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年少不识爱滋味，一生只够爱一人

文/陈曦

陈清扬倒栽葱趴在王二宽阔而瘦削的肩膀上，脸颊因缺氧而憋得通红，双腿因紧裹的筒裙动弹不得。她扭着腰身挣扎了两下，却不料，下一秒钟，屁股就被王二重重拍了两巴掌，毫不留情。

在那一刻，在王二的巴掌落在陈清扬屁股上的那一时刻，在1970年代的某个深山里，陈清扬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募得瘫软下来——在她二十多年的岁月中，她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爱上了王二，并十分确定这份爱将成为永不可变的事实。

她微微扭头看向王二，他仍低着头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行。

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最真实的罪孽。

初读《黄金时代》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正是王小波笔下的黄金时代，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却始终无法理解陈清扬和王二之间的感情。

我无法理解为何陈清扬可以无所顾忌地和王二做爱，却始终打着伟大友谊的旗号，避而不谈爱情的存在；为何在那个群体噤若寒蝉的年代，陈清扬和王二仍不被流言裹挟，坦荡地过着朝露人生，却在爱情落地生根之后才惊觉清白被玷污，从此避走他乡，一别两宽。

我总以为，性爱总羞于启齿，爱情却心向往之。不想于陈清扬而言，她丝毫不怕成为破鞋，做爱也恣意张扬，可她却害怕爱上王二的事实。或许就像她说的，因为意识到爱情的产生就证明了罪孽的存在，这是会遭报应的。

我曾以为这种不合常理的爱情是对那个不合常理尊严殆尽时代的嘲讽，多年后再读，我却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女人的爱情，一个注定失去，注定孤独，也注定最深沉的爱情。

二十岁看《黄金时代》，就像一本一知半解却充满吸引力的小黄书，快三十岁再回头看，就只剩悠悠岁月间，隐藏在嬉笑怒骂玩世不恭中愈发深沉的爱。

那本是鲜衣怒骂无所顾忌的黄金时代，却在突降的爱情里失去了言语。

王二说：“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于是王二认识了二十六岁的陈清扬，她脸蛋漂亮，皮肤白皙，乳房高耸，屁股浑圆，外表妩媚，内心却纯真而执拗。

他们因“陈清扬到底是不是破鞋”的争论而认识，因敦伟大友谊而靠近，最后因陈清扬的爱意而远离，一段姻缘戛然而止。

再读《黄金时代》，我似乎慢慢理解了陈清扬的选择，当你确定自己爱上了对方，同时也确定对方并未爱上自己的时候，追求平等爱情的人们，要么选择割爱相随，以朋友的名义继续陪伴；要么选择离开，保留尊严，却又坚守属于自己的爱情。

陈清扬选择了后者，也许就是因为她清楚认识到自己爱上了王二，并确信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可是王二还没来得及爱上她。

《色戒》中，张爱玲曾说：“到女人心理的路通过阴道。”而陈清扬正是如此一步步深陷于对王二的爱情。

我想最初时，陈清扬并不爱王二，甚至有些讨厌这个痞气十足的土流氓，就像陈清扬说的：

“王二始终时一个恶棍，早晚要打他一个耳光。”

谁能想到王二舌绽莲花，竟让陈清扬义气地以奉献友谊的名义献出了自己的身体——这对厌恶无爱之性的陈清扬来说着实出奇。或许彼时的陈清扬存着一股赌气的成分吧，与其被污蔑为破鞋，倒不如坐实了破鞋的头衔，还能显示自己对友谊的义气。

那时的陈清扬一定没想到，王二会成为她一辈子唯一的一个“朋友”。

陈清扬常说王二是个恶棍，但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陈清扬而言，王二反而更像是一个启蒙老师，她很少附和王二看似乱语的言论，但受王二影响，她也时常怀疑自我的存在，以更加硬气无忌的态度对抗整个癫狂的时代，也更加有勇气坚持自己所选择的路。

他是流氓王二，也是知青王二，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让陈清扬更先于王二动情。

陈清扬第一次显露感情是在王二后腰被尖嘴婆以拔秧凳砸中受伤之时，听到消息的陈清扬披头散发地冲下山，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

无心之说更能反映内心选择，摆脱了现实中的顾及和社会赋予的枷锁，这句不假思索的言语充满了真诚的力量。

可是王二到底没瘫，平静下来的陈清扬对自己当众承认破鞋的事情懊恼不已，于是选择避见王二，这段感情仍以友谊的名义维持着。我一直认为在这段年少感情中，陈清扬是更通透的那个人，她深知王二对自己的感情远没有自己深刻，所以宁愿选择将感情掩藏，无视则不痛。

王二随后便进入清平山养伤，过了一段日子，陈清扬跟着上山去找王二。“她决定上山找我时，在白大褂底下什么都没穿。陈清扬来找我时，乘着白色的风。风从衣服下面钻进来，流过全身，好像爱抚和嘴唇。”

透过这段文字，我总是在想，决定上山去寻王二的陈清扬该是什么样子？

那该是一个怀揣着朦胧情感的女人忐忑而雀跃的样子，如海棠春睡。灼阳热风，面前是寂静幽深的山涧小路，风穿过丛林，轻轻掀起陈清扬白大褂的下摆，露出赤着的脚丫和小腿，和煦轻微却荡漾人心。

这是她的黄金时代，即使她仍被人叫做破鞋。

爱情如雾里看花般叫人捉摸不透，如果说此时的陈清扬仍然在与内心情感抗争的话，之后王二选择逃跑，陈清扬选择义无反顾地一起逃上山，把自己交到了王二手里，想来已初绽爱意。

我想这时候的陈清扬应该已经爱上了王二，他让她开始感受到无边的孤独，嗜骨的寂寞，感受到爱人时的酸甜苦辣，那是即便整个时代都失语都无法压抑的情感。

当他吻她脚心时，她会感觉一股辛辣的感觉钻到心里来。

当他用手狠拍她屁股时，她会感觉如春藤绕树，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

陈清扬叫王二混蛋，且认为他一次比一次更混蛋，浑然不知自己爱着的，正是这个混不吝的流氓王二。

直到阔别二十年，陈清扬依旧会对王二说：

“王二，你一辈子学不了好，永远是个混蛋。”

是啊，隔着二十年的时光，王二还是那个混蛋王二，有了女友小转铃，有了老婆二妞子，而陈清扬也还是那个，一生只够爱一人的陈清扬。

这样执着的陈清扬像极了初见时的王二，那时的他从土坡上走下去，顺着山势下得飞快，风从山下吹来，喊他也听不见。

而且他从来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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