前两年过世了。）对于那个没有任何渠道去了解的黑暗世界，我们只能凭凡间的伦理和规则去想象，希望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生的起点，连死后也要按活着的方式来过。

《寻梦环游记》完全忽略死亡就是一种清零，固执地将死后的世界想像为生前世界的水平镜像，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名利财富都要带到那边去，所以，即使到了冥界，名人富豪仍然吃香喝辣，而穷鬼卢瑟依旧不被待见。就像人们上了一辆长途汽车，中间下车换乘另一辆车子以后还要固定坐回原位。你想换一轮座位？不行，原来坐头等座的人可不会答应。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鬼怪，他们一定要笑掉大牙，这帮凡人，真是位卑未敢忘意淫啊。

既然死后世界谁都没有亲见，那么，电影中这种套路也无法证伪，就当电影看好了。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亡灵节回故乡溜达还得先过“海关”。

冥界的“海关”有一个长长的望远镜，可以伸到你家里，看看有没有人供奉你，如果没有的话，对不起，拒签。所谓的供奉，当然来自后人。所以，那些无后者、脱离家庭追求梦想的文艺青年们要承担与凡间等量齐观的“生存”压力，不被死去的家人接受，不能在亡灵节回家溜达，连在冥界永生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只能躲在一隅狂赌烂醉然后灰飞烟灭。

所以，要想死后过得不那么辛苦，活着的时候就必须要结婚生孩子。如果你是LGBT、不孕不育、丁克、离开家庭追寻梦想的文艺青年，哪怕是不幸丧子，你死后，因为无后人供奉，连带你的父母祖宗都要灰飞烟灭，你，就是整个家族的罪人。多大仇多大怨？不生孩子这么环保的事情不但不被赞同，还要背这么大一口锅？WTF!

宣扬“Family First”没问题，在以无限的温情讲完这一套以后，回身狠狠给边缘群体一刀这算怎么回事。你们觉得传宗接代倍儿幸福那你们就去生生不息好了，凭啥还要diss别人。

对于某些人来说，家是港湾，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家不过是个旧时伤疤。父母家人这种天生天成的东西只能被动去接受而不能自主选择，这属于不可抗力，当人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喜好和判断，转而追求与家长价值观不那么一致的东西时，要遭受各种粗暴的狙击，连死后都不被接纳。试问，这样的家人哪来什么温馨可言？他们的“爱”不过就是为了安定统一所施行的怀柔政策而已，有什么可值得感动的。

影片从头到尾除了强调“做人一定要以家庭为重”以外，还在强调着一个人不论生前死后最重要是“被记住”，只有被记住和被供奉才能得到永生。片中不论是人是鬼，心中都蔓延着惧怕死亡的恐慌。当一个人说出“我才不稀罕把照片摆在供桌上”便是犯了“反人类”的大罪。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想笑，看把人类给能的，咱那么厉害咋不上天呢？人类怎么了就不可以反对？人类长啥嘴脸咱们自己难道没点B数吗？永生？咱们配吗？

如果世间有些事物值得永久供奉，我想那绝对不会是人类。

我想，如果死后的世界真如《寻梦环游记》中那样，凡间一定会有人专门做死者供奉的生意来谋利。这让我想起电影《自梳》。

自梳女们结伴住在姑婆屋自力更生，不嫁人不生养，男人和宗族社会压榨不到她们，怎么办呢？他们想出来一个十分阴损的招儿，以后死后无人供奉相要胁，骗得她们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拿来“买门槛”——就像为了“绿卡”假结婚一样，找一个男人，花钱买他们家的一个牌位，以保死后香火有她一份。

这么陈旧而令人恶心的把戏竟然出现在一向以引领价值观为傲的灯塔国大片中，还是在2017年，嗯，看来在高速公路上开倒车的不止我们一家，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写完这篇文章，我认真地问自己，你期待死后在另一个世界里与这一世的亲人们团聚吗？已经死去的外公、外婆，以及刚刚死去的狗。你期待与他们的另一次重逢吗？像《寻梦环游记》里这样。

我的答案是：如果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我只希望他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