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邙的三幀肖像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7-31 09:05 被阅读0次

北邙的朋友把致他死命的那场车祸现场的他描述成“一堆黄土”。回过头来看,那是多么贴切。北邙的朋友把我描述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躲在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后面窥视那堆曾无数次拥抱过的黄土却不肯露面……对此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北邙已经故去差不多十六年了,我已成为诗人笔下讥笑又偶然同情一下的半老徐娘。我还记得些什么呢?是那些临近分手前没完没了的争吵吗?不,不是的。我想我将又一次无情地告诉人们,北邙在我的记忆里已渐趋模糊,他已远去,不容置疑。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快雪时晴,我坐在缺乏光线和暖意的房间听音乐。很奇怪,有几幅关于北邙的肖像渐渐从低沉舒缓的音乐声中浮现出来,清晰如刚刚——从暗房拿出来——被晾干的相片。一共是几张?哦,三张,共三张。

他使我褐色的眼睛变蓝——克里斯泰尔·盖尔

那是他第一次请我吃饭。

他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想吃酸菜鱼。

他问我哪里的酸菜鱼好,我就让他下班后跟我走。

我们认识还不到两个星期,如此随便地和一个陌生男人讨论一起吃饭的事,并非我的一贯作风。

他跟在我身后在一个乱糟糟的棚屋似的小饭馆聚集处寻找稍微整洁一点的酸菜鱼馆。我告诉他这里都是吃酸菜鱼的地方,味道、价钱都差不多。

他笑笑说,那就不要瞎转悠了,随便进一家,只要有空座就成。

我们找了一处靠窗的空桌坐定。他用手指轻轻抹了一把桌面,想试探一下有没擦干净。

他要我点菜,他说他对这里的情况不了解。

我点了一盆酸菜鱼。我说,我们是来吃酸菜鱼的。

他说太单调了,总得有几样配菜。于是,他要来菜谱,点了约莫四五个菜。记得有一碟话梅水煮花生,一碗平桥豆腐,还有一盘蒜泥空心菜。

酸菜鱼的主料是鲩鱼,配料是酸菜,份量通常比较大,所以都是用盆子端上来的。

不大一会,酸菜鱼就端上来了,热腾腾一大盆,往桌子中间一顿,占去了老大一块地方。他怕汤汁溅到我的挎包,便伸手将我的挎包提起来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放下来。

你的包好重啊。他说。

里面有本厚书。我说。

什么书这么重?他说,你也真够好学的,出门吃饭还带本厚书。

哪里啊,我是出于好奇才看这本书的。我说。

好奇?什么书能让你好奇?他说,现代女孩子一般都喜欢看谁的书呢?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还是海岩《阳光像花儿一样绽放》?

都不是啊。我笑起来。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赶时髦的,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读书,我说,我读这本书纯粹是出于好奇。

我们一边吃,一边谈着我包里的书。

因为我以前看过这个人的画册,曾产生过一种莫名的感动,前几天在新华书店见到他的小说,出于好奇,就买了一本来看看。我说。

谁的?他问。既出画册又出小说,还蛮厉害嘛。

陈北邙,我说。听说过吗?

哦?这名字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知写的东西怎么样。他一边夹起一块鱼片,一边说。似在自言自语。

和名字完全不同。我说,看起来特别累。

怎么个古怪法?他问。

嗨,具体还真难说。我说,似乎每一句都是开头,又同时是结束,每一页都是开始又都是结束。等到看完全书,却感到这本书根本还没开始。你说怪不怪?

那是够怪的。他说,等有空我也来看看。

《砂之书》,我忽然自语道。

你说什么?他问。

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砂之书》。我回答。

陈北邙我认识,你说的那个又出画册又出小说的人我认得。他说。

哦?你认得他?我惊奇地问。

他就是我们这里的人,我经常会在岔路口那家茶馆最亮堂的窗边那张又破又脏的藤椅上看见他。他说。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我问。

说不清。他说。总体上说,他是一个梦幻感强于现实感的人,所以才会说不清。他自己也很苦恼,他常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多大年纪了?是个什么样子?我又问。

长相要比实际年龄显得大。主要是长得黑,神情枯槁,头发稀疏。怎么说呢,其实他是属于比较丑的那种。他看人时的眼神闪烁而空洞,但有时不经意的一瞥却流露出刀一般凶狠。

这么说,亏得他的眼神凶狠,否则连丑都丑得卑琐喽。我说。

看来是这样。他眯着眼扫了我一下,我骤然一惊,仿佛感觉到一束刀光掠过。

我看着他说话时的眼神,我在心里揣摩:陈北邙的眼神和他能有几分相似呢?

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这个怪人吧?我说。他不应该像你刚才描述的那样不堪吧。

这个简单,哪天我在茶馆看见他就打你电话。他似笑非笑说。

这时,其他几个配菜也都端上桌子。

我发现他除了吃酸菜鱼,总是抬起胳膊,越过酸菜鱼盆来我面前的两只菜碗捡菜吃。

你喜欢吃这两个菜吗?我问。

嗯,我喜欢吃。他说。

那就端你面前去吧,把你面前的换到我这里来。我说。

不必。他说,就是要这样,才能长久保持它们对我的吸引力。他笑着说,不能太容易得到自己喜欢的,这样就不会忘记获取的艰辛,因而更加珍惜艰辛的获得。

难道吃菜也要一套理论来支持不成?简直是故弄玄虚嘛。我说。尽管我这么说他,可我由衷地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美国的科幻电影,是关于外星人和人类相处产生情感并互助互爱的片子。当银幕上的外星人小孩和人类的小孩拥抱一起时,他用他的汗手握住我的手。我认为这种行为是他看电影时的一种自然反应,就任由他握住我的手。

从电影院出来已近晚上十点。我们一起乘上前方将经过我的住处的8路公交车。车上的人依然很多,身上泛着汗馊味儿。我上去抢到一个座位,我要让给他,他摇摇手,说这怎么可以?过了一会,他对我说,这趟公交车很怪,司机是女的,售票员是男的。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的情况。的确,公交车通常都是男司机、女售票员,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就等于是你抢到座位,由我来坐。他笑着对我说。

下车时,我接了一个妹妹打来的电话。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陈北邙的名字。因为专心和妹妹说话,也就没在意。当我通完话,收好手机准备叫他离去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有两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正看着站台报栏前的他的背影小声议论说:他不就是陈北邙吗!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赖内·马利亚·里尔克

我生病了,住在一处租来的旧房子里。

向晚时分,外面刮起很大的风,猛烈地吹了一阵子后,又突然停止了,外面归于寂静,因为我的房间更寂静,所以我能感受到外面的寂静。天很冷,我给我那平时用来煮面条、烧开水的电炉插上电源,这样电炉里盘曲的电阻丝便烧红并散发出热量。我把电炉放在一只小木凳上,这样可以让它更加靠近我的胸膛。我打开日光灯,从书架上抽出《普鲁弗洛克诗集》。他马上就要来了。他给自己的书取了个怪名字。

他来了,拎了两只白色塑料袋,一只里面装了约莫三四斤的红富士苹果,一只里面装了两只沙田柚。他知道我喜欢吃柚子。

让你不要来的,这么冷的天。我站起身说。

唔,要来的。他说着,把塑料袋放在墙脚。本来想多喊几个人来的,我不习惯一个人看病人。可那帮家伙都关机了,估计又是在哪个茶馆打扑克。

亏得没都来,否则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说。我给倒了杯热水,加入昨天才从超市里买来的茉莉香袋茶。

这茶你可能喝不惯。我说。

不讲究,不讲究。他说,还能指望你有什么好茶嘛。

他端着杯子凑到鼻子前嗅了嗅,然后轻啜一口。

当心烫着嘴了。我说。

你别说,这茶还真香。他忽然用欢喜的口气说。知道吗,我以前上大学时就喝茉莉花茶沫。我喜欢这味道。

身体怎么样啦?还难过吗?他放下杯子,关切地问我。

没事,只是有点低烧。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我把手机放在床单上,手机上面的穗状饰物是他九月份出差时买给我的。是一只彩色玻璃的猴子。他有时心细如同女人。

这不是关心你吗。他半开玩笑说。也算是找个来你这里的借口吧。

他看我的眼神几乎是瞪着我。

为什么要喊一帮子人来呢?我突然问。

哦,我不喜欢单独看病人。因为我怕冷场。

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我盯着他,他却把头低下去。我不喜欢你要喊来的那帮子人,知道吗?我说。

哦,亏得他们没来。他抬起头,快活一笑。

你这样子,怎么跟女人接触?这么害羞。我笑着问他。

我注视着他。我突然想仔细看看他的模样。

你的额头很平,甚至有点凹陷,由于眉骨高耸,额头那里就有了阴影,真奇怪。说好听些吧,像洋人,说不好听吧,像类人猿。我说。

那还得了,我岂不成了人类的祖宗?他笑着说。这里很灰暗是不是?他摸摸自己的额头问我。

我又仔细瞧了瞧。回答说:是的。

他叹口气。上帝没有亲过我的额头。他说,然后他低下头,似陷入深沉的思虑。我立即感觉到他的叹息声已经魂附在这个房间里任何一件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物事上:斑驳的石灰墙、杯子、热水瓶、折叠整齐的衣裳和还没清洗的衣裳、袜子、皮鞋、简易书柜、门后的旧挂历、辞典、插有十一枝白百合的玻璃花瓶……当然还有我。我和那些物件立刻灰心丧气,充满对生存环境的疑惧,内心的悲凉差不多能使你忽地以为你理解了曾经的每一次哭泣的真正原因。可当你颤抖着要去解开那捆束着哭泣缘由的皮质外衣时,你的全副精力却又猛然间被你面前这张黝黑的面孔牢牢吸过去。你的感觉是:你刚才只是从一个不祥之梦中骤然醒来,你面前的这张脸才是唯一的真实。

房间里很寂静。我们一时都不说话。我记起第一次和他面对面的情景。那是暮春季节,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很合身,里面是白衬衣,没结领带。他的脸皮比较油黑,而且粗糙。那粗糙而又黝黑的脸皮紧紧包裹着里面的东西——生怕它破茧而出——脑子,而粗糙不过是脑子受挤压时强力挣扎所留下的创痕;他的头发,那是值得一提的:头顶稀拉柔细,四周却依然茂密粗硬,像刺猬身上那极具攻击性的毛刺。现在想来,他头上两种特质的毛发或许可以概括他性情的与时推移,当然是由粗硬转移到柔细。但我却宁可相信那是一种陈列式的呈现——把他性格中的粗硬和柔细全部呈现给愿意观察他、研究他的人。那一次他很兴奋,非常地兴奋,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而当时我以为他就是那种个性的人。不是的,当然不是的。

下雪了,外面在下雪。他突然说并往窗外望了望。此时窗外已经一片漆黑,房间里亮着灯,所以什么也看不见。

听说你很会说笑话,真难以想象。我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喜欢说笑话。他的眼里闪烁着疑问。

说个给我听听吧,我忽发奇想似的要求他,语气有些娇柔。

说什么呢?他问。

随便啊,我喜欢听。

他凝神想了想,说了一个。可不怎么像笑话。说不好,说不好。他知道自己表演不成功,尽管他很想成功。

但我还是说他的笑话说得不错,并快意地笑个不停。

他用劲摇头。他说,说笑话需要气氛,需要时机。他慨叹自己不是演员,做什么都要真的投入,进入状态才行。他缺乏随机应变的本领,这使他一生之中失去很多。但他的执着却又让他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只不过这些别人得不到而为他所得到的往往使他更加孤立而痛苦。

而我在想,我面前的这个人,他其实没有说真话。不,也可以说他是说了真话。因为他正在想着其他心思,他一直在想着那个心思。那个心思使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个心思曾让他兴奋不已,让他彻夜不眠。他多么害怕那个心思暴露,而又多么想我能理解那个心思并做出反应!

你在看书?他问我。

一个大人物的诗集。我把书封给他看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都是认识你之后写的,他说,是你让我觉得我像个诗人。

我坐着读一个诗人,我坐着读一个诗人的作品。我说。

他看着我,只是笑。他笑的时候就不凶狠了。

给我写一首怎么样?我要求他。

他露出十分惊讶的样子,而后又极其沮丧地笑了一下。

会的,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

我捕捉到他眼睛里掠过一丝哀伤的阴影。

我默默地站起身为他参满茶水。

外面很冷,正静静地下着雪。

在日光灯下他的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我把电炉往他面前推了推。他就着电炉没有火苗的热源企图点燃指缝里的香烟,可怎么也点不着。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忍受着痉挛的痛苦。于是他把香烟含在嘴里,以非常笨拙、僵硬的前倾姿势,伸长脖子企图凑近火源,可灼热使他如遭电击般地缩回脑袋。那一刻,他的脸发出红光,看起来很是健康。他用那只闲置的左手摸了摸方才点烟时最靠近火源的额头。那里显然被灼疼了。

从最悲惨的语义上说——是个无能为力的人——加西亚·马尔克斯。

他约请我去看画。是时他正居丧在家。

二十多天前,北邙最为依赖的母亲在故乡病逝,他悲痛不已。回城后一直郁郁寡欢,闭门谢客。其间我曾打过几次电话问安,并请求去看他,但都被婉言回绝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想是伤心哭泣太过所致。不过,他的声调尚属平稳,我猜他已经度过了内心最困苦的时期,又开始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果不其然,今天一早他就打电话约请我去看画,说他画了几幅风景,都是关于故乡的。我满口答应下来,并告诉他我要先去单位处理一下工作,完了立马赶到。可到了单位就由不得我了,开了一个上午的例会,下午赶制一份材料,等交稿完差,一看手表,已过了下午四点半。其间我打了几个电话给他,一再表示歉意。他让我不要着急,要我把工作做仔细、做扎实。我非常感激,跟他通话时的语气格外温柔。

北邙的故乡山川于我并不陌生,我曾随他回去过几次。那是一幢最常见于农村的坐北朝南的三间人字梁瓦屋,最东头的一间连接着一间南北走向的厨屋,厨屋门朝西。

北邙的母亲坐在厨屋里一张小矮桌前择菜,她的大半个身子和脸都掩隐在厨屋的昏暗里,黄昏时赭石般的斜晖照到厨屋里,给半个小桌子、一只盛菜的搪瓷碗、一把散开的老豇豆、两只青椒、还有一只蜷曲在瓷碗边瞌睡的老花猫都盖上了一层暖和的赤金色绒布。这是他的画所描述的景象,他经常画同一题材的画。而我第一次随他回家看到的情景竟然就是他的画所表现的。听到儿子的脚步声,母亲从昏暗中探出满头白发。那一刻我仿佛置身画中。

这是米勒的色调,他指着画对我说,我喜欢这种色调,多么暖和、安祥而又悲凉和神秘。

我看过米勒绘画的影印本,那种色调果然能令人着迷。

那里有人在呻吟,可听不见。他怔怔地看着画,自言自语。

儿子带了朋友回到家里,母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开水。大概冲杯茶水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待客办法。

看见南面的那座大山了吗?他指着南山对我说。

当然看见了,满目苍翠,横亘眼前,我说。山下还有一面湖水嘛?

那是大跃进年代人工开挖的蓄水库,如今已经看不到人工痕迹了,倒像是一汪天然之水。他说。再过一会,等西山只露半个太阳的时候,那时的南山和山下的水库最美了。

怎么个美法啊?你先说说看呢。我说。

不要着急,顶多一根烟的功夫就能看到。他端起茶杯,吹开上面的乳沫,轻轻抿了两口。

果然,不大一会,西山顶上的太阳就只露半个脑袋了。水库上面浮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就像是一片雪地。再往上看,就是南山浓墨般的绿影,那是自山脚往山坡蔓延成海的层层黑松,由于此时背光,又在湖水白雾的衬托之下,那片庞大的黑松林显得尤其深邃而静穆。最后的一抹斜阳从黑松林的顶端轻轻擦过,好似给它们镀了一层金彩。而那层薄薄的金彩下面,到底蕴藏着多少令人震颤、恐惧的神秘呢?

我要把它画出来。他对我说。我一直想画,但一直没敢下笔。

画出眼前的景象应该不是难事啊?我说。

因为我想在眼前这片深邃、冷静、神秘的境界里融入我对你的感情。他说,这异常艰难。

为什么非得用眼前这番景象?我反问,因为面对这番景象,我感到冷和恐惧。

因为我最喜欢这番景象,所以……他说。想到我对你的感情,我就会自失于这番景象。这是最美的。我的生活不能没有这种美。加缪说,对美的追求使我在某些场合的特定对象面前变得软弱了。这话也适用我。在你面前,我非常软弱。我会自失于你给我的景象。

他伸过手来拉住我的手。而我既感动又害怕。我想躲避他,可又没有躲避。

美帮助生活,也帮助死亡。他说。我一定要把对你的感情画进去。那将是大美,至高的。

自那以后,那片黑松经常会出现在我梦里,成为各种梦境的背景。

走进他的画室,他已经为我沏好了一杯龙井。

他几乎是躺在宽大的木椅子里,唇间含着烟卷。面前宽大的旧书桌上摆放着乱七八糟的画具和书籍。

阳光从窗户里射入,擦亮乱蓬蓬的稀疏头发。这番景象,倒使我骤然记起他以前对我说过的那段话:我写着,有时会很累,于是便斜靠在那把宽大的椅背上,闭着双眼,置身狭小幽明的书屋,脱离人类,听任我的灵魂偷偷遛出大脑的门户,游离于荒漠,游离于大海,游离于汗漫,游离于空洞,游离于那个穿白色布裙的天使居住的云舍……。如果不是我的两颊有泪珠在不停地往下滚落,我躺着,就是个死人……

当时我问他,那个穿白色布裙女子是谁?他说是我。我记起初次陪他逛街吃宵夜时,我穿的是白裙子。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你是个千古伤心之人。而他微笑着吟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你坐,先喝点水。他慢慢坐直身子,又朝前欠了欠,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那不过是一只仿南宋哥哥窑的粉青棋子瓷器。我这才看清他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的模样。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好点了吗?你的情绪。我说。

唔,好点了,谢谢关心。他说。是你支撑我,不使我倒下去。

我有这么大作用吗?我说。

有的,你是唯一还让我觉得活着有意义的见证。

有这么严重?我问。

从前,我基本上是活在母亲对她的过去和对我的童年的一再叙说的回忆中,现在这一线索就要中断了。他以极其严肃而略带惋惜的语气说。今后我可能只活在对你的不断追忆里。

我能理解他说的对我的追忆。他爱的不全是我这个人,他爱的更多的是由我而呈现给他的一种代表爱情生活的意象:这一意象固然开始于对我的依恋,却终结于他作为一个艺术家饱满恣肆却有些病态的想像的不断丰富。

茶水很香,茶杯也很精致。

画呢?可以拿出来让我欣赏了吧?我说。

被我撕掉了。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撕掉了?开什么玩笑吗?我惊叫起来。

他示意我小点声,我说话的声音有点大。

记得我当初怎么对你说的吗?我要把对你的感情画进去,可我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请你原谅。他低下头去。

这,这……你把画好的画送我,不就等于是把对我的感情画进去啦?我说。

不,不一样的。他说,那样的感情是靠不住的,因为它借助了外力。

怎么会呢?我急切地说。

因为感情和美分离了。他低沉地说,但语气却肯定。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我身后,从后面按住我的肩。

你迟早会离开我。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没有动,也没说话,就任他这样从后面按住我的双肩。

我听到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我双肩的声响。我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看他。我注视着面前任何一件落入我视线的物体,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前浮现出那片犹如墨积铁铸、充满令人心碎气氛的黑松林。而他站着,就站在我面前,他身着白色衬衣,背倚着那片黑松,如同一座石膏雕像深嵌其中,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形成一条两端往耳后微微上挑的顾虎头的铁线。他的神情呈现出全副精力和周身筋络紧张的静寂之后的懈怠和慵懒。他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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