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园】
-----那些散落在别处的错过------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里,一排排栗子树像一群卫兵,直挺挺地站在黄土漫天的小路两旁。不远处的麦子地里,一片一片麦穗儿金光闪闪,随风掀起一阵阵麦浪……
暑假到了,孩子们从学校放假回家,像撒了欢儿的羊群,蹦蹦跳跳地奔跑的路上。几个穿着补丁半袖的男孩,袖子卷到肩膀,汗顺着脖子流到后背和前胸,却依然有使不完的劲儿,疯了一样的跑啊跑啊。一眼望去,整片地里,土地和人们皮肤的颜色融为一体,搭配上淡淡麦香,俨然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全然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
然而,他们的未来却如同这漫无边际的麦地,找不到头绪,也看不到一点新鲜感,仿佛麦地就是整个世界,命运已经在出生的时候就定格,种地、学习、包办婚姻,就是永痕的未来。
这一天,杨家一个晒得黝黑黝黑、瘦瘦高高的穷小子从坡地里回到家里,不经意间,可以从他年轻紧致的脸上,看到几分惆怅。
他,就是我的父亲,杨建军。
“过了麦(家乡话:收完麦子),你就下学吧!恁娘中了痨病,干不了活,你还有两个兄弟,两个姐妹,这一大家子人我自己养活不了……”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土炕和烧火烟味儿,爷爷卷着旱烟,轻轻泯了一口茶。
“我肯定能考上大学,老师说了……”父亲话没说完,就听到奶奶一声剧烈的咳嗽。
“你老师懂得什么?找了个傻老婆,连个后人也没有,听他说什么?你是家里的老大,谁家的老大捞着上学了?”爷爷吐了一口烟圈,剔了下发黄的门牙,吐了一口黄痰。
“我明天去王老师家说去,新学期……换班长……”父亲含着泪转过身,朝着黑漆漆的灶台走去……
后来听妈妈说,当年九月开学的那天,父亲在坡地里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儿。
那天正午十二点的太阳,像发疯了一样晒得整个村子都奄奄一息,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只能躺在阴凉地里,赖在家里不愿出门。只有父亲,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扛起锄头,戴上头巾,把憋了几年的愤恨都使在锄头上,锄地锄得手都磨破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直到半夜,一个人晕倒在坟地里……
我曾经问过父亲,那天他没回家,为什么爷爷奶奶没去找他?他看着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假装忙着手里的活,转过头,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落下的病根,父亲很容易低血糖,尤其是在过度劳累后,就会突然晕倒。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露天厕所潮湿的地面上醒来,有时候,他会在装满货物、老鼠四处乱窜的仓库醒来……有时候,我们会看到他鼻青脸肿的,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这是父亲专有的倔强,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就只是自顾自地,一门心思地去打败眼前的束缚和桎梏,不问明天。麦地里的男人,或许都这样,他们似乎在行使天命,却从生下来就与命运对抗。
因为是家里的老大,从八岁开始,父亲就开始照顾弟弟妹妹们,还有爷爷和奶奶。父亲从十几岁就背着弟弟、领着妹妹,背上一小麻袋干粮,天不亮就走上上学的路。他们一路走到天亮,听着学校的铃铛声响起,这一天才算刚刚开始。
有时候,我会从梦中醒来想起父亲的往事。月光下,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和听着干燥锋利的风声,想想那个瘦弱单薄的男孩,在这样的环境下,义无反顾地领着弟弟妹妹们艰难前行的画面,鼻子酸酸的。
父亲最喜欢看书,也最喜欢动脑筋、学习,即使有再大的阻力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然而,他却狠不下心看着老父亲受苦,在那个封建的社会,他不敢对自己的父亲说一个“不”字。
如今,父亲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商人,但他还是像一个儒雅的书生,会提起书本里的故事,给我们讲他对学校生活的向往……甚至,也会忿忿地告诫我们不要步入商海,就做一个普通的文化人,永远不要学会那些勾心斗角的伎俩。
因为一个年代的思想缺失,因为一个群体的无知无觉,父辈们承担了如今我们永远体会不到的痛与失落。上帝总喜欢关上一扇门,再给你开一扇窗,那些被封锁的道路堆积成了父辈们成长的垫脚石,在这孤独寂寞的成长之路上,他们在用一生去演绎到底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人生、什么才是生活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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