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作为唐朝文学最重要的一种文体，一直是研究的热门方向，论文、著作众多。

本书《唐诗风貌》就是一本研究唐代诗歌初盛中晚四个时期以及各主要诗派、诗体的风貌的专著。

作者余恕诚先生生前执教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要研究唐宋文学方向。

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将相当一部分精力投入对唐诗风貌及其成因的潜心研究，撰写了十多篇很有分量和创见的系列论文，这本书就是在上述论文的基础上拓展、加深、提炼而成的专著。

---

风貌就是作品内在思想情感与外在艺术特征的综合表现。

唐诗对时代反映的广度与深度都是后世所不能及的。

唐代的文人大部分来自庶族地主阶层，具有广泛性和流动性，形成了一个与前时代不同的新型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怀现实，参与政治的热情。许多诗歌触及了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对立和种种的重大社会矛盾并且言行较少伪饰和拘束。

在时代精神的影响下，唐代的诗人又更多的带着一种诗意的眼光看生活。

既有盛世的豪壮美，又有安史之乱后悲壮美和内在的憧憬与温情和晚唐时对于生活中美的损失的哀挽。

唐人在生活面前是进取者，李白一派诗人，诗中表达了很多对门阀世族的抗争，对传统束缚的蔑视和对自由的向往。以杜甫为代表的另一批诗人，更多的是吸取了儒家思想中某些积极成分，并发展为对祖国对人民命运的关怀。

继北朝系统而立国的唐朝，受北方贞刚之气的影响，又有游牧民族迁徙民族交融的影响，因此唐诗整体的刚健特质比较突出，且维系时间比较长久。

初唐到晚唐诗风的差异

唐诗自身有发展繁荣到衰落的过程，目前普遍认可的是把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

一、初唐诗坛性情的缺乏

初唐诗歌的演进，是在宫廷内外相互影响带动中完成的，在唐太宗的提倡下，宫廷诗反对前朝淫亵，语言宏丽雅正，鼓吹大唐新气象。他们往往围绕应制、颂美，以言语辞藻应付，性情贫乏。

然而宫廷以外的诗人如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等，性情也有差距。

沈、宋等人缺少气节，又遇上初唐宫斗，改朝换代，难免依附奸臣，性情扭曲。缺乏盛唐光明磊落之感。四杰在开朗热情进取方面接近盛唐，由于时代限制，仍然受六朝藻绘习气影响，笔墨过多的用于描绘景物。同时缺少宏大的社会理想与人生抱负，总是寄希望于上层，难免浮躁浅露，精神信念不强。陈子昂虽然高倡风骨，但作品模拟阮籍咏怀，性情不够，艺术感染力不强。

初唐诗人的性情缺乏，不是仅归因于个人，而是时代又前朝影响又顺应当朝审美倾向和朝代初定局势未稳等的结果。

二、 盛唐气象

自开元至大历前，诗史上成为盛唐。诗歌质量和韵度风貌大胜以前，艺术水平较高。

首先表现为题材广泛，政治诗、边塞诗，山水诗，送别诗，闺怨诗，咏史，咏物，登临，怀古，访隐等。且各个诗人艺术特色明显，并不雷同。高棅《唐诗品汇总序》云：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

其次表现为和谐统一，处在相同的社会条件下，彼此之间沟通交融，因此协调。严羽将之概括为“笔力雄壮（语言上），气象浑厚（内涵上）”。殷璠以“风骨声律兼备”作为盛唐诗歌高度成熟的标志。前者将盛唐诗歌与其他时代诗歌比较，后者是站在盛唐人的角度，回顾当代诗歌对前代文学的继承创新。

具有盛唐气象的诗可以分为两类：

一是感动激发，希望趁时而起，建功立业，理想色彩浓厚。

二是理想与现实矛盾，针对自身和社会的不公平待遇发出的怨怼之词。

盛唐人的感动激发带着一种强烈的自我价值认定和乐观浪漫，而当他们遇挫时，发出的怨怼也不同于其他时期的哀怨，而是带有一种强有力的意气。

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当属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同销万古愁”等，格力遒劲，意气喷涌。

三、中唐韩白诗风的差异

中唐诗歌大约指贞元，元和年间的一次唐诗高潮，特点是求新求变，多元化趋势。究其原因，大约是安史之乱后，社会趋势纷纭复杂，思想文化五花八门，同时诗人们在经历盛唐高峰后，自觉寻求创新的结果。

中唐诗歌虽然突出多元性，却仍然有一些共同点：

1、相对盛唐而言，诗歌往往以意取胜，不及元气盛唐自然充沛。

2、大部分诗人之作比较直致发露，缺少浑成自然的感觉。

3、题材内容贴近世俗生活，自然意象减少、人事意象增多。这是适度避开盛唐写熟的边塞山水理想等之后，加上生活进一步世俗化的结果。

在多元之中，韩白两大派值得注意，韩诗奇险，白诗平易。两个极端。

虽然中唐诗人在盛唐之后多方面的寻觅新途径，可能出于对于形式技巧的追求，造成两派诗歌的差异，但是两派人物类型及心态更是他们走向不同的必然。

韩愈是儒学政教类人物，尊奉儒学，强调君权，思想作风严肃。这些特点与韩愈一生的遭际命运相关，影响了韩愈的心态与诗歌创作。科场失意、仕途蹭蹬，不平则鸣是他的主旋律，充满了亢奋劲发，躁郁不平的情绪。

与韩愈相对照，白居易等世俗才子习儒兼奉佛道 ，自我意识增强，对君主的依附性下降，并且开放浪漫，思想作风接近世俗潮流。他们的诗常常体现对身心内外矛盾的化解，诗歌创作本身不是情感的郁结，而是宽解和排遣。因此诗文和谐优美，平易流畅。白诗情感上另一个特征是通达识体，省分知足。这是由于在政治上不如儒学政教型强烈进取，处事受佛教影响的缘故。

四、晚唐绮艳诗歌与穷士诗歌

晚唐诗歌大体有两种类型：李商隐、温庭筠、杜牧清词丽句的近体诗，和以孟郊贾岛为代表的穷士之诗。

温李杜三人才名及政治地位较穷士稍高，他们的生活跟城市政治有密切联系，因此诗的题材也较为广泛 。

他们在诗史上的创变是多方面的，最有意义的莫过于对心灵世界和绮艳题材的开拓。

由于晚唐社会沉闷压抑，士人们像外部世界进取受到限制，于是情感内转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尤其以李商隐的贡献最为突出——以心象融铸物象。在情与景，主观与客观的交融整合上，较传统的方式更进一层。

晚唐绮艳诗兴盛有其历史的必然，唐中叶以后，统治阶级普遍奢靡，游乐享受是艳诗产生的生活基础。唐诗主情，在表现盛唐人的人生意气和功业理想，中唐人的躁动不安和对社会改革的渴望之后，把正经严肃的内容加以收敛，转向以温李绮艳诗为主流。绮艳诗在元稹李贺时期已有积蓄，遇到晚唐世风引力，才使诗歌最终绮艳化。

晚唐的绮艳诗特点：以男女情爱为中心向各方面泛化，如以艳体代替直接干预和卷入社会生活的作品，反应社会现实。又如与抒写人生感慨相结合，世情感慨或命运感慨。

绮艳诗的风貌：悲怆、绮丽、委婉

以孟郊贾岛为代表的穷士诗人，作品风貌有三：

一是收敛 。诗人视野缩小，诗歌境界缩小。但仅仅是收向身边而不是收向内心。真正收向内心，表现心灵世界复杂的反而是李商隐等人的诗歌。

二是淡冷。晚唐国运衰退，无力干预。功业之心及社会责任感都大大减弱。失去盛唐中唐那种对政治生活充满热情的心态。使他们的作品表现出一种淡泊清冷的感受。

三是着意。盛唐写诗伫兴而发，惟在兴趣；中唐写诗以意为主 ，表现某种思考和主张；晚唐则是刻意雕琢搜寻。工整但缺乏灵气。

---

政治对李杜诗歌创作的正面推动作用

李白好道且热心政治，幻想功成身退。杜甫关于仕途功业的理想是有层次的，最高层次是居辅弼之位 ，其次是为文学侍从之臣。

二人都曾于四十岁后进入朝廷，对于创作有深远的影响：

一、进入宫廷的兴奋喜悦与离开宫廷的悲愤失望；

二、身份和自信心得到提高；

三、感情上建立了与朝廷朝政难以割断的联系；

四、离开朝廷后，他们仍然惓惓国政。

李白因永王获罪，且两次下狱，然而遭流放之后，仍然极度关心时局，诗风保持了一贯的飞扬豪迈，且晚年神仙隐逸之语减少，现实性增强，忧愤更加深广。创作的数量和质量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杜甫在肃宗期间入蜀居成都草堂，隐居寻求心态平稳，到了代宗继位，他又对东山再起抱有希望。这一时期，创作的心态有明显的变化。开始放松自我情绪抑制，访友拜官，歌咏时事 。

可见，政治生活的实践的变化，使李杜心理及创作相应变化，正是在这种变化中不断展示新的内容及艺术风格。

封建社会，诗人的创作与政治息息相关，诗人如果真正归隐山林 ，杜门不出，创作往往归于沉寂。穷愁闭塞，往往限制人的发展，政治本身对诗歌有正面推动作用。凡是历史上诗歌的兴盛期，总是出现在社会政治较有活力，能够吸引人才，多方面推动士人积极追求较高理想的时期。

---

山水田园诗与边塞诗

山水田园诗与边塞诗是两种题材较为特殊的诗歌。

只要中国封建社会政治经济处于相对安定的时期，就具备了产生山水田园诗的条件。盛唐时期的山水田园诗较其他时期数量质量皆高一层，还是有着特殊的社会生活背景。

一、盛唐文人，向往建功立业又向往隐逸，文人或由隐而仕，或由仕而隐，或边仕边隐，山水田园成了士大夫的活动基地之一。隐居使得诗人对景物的观察更加细致，感觉也得到丰富和发展。

二、唐代许多诗人爱漫游，开阔了视野和心胸，同时对各地的山水有所比较，表达的地域特色更为明显。

山水田园诗人以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为代表。

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主要是故乡襄阳的自然风光与漫游期间的吴越山水。襄阳山水诗，隐逸意味较浓，吴越山水诗，孤寂客愁更浓。孟诗整体混融完整，韵致高远。

王维山水诗田园分为两类，一类以终南山，汉江临泛为代表，境界开阔宏远，一类以辋川集为代表，篇幅短小精炼，风格安宁，静谧，闲适中带着禅意却并不寂寥。

大历，建中前后，时局动荡，整个社会失去了盛唐的自信心和事功精神。

韦应物经历由盛到衰的时代，及中年丧偶等不幸，缺少政治热情和生活热情，诗风清冷孤寂。

柳宗元则是仕途不顺，山水意识常和迁谪意识一起，写景刻削工致，清峭幽冷。

王孟山水田园诗的风貌特征：

一、盛唐的时代色彩

有别于其他朝代的山水诗，景物环境与现实社会联系亲和、透露着盛唐时代安定康乐的气息；诗人寄身尘世还是隐逸幽栖，都不矛盾，甚至可以协调融通，这是盛唐特有的心态。

二、诗中有画

山水田园诗以自然景观为主要对象。

孟浩然的贡献则在取景注意选择，移步换景，写景在直觉印象的把握上，有时和画法暗合。

王维以画家的眼光营造诗境，先见画后见意。王诗突出特点有四：诗集合了数层与多方位视点的景物于一图、擅长处理景物主从大小远近的关系、光线色彩描述微妙、处理景物之间的辩证关系以突出效果。

三，韵味与禅意

王孟的山水田园诗不仅以如画见长而且体现诗人的风采神情。作者因兴而起欣赏山水田园情致，完成创作，读者则有诗歌形象进入内在精神，在读者的体验接受中，作品就产生了韵味。王维山水诗中还增加了禅趣，境界更加生华。

把边塞诗作为一个时代文学的内容加以深入研究，一般是对唐代文学才会采取的做法。

从地域上来说主要是东北至西部边疆，从内容上看以边塞风光和军民生活为题材。

目前边塞诗数量显存一千多首，从初唐到晚唐都有一定数量的作品。

边塞诗作为一个大类，不同的作家群创作有不同的倾向。拟从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两类讨论：

一、社会上一般诗人的作品，抒情主人公为边防士卒，称为战士之歌。

二、边防的文士之作，抒情对象为作者自身，称为军幕文士之歌 。

战士之歌，如杜甫《兵车行》、王维《少年行》、高适《蓟门五首》等。

首先表现的是报效国家的精神以及争取边疆安定和平的愿望。从士兵眼里看边塞，能提现下层人民对问题的深入体察和实事求是的批判精神。既反应了当时奋发进取的民族精神，也反映了战争本身的残酷和所暴露出的矛盾。

另一方面，诗人为边防士卒歌唱难免有局限的一面，主要是生活体验的间接性。后期许多边塞意象如大漠长城风霜等被反复使用，难免雷同。

虽然李白王昌龄的边塞诗在思想艺术上尤其独到之处，而岑参高适另一类边塞诗则因为本身致力于写边塞诗，内容上见闻上更加充实，是边塞诗的一次大开拓。

军幕文士之歌以岑参高适为代表，是作者直抒情感的诗。开朗而有进取性，文质彬彬与英雄气概相结合 。得益于边塞生活体验的广度与深度，他们笔下多有边塞军中生活和战争场面，同时西北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如天山，火山，热海等也第一次大量出现在中原地区读者面前。

生活体验的充实与素材的丰富，要求作品在艺术形式上有充分的自由。他们在西北的诗作多有大胆创新与尝试，即事命题，音律急节多变等艺术特色鲜明。

另一方面，边帅僚属对主帅的依附性，导致他们的诗不免对主帅有谀颂之词，难以像未入幕文人那样冷静客观。如对哥舒翰军功，杜甫是批判的态度而高适则是赞扬的态度。

---

叙事诗与叙情长篇

受文化传统方面也有诗歌发展的限制。中国诗歌一直侧重于抒情诗，叙事诗特别是长篇叙事诗并不多见。

唐代开始，对中国传统文化内向的特点有所突破，社会生活复杂化使人们对精神方面有新的要求，较多人开始致力于叙事诗；同时也有民间文学特别是前代乐府诗的积极影响。

唐代叙事诗虽然与抒情诗的阵容相比局面不够宽阔，但仍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

唐代诗人中叙事诗创作最多，成就最高的是白居易和元稹。其艺术风貌有：

一、完整曲折的故事情节

二、卓越的叙事艺术

三、细致传神的人物描写

四、浓郁的抒情气氛

五、与抒情叙事紧相配合的写景状物

叙情长篇的出现，是中国五七言诗歌在抒情叙事两方面都积累了足够的艺术经验，同时又吸收辞赋的思想艺术营养，逐渐发展起来的，其着重表现客观事物在主体中所造成的心境，情必须通畅，事不一定连贯，更接近散文。

叙情长篇与抒情诗的主要差别是叙情长篇展开大量叙述，往往实多虚少。更符合诗言志的传统，非巨大的才力难以驾驭，唐诗中这一类型的成功之作多出自大诗人之手，且多出现在他们阅历丰富诗意成熟的中后期。

---

几种诗体的讨论

古体诗：

1、五古

从汉代开始就是诗歌的主要样式，接近自然语气，比较朴实。

成就最高的是李白杜甫韩愈三家。

李白的五古接近正宗，格调放逸，变化莫测；

杜甫把五古叙事和抒情传统结合在一起；

韩愈五古强调才气稍欠古朴，但是笔力强，用意正且有独创勇气。

2、七古

产生迟于五古，且不成体系，直致唐朝才纷繁壮盛。

初唐七古以卢照邻骆宾王王勃为代表；

盛唐七古在转韵方式，运用对句律句等方面吸收初唐经验，又不拘声病，不把骈骊视为能事，大胆推陈出新。

韩愈继承李杜七古又别开境界，篇法变化岁不如李杜，规模往往更加阔大，元白继承四杰体式，讲叙事和抒情糅合在一起。

由此可见，七古约束最少，最富有容量，亦歌亦诗，亦文亦赋，语言灵活自由，声韵变化自如。唐人的创造力在七古一体中得到充分体现。

近体诗：

1、律诗

顺应六朝文学发展趋势必然演化出的一种诗体。

五言律师以阴、何、徐、庾为开端，初唐四杰及沈宋杜加以发展，盛唐王孟高岑参李杜等将之发展到极盛。

与五律相比，七律发展进程缓慢的多。直至盛唐王维，李颀，七律数量仍然有限，体制风格变化不多。直至杜甫后期对七律作了多方面的开拓。

由于七律成熟较晚，杜甫以后七律仍有所发展，刘长卿，钱起格律精纯，富于韵致，刘禹锡白居易，追求变化错综，李商隐用意深而措辞婉，对七律的发展都作出了贡献 。

七律字数对仗声律都有定格，具有均衡整齐圆润和谐的特点。

律诗在体制上也有它的矛盾，声律已经建立起有规矩可依的范型，对人在艺术上发挥和自由创作上有所束缚。因此历来诗评家也多认为七律最难。

2、绝句

绝句最直接的导源是南北朝乐府，既适合演唱也便于即兴创作。由于篇幅限制性，需要以小见大，借端托寓。

类似五古五律之于七古七律，五绝比七绝古朴，文字功力更难施展，要求立意造语真朴自然。

五绝在初唐时起点较高，盛唐达到顶峰，晚唐雕琢风气日盛，李商隐的五绝追求深厚含蕴，则是这一诗体的新发展。与五绝不同，七绝在初唐尚未成体系，盛唐七绝数量质量尤高，中唐晚唐创作七绝热情不减，但是在“元气”方面不及盛唐。

---

相对于以前看过的其他讲唐诗的入门书，余恕诚先生的《唐诗风貌》， 作为唐诗研究的论文专著，专业性较强，信息量巨大。

书中大量引用专著、诗句，每一个结论都有出处，是一部严谨并且条理性很强的书籍，对于希望更加深入了解唐诗特色的读者来说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