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家

作者: 短毛碎 | 来源:发表于2023-06-06 17:3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书香澜梦第37期“牢”专题活动】

    1.

    七八十年代时,支荣华还年轻,他常年跟着队伍野外勘测,凭着技术好,眼力见儿也好,吃苦耐劳的他逐渐成为煤炭地质勘探队的二把手,大家都将他视为不二的接班人。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即使没有大量的体力劳动,老支也会感到疲惫不堪。他开始头晕头痛,睡不着觉,甚至难得的红烧肉都吊不起他的胃口。老支纳闷,自己的身体一向不错,难不成是被马上就来的换届选举闹腾的?去卫生院检查,高血压。嗐,中年人,哪个还没个高血压呢!

    老支每天都梳着大背头,虽然他个子不高,但五官分明,长相标致。他最喜欢自己的眉毛,左右两条眉尾都比常人长出半截,谁见了他都说这是长寿眉,所以每天出门前,他都要对着门口那个小圆镜先用头油把头发整理好,再用手将眉尾的长毛一根根捋顺,有时还要沾点水,直到自己满意了,他才会夹着公文包,蹬上28寸的解放牌自行车面带微笑地上班去。

    队里没人不认识支荣华,一是因为他的地位高,二是家里8个子女各个出息,怎么看他家都是勘探队的模范家庭。笑眯眯的爸爸,和善可亲的妈妈,团结友爱的兄弟姐妹,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把动不动就鸡飞狗跳的那些门门户户比得啥也不是。尤其是这8个子女,就连挨饿的那段日子,一片树叶都要撕成10瓣,福能一起享,苦也必须得一起吃。

    牛秀英17岁就嫁给了支荣华,她右脚跛,她大字不识一个,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实在被逼得没办法,才在老姑娘的耐心帮助下,花了一个月时间学下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这辈子还能拿起笔画出几个‘字’来,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怎样填饱全家人的肚子问题上。20来岁时,男人去野外数月不归,家里米缸见了底,儿子已经开始刨老鼠洞掏小耗子吃。她一跺脚,拉下脸跑回娘家讨了小半袋米回来,却不想下班车时因跛脚耽误了时间,缺德司机故意不等她回身拿米袋,一脚油门扬长而去。牛秀英在车轱辘带起的飞扬的黄土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跑了3里地,那车上带走的是她一家9口的命啊。她就那么一直跟着车跑,边跑边喊,直到嗓子喊哑了,头发跑散了,司机才停下车,追上车的她也不敢骂,眼泪巴巴地抱着米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又往回走。就是从那次,牛秀英落下了病根——成宿成宿睡不着觉,见着汽车就会浑身发抖。人啊,你咋那么坏!

    牛秀英给支家生了2个儿子,6个姑娘,8个子女相继长大成家,除了老姑娘去外地念书,其他孩子都在身边,平日里老支家的门是常开的,为啥呢?因为子女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即使牛秀英没在家,也不耽误孩子们进屋。

    这天,老大阿信拎着刚从市场买的鸡蛋进了屋,看见老三阿霞正坐在沙发上和母亲说话,她把鸡蛋放到桌上。

    “大姐,来了啊。”

    “我刚去趟市场,给咱妈买点鸡蛋。”她在三妹旁边坐下,“妈,我爸这两天舒服点没?”

    母亲摇摇头:“没有。你爸这几天身上肿得厉害。尤其是两条腿,一按好大的坑。”

    “啊?你刚才也没跟我说啊。”阿霞问:“那咋回事吗?又去检查了吗?”

    “是啊,我看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吧,卫生院里查不出个啥。”阿信接话,“这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爸不会……”

    “没事儿,你爸说是最近累着了,到底年纪大了嘛。我给他煮了豆子水,喝几天就好。咱们吃不上饭那会儿不是也肿过?没那么玄乎。”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嗯,知道了,我再给你爸说说。”母亲笑笑,“都放心,好好上班。”

    三妹冲着母亲噘嘴:“你俩啊,就是心疼钱呗,卫生所看病不花钱。”

    “哎呀,咱家就你嘴厉害。知道啦,知道啦。”母亲站起身来,把永信带来的鸡蛋端在手里转着圈地看,“咱家那两只鸡也不下蛋啊,周六把孩子都带来吧,把鸡宰了吃。”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永信的心里却始终卸不下刚才说的事儿,父亲最近气色着实不好,看上去人也瘦削了些,就连以前能透出光的眼眸也没那么亮了,眼看着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人可不能生病啊。

    牛秀英给丈夫连着煮了一周的豆子水,刚喝时好像多少管点用,但后来再看,又觉得并无不同,她心里也犯了嘀咕。这晚,牛秀英烧了一大壶开水给男人烫脚,本就涨得如同装着水的气球似的脚和腿如今像是刚卤出来的猪蹄膀。她把脚盆水倒尽,坐在床沿上说:“荣华啊,孩子们都说让你去大医院瞧瞧病,我觉得吧,得去!”她把男人的腿拽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用手从脚背往上按,一个个大坑就像刚发出来的面团被手指戳进去的洞,明目可怕,“去查查到底是咋回事,不就放心了吗?”她用手掌努力捋平刚才被按下去的坑,却发现根本就是徒劳。

    老支拍拍她的手背:“莫慌,莫慌,我心里有数。来,你给我挠挠后背。”他把身体背过去躺着,“身上痒得厉害,我也够不到嘛。”

    牛秀英把手伸进男人的秋衣,问:“哪里?”

    “到处挠,都痒。”

    秀英就在男人的后背上挠起来:“好了没有?”

    “没有,好了我告诉你嘛。使点劲。”

    问了几次,她也懒得再问,于是在后背反复挠起来,不一会儿,男人竟传来了鼾声。牛秀英轻轻把手撤回来,将被子扯过来盖在丈夫身上,自己也躺了下去,随着“咔哒”一下,她拉灭了灯,整个屋里黑了下来。

    月光无声地从窗外淌进屋里,牛秀英出神地望着被照得发亮的窗楞,睡意全无。男人身体不对劲后,她失眠的老毛病也跟着越发严重起来。小客厅的挂钟在0点前都会报时,于是,她每天就数啊,数啊,数到9点、10点、11点、12点;再接着在心里算1点、2点、3点……经常性的,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迷糊中就被外边传来的公鸡啼鸣喊醒,没几天,牛秀英原本就有的黑眼圈更加严重了。

    睡不着的时间里,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男人频繁起夜!

    原先男人不起夜,或是偶尔起夜,但最近这段日子,他总是会起夜好几次,而且去的时间越来越久。牛秀英就竖着耳朵听,最早,男人站一阵子就能听到淋漓的尿声。没多久后,尿声变成偶尔的滴落声。再过阵子,她听见站里很久的男人会发出痛苦的叹息,趿拉着鞋回到床上的人没一会儿会再去折腾一趟。

    牛秀英越发觉得不对劲,她劝不动丈夫,就去找女儿劝,女儿的话不听,就让儿子去绑。终于,支荣华被架到了人民医院。一套检查做下来,除了老支被蒙在鼓里,大家都傻了眼,诊断书上明明确确写着几个字——尿毒症。

    老大让两个弟弟送父亲回家,跟大夫细聊,这是个啥魔鬼病啊?

    五姐妹站在诊室里面面相觑,这可怎么治?

    2.

    阿信家在3线城市,当地最好的医院能提供的治疗方案就是做透析,一次500块,先开始一周做2次,而后就要两天做1次。

    “大夫,只能是这样?”阿信紧紧捏住微微颤抖的手问。身为出纳的她已在脑海里迅速闪过治疗费,他们几人每个月最高的才不过八九十块钱的工资,可一个月就得有2000块的透析费用,他们能负担多久?

    “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方案。不过,”大夫推了推眼镜,“不过你们如果可以承受的话,去申请肾脏yi植吧,这个可以从根源解决问题。”

    “这得多少钱?”

    “先准备30万吧。不过,没有肾源也不行。”

    姐妹几个彼此看着对方,全都沉默了。

    “没事儿,你们先回去考虑。看你家这么多孩子,没准自己人就能配型成功。但是,钱是必须要有的。我还得说,手术有风险,就算做了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他顿了顿,“所以,你们先考虑透析吧,做吗?做的话我给你们预约床位。”

    “做,我们做。”阿信脱口而出。

    姐妹5人退出了诊室,个个眼圈红着没了主意,要去哪里找那么多钱啊?

    “大姐,咱爸这个病得好多钱啊。你有啥主意没?我……我,经济上肯定帮不了那么多的。”老六难为情得很,她参加工作时间不久,刚生完孩子又在休产假,就连奶粉钱也得精打细算。

    “大姐,我家也是这个情况。”老四红着脸揪起衣角,“大山厂里说是要改制,头批下岗名单里没他,但谁知道后边啥时候就轮上了呢?家里现在不敢把底子掏空啊。”

    “大姐,我知道我不该这时候说话,但是,我家也确实有困难。”老三张嘴了,“家里前两月才刚买的电视机,借你的钱都还没还上呢。”

    阿信望着眼前几个妹妹,她明白大家说的都是真话,可是,面对父亲的重病,现在还不到大家诉苦的时候呢。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咱家能有今天的样貌,都是爸的功劳,这点没的说,对吧?老六和老四的情况我都清楚,知道你们现在不容易。但是,如果咱爸倒下了,你们不伸手,能安心吗?”她把目光转向老三,“还有,老三,你借我的钱不着急还。可如果咱爸看病真的需要钱的话,你把电视卖了也得出,懂不懂?”

    老三把头低下去,用脚尖在地面来回踢着:“嗯。”

    “困难咱们都有,不分谁家。明天咱爸做第一次治疗,怎么说这钱也得马上到位,除了老八,咱们七个凑一下。这次的钱就我,老二,老三,还有老五和老七每人出80块,老四老六,你俩就出50块吧。”

    “行。”二妹立刻接了话。

    阿信站那儿停了几秒:“这样吧,老六现在情况特殊,你拿30吧,多出来的20块我出。”

    “嗯,谢谢大姐体谅我。”老六鼻头红红的。

    “行了,咱一家人啥时候都得相互体谅帮衬。眼下爸的这个坎儿能不能过得去,咱们哪个都不能少。不说了,散了吧,钱回头带到你二姐那儿。”她摆摆手走出人群,没两步又停下来,“咱爸的病不能跟他俩说。问起来,就说是肾炎。”

    姐妹几个纷纷应声,二妹快走几步跟过来:“姐,我去趟队里财务,看看能不能让他们帮忙解决点?”

    这倒是个救命的法子,咋说也得去试试,阿信把步子也迈得更急:“走,我和你一起去。”

    事情办得很顺利,听到支荣华得了这么个大病,财务建议他们立刻向勘探队党委提报申请。作为对老党员的关爱及老支这些年的贡献,很快阿信他们就拿到了准许报销80%治疗费的批文。

    钱的大头问题解决了,一家人暂时松了口气。但,老支得了不治之症的消息也将他关在了一把手继承人的大门之外。选举前的那段时间,他不止受着病体上的折磨,还备受精神上的煎熬。稍微有点体力时,他就会跑到领导办公室露个面,但每次都不外乎被拍着肩膀劝告“多休息,别想太多,养好身体再回来上班”。

    老支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毕竟是肾炎嘛。既然发现了病根,就消炎呗,只是他也没搞清楚为啥他的“消炎药”是通过一台嗡嗡响的机器把自己的血从这头吸出去,再从那头灌回来,兴许是现在的技术先进了吧!但小半年后,老支就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了。从开始的几天“洗”一次血,到后来次数增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薄,曾经自己可以走到医院去,后来家里给他买了个轮椅推着他去,再到后来,随便哪个女儿都能背着他出门……他还明显感到最初“洗”血后小便问题得到了改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回到了无尿的状态。

    3.

    一年不到,父亲病情的迅速恶化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而母亲似乎也猜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她让儿子把卧室的灯泡换个小瓦数,深夜时,总举着个尿壶,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老支的身上奇痒难忍,家里的“老头乐”早就被束之高阁,取代它的是自制挠痒器——苞米棒子,被剥光了玉米粒的棒子插在一根竹棍上,老支就用它“嚓嚓”地在身上蹭,新结的痂被蹭下来,鲜红的血把黄棒子染成了红棒子。

    阿信和几个兄弟姐妹轮换着带父亲去做治疗,要早早去排队,要静静等4个小时,有时候正在做透析的父亲还会发脾气打骂他们。老支家的7个子女,每人平均2周不到就要请一次假,日子久了,大家便都有了情绪。

    “大姐,咱爸这样闹腾我们,也不是个事儿啊。”老五把父亲从医院背回来后坐在沙发上翻起白眼,“透析室里就数他厉害,你说他没劲儿?足足骂了我几个小时啊!”他是家里第一个男娃,当初得了他时,老支高兴地到处发白糖,往后家里有好吃的东西,父亲总是会第一个拿给他。

    阿信心里也有气,不是为别的,只为这两个弟弟每次轮到他们去带父亲治疗时,总是会这呀那呀地找一堆理由:“嗯,咱爸咋不那么骂我?”她也翻个白眼,“每次就你话最多。”

    “切,咋不骂你?”他把翘起来的二郎腿悠荡起来,“咱爸偏心你呗。”

    一股火气从阿信脑顶蹿了出来,但她又说不出来什么狠话。弟弟说得没错,这些年来,父亲母亲总是偷着给自己塞钱,他们说阿信养两个孩子花销大,能帮衬就帮衬些,大姑娘跟着他们小时候吃了多少苦?这是下边几个孩子体会不到的。无病无灾时,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偏偏有次阿信正在推搡给她塞钱的母亲时,被推门进来的三妹撞了个正着,这往后,几个弟妹就经常话里带话。阿信知道,家里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爸妈手里那点钱,平时便也尽量不跟他们碰撞这个话题。“偏心?要说偏心也是对你和老七,你们可是儿子!”

    “拉倒吧。不想说你而已。”老五把眼光投向别处,脸上一股子轻蔑。

    母亲坐在对面的小凳上,轻叹口气:“哎,你们这是做啥嘛?我和你爸都还活着呢!”

    这话很轻,轻得飘在空气里不见了影子;这话也很重,砸在阿信心里让她喘不过来气。她站到母亲身后,轻轻揉按她的肩膀:“妈,我和五弟没别的意思。是吧,老五?”

    国政没出声。

    日子向后不停歇地跑着,老支家原本轮换着护理父亲的7个子女因为各种缘由越来越少,又过大半年时,只剩下阿信和二妹阿献。

    “姐,我也有点撑不住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二妹靠在大姐的肩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阿信轻轻拍着二妹的手:“嗯,我也打过退堂鼓,我也这么骂过自己。咱俩撑到现在,不容易啊。”她的眼眶红了:“吃不上饭那会儿,咱妈每次煮点米粥就转身出屋,都是让我去喊你们吃饭,你还记得不?”

    “记得。”

    “咱妈不是不饿,她怕看着咱们吃受不了。”

    “姐,我知道。”二妹身子坐正,“我还知道你每次只吃半碗粥就跟咱妈说你吃饱了,是为了让她把你剩的那点粥吃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阿信的眼泪就那么掉下来:“嗯,其实我饿着呢。那次饿晕了,我从水渠上摔下来,把头都摔破了。咱妈从那次往后,再咋说都不吃我剩的饭了。”

    “记着呢。我还记得有次五弟硬把你碗里那点饭抢去,你还打了他。”

    “嗯,他们都小,不懂事。”阿信笑了,她抹一把脸上的泪,“献献,我没跟其他人说过,爸妈确实给过我钱。”

    阿献一下不知如何接话了。前些年老三跟她添油加醋地讲出这个画面时,自己也是很恼怒的。她是子弟小学的老师,也是几个姐妹里最好看的一个,浓密的眉,含情的眼,精致的鼻子,小巧的嘴,她完美继承了父亲的白皮肤,平日里只要稍微涂点口红,再穿上大花的连衣裙,就像挂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无论到哪儿都是焦点。更难得的是她还嫁给了爱情。丈夫李立是勘探队的后勤采购员,也是队里最帅气的小伙儿。两人一见钟情,像是怕失去对方一样,他们闪婚了!一年后,小天使般的女儿出生了,忙于工作、带娃的阿献却遭遇了丈夫的背叛。那天当她突然返回家中拿备课本时,意外撞见了床上一丝不挂的两人。那次是母亲将绝望中吃了安眠药的她从死神手里拉回来,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发怒,老支抄起炉钩冲到李立家,将那里砸了个稀巴烂后告诉女儿“不跟他过了”。阿献再婚前一直住在娘家,但即便如此,父母亲也从没给她塞过钱。如果说对父母的“偏心”她无动于衷,这是假话,但阿献深知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姐对这个家的付出甚至超过了母亲,所以在那么一丝难过飞闪而过后,她选择了放下,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思考了会儿,阿献与大姐目光相接:“姐,我知道。”她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露出来,“不过,我理解。你为咱们这个家付出了很多,爸妈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她拉住大姐的手,“你也安心,别总把这件事当成负担。他们几个理解不了的,你平时也别在意。”

    阿信感到心里那块特殊的角落里流进来一丝暖意,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不敢说出这个秘密,对于父母的恩德,自己也只能竭尽全力地偿还,而现在说出来,她感觉轻松多了:“嗯,我其实无所谓,就是怕弟妹们说话不好听,伤了爸妈的心。”

    “没事儿的,你不要承认,没人知道。”阿献把目光投向远处,“再说了,咱爸这个病,不知能拖到哪天,家里够乱的了,你不说,对大家都好。”

    “嗯。”阿信想起大夫明确地说父亲已进入肾衰阶段,恐怕为时不多,她想,也许应该把事情告诉母亲了……

    4.

    回家后,她把父亲的现状告诉母亲,没有预想的悲伤,母亲平静地站起身,拉出沙发下边的黑色塑料袋,她的手微颤着,半天也解不开系扣,阿信便将袋子接过来帮忙。母亲看着塑料袋即将打开,轻声说:“这是给你爸置办的寿衣。”她把身子背过去,“你爸也看了,说行!”

    阿信的手猛然停在半空,而眼泪落下去,打在塑料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妈……”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腥味,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你爸说他也没啥遗憾了,不难过,啊。”母亲把塑料袋抱过去放在腿上,“人啊,早走晚走都会走的,就是,就是,就是……”她突然用手掩住面部,“就是你爸太遭罪了啊……”她的肩膀使劲抖着,却只在呜咽,“你爸年轻时候就一直跑在外面的,现在,太遭罪了。还有,你看看这一年多,咱们这个家也快散了吧?”母亲慢慢直起身子,“我也不怕讲,你爸最是重男轻女的,可是,你看看,现在,国政和国平根本就不来了,其他姊妹也不像从前了,如果不是还有你往医院跑,你爸怕是连医院都去不了了啊……”

    看着母亲难过,阿信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过去抱住母亲,两人相拥而泣。

    “你爸那天跟我商量了,你们谁给家里做得多,就把钱多分给谁。”

    “妈,我做的是我该做的。”

    “哎,养儿防老,养儿防老,防来防去,还是女儿好啊,呜呜呜……”

    虚弱的老支又坚持了月余,没等到身体被耗尽的噩耗,却等来了另一个炸雷。随着国有企业改革的推进和深化,勘探队的运营模式也受到了巨大的挑战,效益下降,持续亏损。面临这一切的始料未及,阿献接到了“不再予以支荣华同志医疗费用报销的通知”。

    能言善辩的三妹阿霞和两个弟弟找完财务找工会,找完工会找领导,得到的信息一致——无奈之举,只有服从。垂头丧气的他们只得一起回了家。

    50平方米的家里此刻挤满了人,但却只能听见老挂钟滴滴答答地走动声。“我姐呢?”终于老三打破了沉默。大家相互看看,没人知道。老七接话:“看吧,咱爸的事儿没戏了,她也懒得来了。”

    母亲叹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进了里屋。

    母亲一离开,小客厅仿佛冰面被开水浇出了一个洞,聊天声慢慢从里边漫出来,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母亲好像听到有人在笑。她摇摇头,给丈夫把身上的被角掖了掖,轻声说:“荣华,咱们这个家,要散了……”

    “妈,”阿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掀门帘,疾步走进小客厅,12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看,“妈?”她掉头走到里屋,“妈,队里的消息我听说了。我去找过,没办法。”

    “我们早就去了。”老五在客厅喊了一嗓子。

    “妈,我和宝祥商量了一下,我爸的治疗不能停,刚才我们去银行把钱都取出来了,给。”她从包里拿出个被报纸裹得整整齐齐的小方砖出来,“只有这2000块了,不过,好歹能顶几次。看看他们几个,大家一起再凑点,办法总比困难多。”她把钱递给母亲,掉头又回去小客厅,“弟弟妹妹们,队上解决不了了,咱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我出2000,你们多少也都凑点,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阿信的目光落在屋内6人身上,她一个一个看过去,坐在屋里各个地方的弟妹们茫然地回望着自己,没人接话。过了好一阵,阿献说:“姐,我能出1000.”

    “好。”阿信接着问:“老五老七,爸以前最疼你俩,你们是儿子,理当出钱,你们出多少?”

    老三沉默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哎呀,姐,我才想起来,娃儿今天提前放学,我都忘了去接。你们商量,我先去忙一下啊。”

    老四也跟着站起:“姐,我单位请的假,还得回去上班,你们先商量着,回头告诉我。”

    老七也站起来:“就是嘛,姐,今天是上班的日子,大家不能耗在这儿的。你们先商量吧,等有结果了通知我们就行。”

    接着,其他几个人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阿信紧捏住的拳头不停地抖:“咱爸还没死呢!你们脚上都抹了油吧?我看哪个敢走!”

    客厅里的人再次集体陷入沉默,直到墙上的老挂钟“铛铛铛”敲了11下,母亲从里屋走出来:“你爸说,都走,都走吧。”

    “妈。”阿信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走吧,走吧。”母亲向外摆摆手,“死了的总要死,活着的还得活,走吧。”

    “就是嘛,还是我爸想得明白。”老五嘴里冒出一句,从大姐身边经过时加一句:“姐,你拿得多,你就多管点。”

    “国平,你说的是人话吗?”二姐上来抽了他一巴掌。

    看着老五出了门,其他几人也相继走出去,屋里只剩下母亲和两姐妹。阿献上前扶住大姐的胳膊,安慰几句,说去取钱,也先离开了。

    母亲坐下来,指着旁边:“来,坐下,妈给你说话。”

    阿信挨着母亲坐下。

    “你爸和我商量好了,不治了。”

    “不行啊妈,你不能听他的,这事儿我说了算,我去跟我爸讲。”她腾地站起,被母亲一把拽住,“哎,听妈把话说完。你爸病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把这辈子的事儿都看透了。换血换血,换到头来,人活不下去,把这个家的亲情也折腾没了。”

    “老五他们都是混球,你和我爸不能跟他们置气,咱们有病就治。”

    “嗯,不气。都是自己生养的,气不起来啊。妈给你说的话都是和你爸认真商量过的,与其把钱花给死人,不如留给活人,你们好好的就行,你爸去了底下也安心。”

    “妈,你看你们说啥呢!我去找我爸说。”

    “哎呀,你这个丫头真是犟得很,说了咋就不听嘛。”

    “不听,我不管。”她一使劲,甩开母亲拉住她的手,进了里屋。

    形如枯槁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爸。”阿信把手放在父亲的头顶轻轻抚摸着,曾经老支最得意的大背头由于护理不便早就剃为光头,“爸,我找到钱了,明天我带你去做治疗啊。”她把头埋下来,贴住父亲的额头,“你要撑住,咱这个家不能散。”

    母亲靠在门框上,看着女儿和丈夫,她用干枯的手背抹一把眼泪,哎,荣华啊,你睁眼好好看看,最疼你的人真的只有阿信。

    第二天,把父亲背去医院做治疗的阿信没能把父亲再背回来,老支那颗脆弱的心脏终于永远停止了跳动。他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姑娘,谢谢你。”

    老支走了。悼念厅里,老支家的8个子女哭得惊天动地,老五甚至几乎昏厥。阿信默默搀扶着母亲,她在父亲的遗体边做最后的道别:爸爸,一路走好,有我在,妈妈这边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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