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由一本美国小说来理解“中国式父母” ？

电视剧《小离别》中的“中国式父母”

Previously：“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周末在一家书店闲逛时，眼角扫到了《无声告白》这本书的封面，心里无缘由地一紧。回到家，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窗外下起了雨，时缓时急，仿佛暗合着情节的跌宕起伏。午夜时分雨停了，合上小说，思绪还在情节里游荡、发酵……

一、几乎就完美的一部小说

这次的主角是《无声告白》，一本由美籍华人伍绮诗完成的处女座，也是一本超级畅销书。它受到了很多读者的喜爱，而经常阅读的人，应该知道“2014美国亚马逊年度最佳图书第一名”这行字的分量。全世界每年出版的图书何止千万，一位初出茅庐的华裔女性出手就是这么一招，力挫众多行家里手，不由让人赞叹。

小说《无声告白》

阅读一本书，有点像一次精神的旅行和冒险。别人的评价，好坏优劣，终究对自己意义有限。一位伟人这么教导我们，“要知道梨子的味道，最好还是亲口尝一尝”。而我在花了大半天时间看完这本小说后，也试图表达一番自己的感受——对于封底的那些看似过誉的赞赏，它确实配得上，这至少是一部足够有辨识度的小说。而有辨识度，是很难的。

先说立意。何为“立意”？宋周敦颐，也就是写《爱莲说》的那位，曰过一句“文所以载道也”差可比拟，这要求文章要表达出某种思想。伍绮诗从上世纪70年代美国的一个混血家庭切入：往小了说，她以一个家庭为叙事单位，探讨了这个家庭成员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纠葛；往大了讲，作为基数更大的混血家庭这一类人群的典型代表，这些个体的遭遇也是这整个群体的真实写照。教育、女性、种族……《独自告白》的立意可谓高远，视角可谓宏大。

《无声告白》作者伍绮诗

再看结构。作者对于文章结构的把控也值得称道。小说开头对于结果的直白宣判就意味着把读者引入了一个倒叙的框架。行文过程中，出于推进情节的要求，需要不断在不同时态之间来回穿梭，这其实有点借鉴电影的“闪回”技巧。文章中这种地方不少，但阅读过程中却毫无任何凝滞之感，作者的叙事功力可见一斑。全书读罢，闭上眼，任思绪纷飞，大致上可以很清晰地梳理出故事的脉络——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作者在漫长艰辛的写作过程中，成功地消化掉了尽可能多的明显矛盾。

后见文笔。我读的是中译本，评价文笔时可能会困难点，不过得益于比较流畅的翻译，文章精妙犹在，足以评论。除了媒体公认的“用词精准而克制，文风温婉而细腻”之外，我还想加一条，“作者有灵气”！这一点尤为难得，因为“灵气”这东西得拼天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再怎么刻意练习也不成。就这么一句，“而天上的星星棱角分明，每一颗都像一个完美的句号，用光亮为天空断句。”当时看到这里，愣了愣神，然后笑了。因为这让我联想到了钱钟书在《围城》里的调侃女生害羞的精妙，“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了贞操。”都不失为天马行空的比喻，伍之辽阔，钱之深刻，高下难分。

《围城》作者钱钟书

以上三点熠熠生辉，足以让这部小说心安理得地畅销，甚至成为口碑佳作；但如果说太阳也有黑子，那么《无声告白》有它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吗？我不妨抛出一个未经检验的结论——这部小说自有其不足之处，甚至这种不完美就是它畅销的原因和代价。

首先是明显的一点，关于小说的人物设置上，作者对于角色的处理有些过于理想化。华裔身份的学霸父亲自卑内向，不甘平凡的白人母亲自私强势，哥哥内斯好学苦闷，主角莉迪亚敏感顺从；还有最让人意外的——几乎充当了剧情推进器的小汉娜——以她小小的年龄怎会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小说是虚构艺术不假，但是意料之外的惊喜离不开情理之中的铺垫，这样读者才愿意接受。相较之下，毛姆在那本以维特根斯坦为原型的小说《刀锋》里，对此的处理更为老练，于运筹帷幄中悬念迭出，随着剧情的推进，脸谱化的人物逐渐展现出各自性格中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角度合适，力度恰好，不同人物也借由这些丰富的细节被立体地构建起来。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其次是比较不明显的一点，那就是作者很聪明、很理性，但是她太聪明，也太理性了。她肯定知道怎样写才能塑造出一个真正不朽的人物，那就是让角色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自然地表达。然而问题在于，她更知道读者想要看怎样的一个故事——有足够多的冲突来保证吸引力、但是矛盾又不能深刻到让人去费心地猜；每个人都要有一定的个性来推动剧情、但是这种丰富的个性最好不去撩动读者最深层的东西——于是在诸多因素的平衡下，《无声告白》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本小说，足够出色，阅读体验一流，毫无争议地畅销；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它缺乏洞穿历史的深度，也没有足够有冲击力的角色来让人铭记。

关于小说的评论到此打住，是非曲直不妨交给时间。深刻终归是小众的，畅销也自有其内在逻辑；而事实上，从来没有一种现象级的流行，背后不隐藏着一种受认可的社会情绪。回到那句让人印象深刻的话，“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二、毁掉一个孩子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让他做自己

对于更多人，真正打动他们的，应该是这句话所体现的那种无处可逃的无力感。而这部小说振聋发聩的力量也源于这种纯粹的执着——为一个被压抑到窒息的花季少女发出呼救，这种呼声通过作者流畅细致的笔端，最终演化成了莉迪亚对父母的无声控诉。

全书读下来，不由得生发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似乎这就是一个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吧？因为，虽然小说特意选取了少数族裔和女性独立这样的美式题材，但是莉迪亚的父母（李先生和李太太）实在是太过于中国了，从想法到做派，这两人都完美符合了大家眼中典型的中国式父母形象。

《小别离》中海清扮演的强势母亲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对于成绩和分数的极度偏执；要求严格、沟通无能，付出了一切，却习惯于道德绑架；口口声声爱孩子，在潜意识里却把孩子视为自己的替身，以实现自己未完成的梦想。从小说里跳脱出来，这种剑走偏锋的矛盾心理我们并不陌生，它可以直接解释中国家长与子女相处的几种模式：

1、家长缺乏对孩子进行理解的意愿。理解并不是一个门槛很高的技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会自然而然地发生，真正的理解需要了解的热情来切入，依靠顺畅的沟通来达成，而很多中国式父母总在这里遭遇滑铁卢。在中国，家长们与生俱来的权威性，很容易让两辈人之间的沟通陷入一种不平等的氛围。而任何的不平等都会破坏信任关系，阻塞坦诚的沟通和表达，这也是谎话的温床，当然也无法通向真正的理解。后果就是，大家每天生活在一起，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小说里直到莉迪亚自杀了，父母居然还浑然不觉，想象着她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可见这种隔阂之深。

2、家长对孩子的付出是附带条件的。一直以来，中国家长都以无怨无悔的付出而闻名。他们几乎包办了所有事，只为了帮孩子挤出多一点的学习时间。而在这种一味付出的过程中，他们感动了自己，也赢得了向孩子提出高分的资格。细思下来，这种以爱为名的保护，以牺牲为前提的付出，真的那么无怨无悔吗？各位不妨回想小时候考砸了，大家父母的反应如何。孩子都有一种“向对自己好的人报恩”的本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家长的付出也并不是百分百爱的结果，它也是一种隐性的情感投资、一种道德上的要挟——每个孩子都被要求为父母的幸福负责，背负着沉重的情感负担。而这种过高的要求和期望，与其说能激发一个人，不如说更可能毁灭一个人。小说中的莉迪亚、《欢乐颂》里的樊胜美，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欢乐颂》里的樊胜美令人唏嘘

3、家长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子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社会都默认一种论资排辈的规则，这种观念在父母口里就变成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这表现出了一种天真可爱的乐观主义。而这种盲目自信会衍生出两个结果：我曾经这么度过人生，很满意，所以你必须走我已经走过的路；我曾经没有机会过另一种人生，很后悔，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能帮你买咖啡，所以你要加倍珍惜我给你争取来的路。平心而论，这种看似保险的做法很受一部分强势家长的推崇，他们希望一手把子女以后的路都铺好，但是在这么一个变化飞速的时代，这种愿望可能吗？何况它最大的危害是剥夺了一个孩子自主选择的机会。如果一个人没有主动地为某件事滋生出热情，去努力拼搏，他就很难发自内心地承担责任，而这也会让他离自尊自信渐远，与习得性无助越来越近。

4、家长总喜欢把自家孩子与人比较。“别人家的孩子”这个梗大家都知道，每个中国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到过无数“别人家的孩子”，他不是一个确定的角色，也没有固定的名字，主要由父母随机的需要来指派。刚开始，他可能是年级第一的隔壁家小王；后来，这个孩子变成了在电视台古筝演奏获奖的二妮儿；最后，他甚至成了台球神童丁俊晖和年少成名的贾斯丁·比伯……这个游戏因为难度不断升级，最后终于崩盘了。而我们也清醒过来，所谓“别人家的孩子”，只不过是家长心中的一个虚构形象，约等于他们心目中优秀同龄人的高光集锦，这种游戏注定是没有胜算的，所以趁早认输、退出游戏才是聪明的选择。

贾斯丁·比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当然，对于这一辈的中国家长，出现这种情况确有其根源。在他们本该认真学习，认识这个世界的年纪，凑巧赶上了文革。大人们忙着闹革命，父母也停下课，走南闯北、上山下乡，懵懵懂懂中就到了结婚生子的年头。成长于一种家庭和学校教育双重缺位的环境中，父母在相互斗争的氛围中长大，这种心理教育的集体性缺失并非毫无后果。它直接导致了在培养下一代自我意识的最佳阶段，子女心理成长的需求被父母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也许对很多家长而言，以上这些言辞激烈的批判有失公允，尤其是考虑到社会风气正朝着一种越来越开明的氛围在变动。但是批判并不是为了批判本身，而是试图引起更多人对子女教育这样的重大问题的警觉，以慎重地探讨人性化教育更好的可能性，从而更好地回答这个重要问题——怎样才是一种良好的家庭教育？

三、怎样才是一种良好的家庭教育？

如果我爱他人，我应该感到和他一致，而且接受他本来的面目，而不是要求他成为我希望的样子，以便使我能把他当做使用的对象。

——艾·弗洛姆

对这种话题展开讨论注定是艰难的，问题还不在于教育子女的热情，这方面中国的家长们并不缺；危机多潜伏在中国家长对子女过于殷切的期望之中，尤其是当这种特定的期望并不匹配子女们想要努力的方向之时。家长们本身也是被教育长大的（没受教育也是一种糟糕的教育），他们自然会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去教育子女——觉得宝贵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期待子女能得到；自己吃过的苦，会想方设法让子女避开——殊不知，这种边界模糊的关爱在帮子女避免伤害的同时，也让他无法走出舒适区，最终延缓了他个人意识的发展和能力的培养。在“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上，再厉害的家长也无法代劳，孩子只能依靠自己。

高晓松曾经曰过，“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带着自己的剧本来的”，就冲这句话，我觉得矮大紧比他的微博头像还酷！因为这体现了一种对于孩子内在独特性的本质尊重。“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我们都熟；现在看还得加上一句，“己所欲，亦慎施于人”。儒家一贯强调推己及人，但这实在是一门高精尖的手艺，至少我们要清楚，在从自个儿这里往外推之前，要有“因材施教”的意识。如果不是这样，难免悲剧迭出。比如，明朝的朱由校天性极巧，本来是一个杰出的木匠，结果入错了行当、被迫从事了皇帝这份高大上的职业，最终落得一个不靠谱昏君的名声。闰土的好基友周树人，如果没有弃医从文去码字，以他投枪、匕首一般的个性，怕也难在医疗岗位上敬业友善。

人民艺术家鲁迅先生

上面这些，调侃起来也许轻松愉快，但是当我们开始具体地谈论每一个个体时，才发现它的严肃与沉重。在电影《死亡诗社》里，罗宾·威廉姆斯饰演的的基廷老师一改传统的填鸭式教育，鼓励学生们感受自己的激情、包容，发挥自己的潜能。热爱表演的尼尔在一次演出上大获成功，展露出了出色的才华，但他父亲坚决反对他想要从事表演的愿望。无处倾诉的尼尔极度痛苦，在转学的前一晚于绝望中自杀了。美好的毁灭，总让人悲伤和震动，这也让我意识到——无法成为自己是一切绝望的根源，没有一个对自己满意的人愿意去死，而当他终于这么选择时，是因为巨大的痛苦压倒了一个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这让他在心理上活不下去。

《死亡诗社》里绝望后自杀的尼尔

每一株埋进泥土里的种子，都自有勃勃生长的动机和活力。类似的，孩子的生命里最需要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哪一种生命方式最适合自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孩子的这种本性在初期不够具体，尚需要在盘根错节的实践中逐渐清晰。而在我看来，一种良好的家庭教育，需要家长以一种旁观者、而非所有者的角色，帮助孩子意识到自己的禀赋和热情，协助他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命方式，以实现其生命价值。

说到这儿，我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易中天教授帮女儿选志愿这件事。刚上高三，女儿就请老爸对其前途进行科学设计。易中天却说：“我虽然是博导，但你仍然必须学会自己选择。”易中天一开始不干预，后来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还是给出了科学的建议——你需要结合自己的兴趣和优势，专业也要能发挥创造性。这时候，女儿请求父亲抽空对有关学校实地考察。领命后的父亲出大力气调查，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跑遍了近百所高校，并实地拍摄了这些学校教室、宿舍、食堂、学生状态等详细资料，他把整理好的资料上交给女儿后，便不管不问，把选择权交给了女儿。最终，女儿选择并考取了同济大学。可能也因为一切选择都是依照自己的意愿，她在大学期间也如鱼得水，年年获得一等奖学金，毕业时还被评为上海市优秀毕业生。

易中天教授

作为知名教授，易中天对于填报大学志愿这件事无疑很有发言权，但是他明白这件事情对于女儿的人生是多么重要，正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在帮其进行人生决策时，他表现出积极、谦逊和智慧。而很多父母在对待子女未来选择这件事情上，前期失之轻率，后期过度干预，相较之下，高下立判。坦率地讲，易中天教授这种质量的家庭教育在任何时候都是罕见的，说它是一种对于父母的终极考验也不为过：这既要求一种无条件的爱，给子女提供安全感；也需要父母放手让子女吃苦，以突破舒适区；它要求家长有远超子女的经验，同时也希望他们给予子女信任、在具体事宜上保持一份谨慎和克制。实乃是一种艺术性的平衡，需要一方精妙的分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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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在此我想要传达的一点是，对于家庭教育这样复杂的社会问题，批判绝非目的，因为它无益于实际问题的彻底解决。但是如果把它视为一种探讨家庭教育的手段和机会，这却是一个好的起点。

而作为一个在典型的“中国式父母”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个体，我很清楚地知道，受限于社会发展阶段和时代的局限，我们这辈人大多成长于一种并不能充分发挥自己核心潜能的环境中。对于已经无法挽回的损失，拒绝和后悔是一个容易的选项，而接受现实、在此基础上进行积极而踏实的改进则不是。

在琐碎日常的困境中保持积极

每个人都不完美，但渴望完美是每个人的天性，这也让人更倾向于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去热血奋斗，而不愿意在琐碎日常的困境中保持微笑。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面前，每个人都容易自卑和沮丧，尤其是当这个锅可以推给上一辈的时候。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态度呢？或许我们可以从阿德勒的《自卑与超越》一书中得到启发——真正理想的生活永远需要一种张力，它需要你不断地通过挣扎和努力，在支持自己的同时，最终完成对自己的超越——不卑不亢地享受着生活所给予的，所有磨难与馈赠。

而这份智慧、理性和坚韧，也正是笔者在字里行间里试图传递的一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