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鬼师,我出生那天,父亲说我资质太佳,恐招天嫉,于是一戳一拨,拆了我的勤骨,从此,我懒症入髓。
我长到五岁还懒得走路,也不愿意爬,天天躺着不动。父母带我也省心,干活时就把我放到院子中间的大竹箩里。
箩底垫着柔软的桔梗,桔梗旁边放着一个奶瓶,箩口蒙着一张遮阳的布,我就静静躺在里面,眼睛也不愿意睁,实在饿了就舔一舔奶嘴,那个奶嘴很骚,但无所谓了,我懒得跟我妈说,是的,我话也不愿意讲。
有一天,风把遮阳布吹开了,几只苍蝇落到我脸上,我也懒得赶,后来实在太痒,我不得已睁开了眼睛,然后,我看了蓝天。
我想,那就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什么都不用干,躺着就有得吃,什么也不用想,毫不费力就可以看见蓝天白云。
有天来了头牛,开始它是嗅桔梗,然后它发现了奶瓶,它把所有奶都喝完后还不满足,还来舔我嘴角的奶迹,后来我谈恋爱时都不好意思说,我初吻给了牛。
也就是那一天,爷爷从牛嘴里抢过奶瓶骂道:“懒鬼!被牛抢也不会喊!你爸妈都不要你了!”我终于开口了,我说:“爷爷,你骗人!”爷爷说:“不信你站起来看看!他们要出去打工了!”然后,我第一次站起来了。
我妈扔下编织袋,跑过来对我又亲又抱,又哭又笑,嘴上还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说什么要出去打工才有钱供我上学,上了学才能走出去。我说,为什么呀?就这样不好吗?蓝天白云的,为什么一定要走出去。我妈没回答我,只是哭。
我爸打了我一巴掌,说:“叫你好好上学就好好上学!这么多废话,别人想上还上不了呢!我们天阴山一脉,总是要走出去的!驱魔伏妖就是你的宿命!”
我还是不懂,但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我爸妈。
爷爷也说是因为我太懒,爸妈才不要我的,我怕爷爷也不要我,于是我再也不能装作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了,我让爷爷教我写字,我要好好学习,让所有人都疼我。
爷爷拿了块木炭,在地板上写下我的名字“曾小南”,我人生中第一学写字,写的就是我的名字,我每写好一个就看看爷爷,爷爷看着我满意地笑了,我再写一个,再看爷爷,爷爷又笑了,于是我一直写一直写,写满整个地板,爷爷高兴地抱着我抛向空中,爷孙俩的笑声久久回荡在空中。
后来那片被我写满名字的地板,连蚊子也不敢靠近,俨然一副生灵禁地,爷爷说,因为我写出来的字煞气太重,一般生灵经受不起。
我与爷爷的欢乐时光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的懒病又犯了,冬天的时候我躲在被窝里不肯起床上学,只紧紧捏着爷爷的耳朵鼾睡,爷爷又打又骂,却也拿我没办法,于是每天见我都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仿佛再也不会笑了。
爷爷除了教我驱鬼术之外,很少提及关于天阴山一脉的其他事,他总说我长大后就明白了。
在一个月色如霜的夜晚,爷爷在打谷场上用扁担传了我一套棍法,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脸色那么郑重,爷爷将扁担往地上一座,噗地一声,扬起一阵青烟,扁担入土三分。
“阴阳棍!上打三皇,下挑九鬼!“爷爷边边念口诀边舞棍,我一棍一棍地跟着学,越打越顺,竟渐渐打出一股不服天地的豪气,我的步伐渐渐超过了爷爷,爷爷停了下来,捋着胡须看着我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到爷爷眼角有泪光闪过。
第二天,有人在河里药鱼,满河的鱼儿昏昏倒倒,翻着白肚,爷爷拎着网兜说出去捞鱼,但出门后再也没回来。
有人说,爷爷沉水湾里了,也有人说爷爷根本就没下过河。奶奶哭晕了几次,醒来后脑子就糊涂了,此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过天阴山一脉的消息。
2
我渐渐长大,身边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每当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能听见一些声音,像是鸟叫又像是兽嚎,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我问偶尔清醒的奶奶,奶奶说那是鬼叫,它们想把我吃了。
有天我跟同伴去砍柴,傍晚时分我下到深谷里砍一棵叶子很茂盛的树,一直砍到月亮升起来也没砍断,猛然间一回头,发现伙伴们都走了。
我独自寻找回家的路,站到山岗上,身子突然飘了起来,然后不断地往山谷下坠落,我不敢触地,仿佛地上有许多恐怖的事物,我看不清,就是觉得背脊发凉,于是每落到地上的时候我就用脚一蹬,身子又向空中飘去,然后又开始往下落,山上都是雾,仿佛永远也落不到底。
我听到了一阵铜锣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呆呆站在一座棺材板都已经露出来的老坟上,我的右脚踩破了腐朽的棺材盖陷了进去,周围是熊熊火把。
原来奶奶见我天黑了还没回家,带着村干部和同族的亲戚敲锣打鼓地到山上来找我。周围的人都远远地看着我,眼里尽是诧异和恐惧,我朝奶奶走过去,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想跑。往后奶奶再也不让我上山砍柴,她说那是鬼打墙。我说,会不会是鬼挖坑?因为我一直往下落。奶奶说,小孩子知道个屁!
随着年岁的增长,身边奇怪的事情多了起来,我养的小麻雀会无缘无故的死去,后来升级成我的狗,再后来是我的同学。
有天同桌跟我一起打乒乓球,第二天便开始发烧,被送去医院,确诊是白血病。全校师生组织了次捐款,最后,我的同桌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我一个人坐一张桌。
似乎,离我越近就越容易发生意外,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不幸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人们便开始远离我。
我渐渐变得懂事,收起了所有的懒惰,在老师同学们面前表现得阳光和勤奋,成绩也越来越好,我努力让人们喜欢我,但我越优秀,身边不幸的事情就越多,人们就越不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像看个怪物。
时间长了我便慢慢放弃了抵抗,我习惯了孤独,一个人的时候再也不害怕鬼叫,就想这么懒下去,躺着,就躺着,躺到老,躺到死。
3
我第一次抓鬼是在初中,那时我寄宿在学校。
有天夜里,有人从四楼的女生宿舍扔了个婴儿出去,婴儿掉到楼下的水沟里,第二天被值日生发现的时候,男婴已经冻成紫色。人们说那是学校初二的某个女生,一个人请假偷偷回宿舍生的,但是没有证据,学校为了尽快息事宁人,也将事情盖了过去。
从那天起,我就经常看见一个女生走路会留下黑色的脚印,我问别人,别人都说看不见,我看着女生的黑色脚印渐渐遍布整个校园,几个星期都不会褪去,脚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铺满校园,触目惊心,吓得我有时候走路会忍不住闭上眼。
几个月之后,夏天来了,镇上的水库里一次淹死了四个男生,也就在那天,学校的脚印一夜间消失了。
爷爷曾跟我说过,鞋子是最忠实的见证者,鞋底的泥垢记载了一个人的所有善恶是非。于是我半夜摸到女生宿舍,偷偷从那个女生鞋上扣下一块泥。按爷爷当年教我的鬼术,画了道符,将泥捏成粉末洒到水缸里。
水缸里的水涌动起来,再次静下来后,水面变成一片镜子,镜子里边是四个男生和那个女生在一个房间里喝酒嬉戏的情景,最后几个男生将女生按到了床上…
第二天,我找到老师们埋男婴的地方。男婴的尸骨被一只粪箕盖着,乡间的习俗说早夭的孽障不能埋,只能用粪箕盖在荒山,让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样就不会骚扰生人了。
我翻开粪箕,果然,里边一股黑气朝我冲了出来,我早有准备,拖着笤帚棒退了几步,打出阴阳棍,只一挑便将黑气抛到空中。我单手结了个印,将黑气封在布袋里。
收鬼,比我想象中顺利,但不知为何,我开心不起来。脑子里一遍遍地闪过女生颤抖着将男婴推出窗口的画面,防盗网太窄,女生还得用力挤一下才能将婴儿推出去。
我感到愤怒,但不知道是对女生还是对那四个已经死去的男生,亦或是对他们常年在外,对子女不管不问的父母。
我望着无人的山岗,心中的愤懑不断升温,然后我狂吼一声,对着天地打出了阴阳棍,一股炸裂的气息荡漾开来,我感觉天地是一张蒙面的令人窒息的巨幕,我要撕开它!
气息荡开的同时,我听见了鬼叫声,我感觉身体飘了起来,就像小时候砍柴时的感觉一样,地上又出现了许多看不清的恐怖事物,似有千万只扭动的手,这次的鬼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激烈。
“当!”我听见一声铜锣响,以为又是奶奶来找我了,猛地回过头,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我冷静下来,想起了布袋里的那个小鬼不该留在这个世界。
往常村里做白事都会停尸三天,停的时候会在离尸体头部三寸远的地方放上一盏油灯,人们说那是天灯,指引阴灵通往阴间,如果油灯灭了的话,阴灵就会迷路,游荡在人间,时间一长,怨气积累一多就会为害人间。
我给小鬼点了盏灯,小鬼果然消散了,只是在消散前它问我,妈妈为什么不要它,我无法回答,就像,我不知道爸妈为什么不要我一样。
再往后,村里的年轻人开始进城打工,我的整个青春期变得相当无聊。
有时候正值农忙,老弱妇孺都为了割稻子弯腰驼背,我却常趿着拖鞋,含着冰棒在田埂上来回游荡。
村里人知道我是个可能带来不详的大懒鬼,都对我视而不见,而我实在无聊了,就在一片忙碌的田野上做广播体操。
旁边忙着抓土狗的小孩停下手中的动作,围观我优美的身姿,但无论我做得多卖力,都无法吸引田间劳作的人们的注意力,这让我感到沮丧。
每到天黑,整个村子就静得像一潭死水,这是我躁动的青春所无法忍受的,我开始向往流浪,并付诸行动。但生活像一张巨大的网,一次次将在路上弹尽粮绝的我捕回来。
我最后一次出去流浪,因为没钱吃饭,被警察送回村的时候,糊涂多年的奶奶突然清醒了。
她给了我一串通体乌黑的珠子,说:“孩子,这村子太小,已经容不下你了,去南方吧。”
奶奶给我指了个地址,天阴山社区。
4
天阴山曾经有过山,不过现在,它是个城中村。
从大巴上下来的那一刻,是我第一次踏上大城市的土地。
我明显感觉到气温比村里高了几个量级,车站处的空气糊满汽车尾气和隐约的尿臊味,我以为这种燥热和浑浊只局限于车站,后来才知道这股浑浊笼罩着整座城。不过,人终究是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时日一久,我便再觉察不到那份浑浊和燥热。
城市是个很怪的东西,一切都像浮在水面的泡沫,看起来很丰富,实际上并没有增加太多内容。
城市很大,人很多,但你只要租个小房子,便可以与世隔绝,只要按时转账交租,房东都可以一年半载不见。看起来熙熙攘攘的世界,实际上跟你没多大关系,你只要不死在租房发臭,就没有人会干扰你。
为了生活,我开始打工,每当我感觉到累的时候,我就想起当年躺在竹箩里看蓝天白云的样子,那时候活着多舒服啊。
保险员、传菜员、加油员、客服专员、客户专员…我为了发财产生的一点点动力在不断地就业失业中消耗殆尽,我更懒了。
在又一次失业后,我懒得再去找工作,决定用简单粗暴些的赚钱方式,我打算出去抢,半夜捏着把西瓜刀就出门了。
走到人行天桥上,我蹲下来一边抽烟一边物色目标。
那天是情人节,各种花枝招展的女郎在桥头上经过。
我蹲到脚麻也没有出手,最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远处闪闪发光的休闲会所招牌,感觉有点躁,感叹道:“哎~好想去开房啊!”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干嘛?屌屌屌啊?”
我转过身才发现旁边蹲了个五六十岁的戴墨镜的算命先生。
“哈?”
“两个男人,开房屌屌屌啊?”
我脑子里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噗一声笑了出来。
尽管我觉得他说话的样子很搞笑,但一个陌生人突然接我的话,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我试探道:“跟我说话?”
算命先生头也不抬:“不然呢,这条天桥上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路上的女人不是人啊.”
“不是。”
“老头,你这叫歧视……”我话还没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是说刚才走过的都不是……”
“是啊!你怎么做的鬼师,连鬼的分不出来?”算命先生不耐烦道。
“我…你怎么知道我是鬼师?”
算命先生点了点地上的贴纸,上面写着三个字“徐半仙。”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算命先生喝了句,别吵!来了!
我顺着算命先生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正拿着一束玫瑰花往天桥这边走来,走到桥中间一声不吭,直接往桥下跳。
“滴!”桥下刺耳的喇叭声响起,白光闪过的瞬间,我看到天桥底下吊满了一排衣着艳丽的女鬼。
“十七,齐了!”算命先生说着从栏杆边的草丛里拉出一条绳子,绳子上边画满了符文,另一边结成一个个套拴在女鬼们的脖子上。
算命先生卯着劲往上拉,女鬼在那边死命挣扎,尖锐的叫声吓得桥下的车主弃车而逃。
成串的女鬼被算命先生拉上来,算命先生像从渔网里摘鱼一样从绳子上摘女鬼。女鬼在被摘下来的瞬间变成一个个小玩偶,算命先生一个一个往布袋里装。
“不好!”算命先生惊呼,原来绳子上一个绳套松了,一只女鬼挣脱了,正朝算命先生冲去,而算命先生双手握着蹦得紧紧的绳子,如果松手,其他女鬼就会挣脱。
我赶紧跑过去,按阴阳棍的招式挥舞着西瓜刀,一刀卸去了女鬼一只胳膊。
“别打灭咯!”算命先生朝我喊道。
我将刀身一竖,横着往女鬼身上一拍,女鬼应声飞出,不偏不倚正好落进算命先生的布袋里。
我帮着算命先生将剩下的女鬼也抓完,然后俩人都累得瘫在地上。
“曾小南。”我伸出手道。
算命先生跟我击了个掌:“徐浪。”
“好的,老头。”我笑道。
“臭小子!”
就那样,我认识了徐浪,徐浪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他知道我失业了,还知道我养的宠物总会无缘无故地死去,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总说是算的。
那晚抓完鬼后,我们一起去撸串,酒过三巡,徐浪说介绍份工作给我,说是帮忙看麻将馆。我说我有懒症,宁愿饿死也不工作了。
徐浪坚持,他说很简单,只要夜里睡在麻将馆就可以了。我想想,这倒是蛮适合我的性子,于是便答应了。
徐浪带着我到麻将馆,将鬼玩偶交给麻将馆的老板娘时,我才知道,这并不是一家普通的麻将馆。
老板娘说,这家麻将馆里,每一只麻将都封印着一只鬼,平日里靠旺盛的人气来压制鬼气,但一入夜,麻将馆里没人的时候,百鬼就会躁动,因此需要个看夜人。
徐浪问我怕不怕,我说,来都来了,无所谓了。
实际上,我是有私心的。我对父母的情感很复杂,我既想念他们,又对他们充满着怨恨,恨他们抛弃我,恨他们让我孤独地面对世界。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见见他们的,既然鬼师们抓到鬼会来麻将馆换钱,那么也许我的父母也会来。
徐浪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悄悄嘱咐我三件事,一不要向任何鬼师打听父母的消息,二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世,三每天在老板娘来之前扫好地。
我问为什么,他说以后就知道了。前两条我没法猜,但第三条我第二天就明白了。我第二天起床后,发现麻将馆地板上死了大片大片的蟑螂,我已经习惯了身边的小动物无缘无故死去,但那么大一片还是令我触目惊心。
5
在麻将馆里我见过许多鬼师,高的矮的圆的扁的胖的瘦的各种各样,但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月圆之日不出门。我问什么原因,所有鬼师都噤若寒蝉,仿佛有极可怕的事物让他们讲都不敢讲。
闲暇时,徐浪会邀我帮忙抓鬼,然后我看到各种鬼滞留人间的理由也各种各样。
有个鬼老伯每天夜里都会在学校门口直挺挺站着,吓得保安发狂。被抓来后,鬼老伯跟我们说他怕他小孙女在学校被人欺负,所以每天都去看着。其实他不知道,他的小孙女早就长大成人离开那家学校了。
有个女鬼,总是半夜跑去敲便利店的门,拿着一叠冥币说要买水,抓过来才知道,她怕死后没人浇花,每天晚上自己回去浇水,那小区要拆迁,停水停电了,她就去便利店买。
我问徐浪:“麻将馆废那么大劲收鬼干嘛,直接打个魂飞魄散不是简单多了吗?封印着还要打理,多麻烦?”
徐浪说:“你觉不觉得鬼可怜?”
我说:“不害人的话,有一点点吧。”
徐浪说:“无所归依,不得解脱,没有比这更惨的了。知道为什么要将鬼封到麻将里么?”
“不知道。”
“每一个流连人间的鬼,都希望被世界温柔对待。人们打麻将时,就可以通过抚摸安慰这些鬼魂啦,等他们心里的那口气散了,他们自然就会去投胎了。当初开这个麻将馆的人说:“每一个能渡一个是一个,不求功德,但求心安。””
6
那天刚过完八月十五,我在麻将馆厮混,突然从天花板掉了只大壁虎下来,落到麻将桌上,是死的。
该麻将桌上的鬼师们脸色都变了,后来我才知道壁虎谐音是避祸,壁虎死是个很不吉利的兆头。当时却没想那么多,随口接了句:“可能被我镇死了。”
“那么屌,那个门派的?”座上的人也随口应道。
我见大家都挺熟了,便不管徐浪的嘱咐,开口道:“没什么门派,就是从小身边的小动物就会无缘无故死去,随我爸的话应该是天阴山一脉。”
突然,整个麻将馆的人全安静下来,静到厨房水龙头漏水的声音都可以清晰听见。
“天阴山一脉不早就死绝了吗?连山都被铲平了啊,难道是?”
人群一阵耸动,有人问:“你是曾小南?”
我说:“是。”
哗一声,鬼师们连带麻将馆的老板娘全跑了。
7
半个钟后,徐浪来了,用手撑着自己的半截身子爬进店的,后边跟着一群穿黑色西服手持西瓜刀的男人。
徐浪结了个印用鲜血浇出一条结界,将人拦在外面,然后对我说:“我要跟你讲个很长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地上的生灵都归天帝管,天地残暴,视民如草芥。
鬼帝为民请命,揭竿而起,到天阴山下求助。当时天阴山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天阴山众人被鬼帝的胸怀苍生打动,倾尽全力为鬼帝左右征战,最终帮鬼帝夺得天下。
但鬼帝登上高位后却开始慢慢走了天帝的老路,开始奴役苍生,不过他比天帝聪明,知道不能亮出靶子给人唾骂,于是转入地下,在暗地里诛杀功臣。
更可恶的是,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祭出了混沌之力,对苍生执行“愚其智,蔽其目,劳其体”的统治。天阴山一脉看出苗头不对提出反对,却被连根拔起,甚至连山都铲平了。天阴山整一脉只有一家人逃了出去。
可惜那家人在逃出之前就被诅咒永无出头之日,所以往后这家人的孩子出世,只要稍有天资都会夭折。
渐渐地,苍生习惯了被奴役,其他具备灵力的门派被屠杀殆尽,幸存的也逃亡天涯,夹着尾巴生活了。天长日久的消息封锁,使人们都忘了有鬼帝的存在。
鬼帝也不张扬,只在月圆之夜出来吸取苍生之灵。直到有一天,鬼王殿无故一震,鬼帝算出是天阴山一脉的后人生出了一个资质奇佳的小孩,鬼帝怕动摇自己的地位,连忙发布史上最大的追杀令。
说来也奇怪,小孩的气息只一闪而过就消失了,鬼帝发出追杀令却没人找得到小孩。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位父亲拆了小孩一根骨头,才将小孩隐藏起来。
“那就是我的父亲吗?”我终于得到跟父母有关的消息,忍不住开口问道。
徐浪点点头,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继续道:“鬼帝在没人找得到小孩的情况下,就在诅咒里加强了力量,小孩身上开始出现煞气,小孩越强,煞气就越强。”
徐浪回过头问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在箩筐里看见蓝天么?”
我点了点头。
徐浪说:“那就是你认识世界的开始,鬼帝最怕什么?就怕求知的力量,你学得越多,他就越危险,你身上被诅咒的煞气就越强。”
“你父母知道只有杀掉鬼帝你才能健康成长,你那天看见蓝天时,气息又放了出去,你父母知道迟早掩盖不住,于是便决定主动去刺杀鬼帝。”
徐浪停了停,缓缓道:“还记得你妈离开那天总是哭吗?”
我点点头。
“她是知道知道此去再无归期。”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中越来越明亮,也越来越痛。
徐浪继续道:“你父母回到天阴山社区后,没有直接去找鬼帝,他们想最后做点什么,开下了这家麻将馆,并放出消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让那些逃亡的鬼师后裔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惜啊~”徐浪叹气道:“你爸妈收留了那么多鬼师,但他们去刺杀鬼帝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提供帮助。甚至,在你不小心透露身份的时候还有人去告密!”
“我爷爷的离开是不是也跟我有关?”我问徐浪。
“你学会阴阳棍的时候,煞气更重了,你爷爷就像你第一天写字时那些蚊虫一样,再经受不住,为了不让你悲伤,他决定一个人悄悄死去。”
“不!不可能。”我朝徐浪吼道,耳边又响起了凄厉的鬼叫声。
“你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会导致你的气息大量释放,那会引起鬼帝的注意,诅咒力量会更强,你也就危险了,你爷爷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不告而别的。”
“原来,我听到的鬼叫就是诅咒力量么?奶奶说得对,他们是想要吃我。如果我的煞气会伤害爷爷,为什么奶奶没事呢?”
“因为天阴山代代相传的护身符,就是那串珠子,你奶奶将珠子给完你后也……”
“不!不可能!奶奶!不会的,不会的!”
“你是说我身边的人都是因为我死去的么?不可能!不!”我发狂般嘶吼起来,周围的鬼叫声也达到了顶点,一只只黑色的大手破土而出,带着浓重的腥臭味撞击着结界。
便在此时,一个熟悉而温厚的声音传来:“孩子,别哭。”我回头看到徐浪手里放出的一缕残魂,是我的爷爷。
“孩子,一念生必有一念死,一簇繁必有一簇衰。就像小孩出生时就是父母老去的开始一样,你的成长也必然会伴随一些牺牲,你不必自责,勇敢一点,你是解救被愚化被奴役的苍生的唯一机会啦。”
我眼眶一热,别过脸去:“但是,爷爷,我不想做救世主啊,我就想好好躺在竹箩里听听你们的谈笑声,看看蓝天白云。”
父亲的残魂也出现了,严肃道:“叫你去你就去!别人想做还没能力呢!”
妈妈也出现了,对着我笑:“小南长高啦。”
奶奶也出现了:“不怕,奶奶罩着你!”
还有我的同桌,他拿着鱼竿翻过篱笆对我喊:“懒鬼南,快来,我们去钓鱼。”
我哭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孤独半生,从未想过会有如此欢聚一堂的时刻。
过去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浮现,粪笄盖着的小鬼,弯腰驼背的村民,为孙女站岗的老伯。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曾以为人生在于改变世界,后来撞得头破血流,变得越来越圆滑,又以为人生在于接受世界,现在才发现,众生皆苦,最难得的是负重前行。
“我打赢鬼帝的概率有多大?”我问徐浪。
“等你在世间再游历几年的话,还是有机会的,只是你知道得太早了,现在嘛,几率为零。”
我手一伸,旁边笤帚飞到我手中,我刚往前踏出一步,徐浪又说:“慢,装回骨头又不一样了。”
徐浪说着拿出个布袋一抖,掉出一块闪闪发光的骨头。
“这就是我的勤骨吗?”
徐浪白了我一眼:“哪来的勤骨,这是你的反骨。”
“父亲不是拆了我的勤骨吗?”
“拆的是反骨,就是怕你太早地不服天不服地,锋芒尽露,养不大。”
“哈?”我难以置信:“吗我为什么那么懒?”
徐浪将骨头向我抛开:“你非得给自己的懒找借口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反骨已经顺着我的后背嵌进我的脊梁骨。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今晚,要打台风了。”
8
我手一扬,扫帚头飞了出去,在满地的黑手中削出一条血路,我再将扫帚柄往地上一座,入土三分:“哈嘿!”
手持西瓜刀的黑衣人冲了过来,我正准备迎上去,突然想起了个问题。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的这些事?”我说着回过头,看到徐浪的半截身体已经变成了半截虎头鞋,就是我小时候穿过的第一双鞋。
“呀!”我冲向一片刀光黑影中,大棍翻飞,黑衣人像爆米花一样,一个个爆裂开来。
我冲出巷子,天空传来阵阵闷雷,我踩着夜雾跃上摩天大楼楼顶,发现全城都是目光呆滞的市民,密密麻麻正向我这边推进。
麻将馆里的封印被破坏,一个个鬼混哭嚎着飞了出来。角落里有些鬼师冒了下头又躲回去。我大喊一声:“怕!就会输一辈子!”
“我来帮你吧。”我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回头看,原来是那个浇花的女鬼。
“我这老东西也没什么用,看能不能搭把手吧。”鬼老伯也来了。
“我守左边。”一个鬼师落下来,沉声道。
越来越多的鬼师和鬼魂加入了我的队伍。
我舞起阴阳棍,大喊道:“打台风啦~”
我每挥一棍就掀起一股狂风,卷飞一大片从地底伸出来的巨手。一片一片,直到地底浮起一个巨大的黑影……
9
五年后,天阴山社区某家麻将馆内,一老伯抱着小孙女打麻将。
“爷爷,爷爷,然后呢,最后谁打赢了啊?”小女孩抓着老人的胡须道。
“碰!”老人捡回一张牌不耐烦道:“不知道啊,那场大战打了三天三夜,到处都停电,天昏地暗的,谁知道呢?”
我抱起小女孩道:“哪有那么多打打杀杀,你爷爷骗你的,讲了那么久故事,就是告诉你,不要偷懒,偷懒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哎呀!”旁边麻将桌的大汉一声惊呼,大笑起来:“胡了胡了,哈哈哈。”说着高高举起麻将,用力往桌上拍去。
“轻点!”我喊了声,但来不及了。
“啪!”麻将被狠狠拍到桌子上,一条人腿从麻将里掉了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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