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

美丽的村庄

我约莫四五岁的时候，就认得了周姑娘。是她拉着我妈妈的手，半劝说半强迫地让我加入了一个书法班，亲手扼杀了我的周末和寒暑假。书法班的地点是她家，书法老师就是他男人，按理说我该管她叫师娘。

周姑娘不年轻，长得也实在是不好看：眼睛向下呈八字形耷拉着，嘴又有些凸出来，身材肥胖，总是套一条半新不旧的棉布花裙子。她不穿内衣，任凭两个丰满下垂的乳房在身前晃来晃去。有人劝她也不听，还会怼回人家说：我的两个奶子形状可好看了！穿个罩子勒得难受！周姑娘，是种揶揄的叫法。

村里的大人是不爱搭理她的。谁家门口的枣子熟了，谁家今天杀鸡了，谁家刚扯了料子做了新衣裳……周姑娘一清二楚，并且总能把握好时机不早不晚地出现在你家——“百般推辞”下分走两捧枣，“万般不愿”地喝掉一碗鸡汤，“机缘巧合”地拿走一块衣领料子。

书法班这十几个孩子，每个人都是周姑娘到家里反复游说、磨缠的结果。没人理她她不怕，絮絮叨叨地一遍一遍在父母耳边说：娃要写好字才有出息! 不能让娃天天在家看电视呀！让娃去呗，亲姐妹一样的人，啥时候有钱啥时候给……父母冲她翻白眼她不走，还拿起扫把帮你把堂屋扫得干干净净；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看着你全家吃。更要命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来了。第三天也来，第四天还来……就这样，周姑娘楞是磨缠出了一个书法班！

她男人的人缘也好不到哪去。这个身材消瘦的外地男人，写得一手好字。民办教师的身份让他自视甚高，与人说话的时候爱“咬文嚼字”——比如他会这样夸你：你今日看起来神采飞扬！这个“神采”，就是指精神和风采的意思……因为带着一股“炫耀”的味道，这种说话风格在村里十分不受人待见。加上怪异的外地口音，衣着寒酸，没什么人尊重他。

我们每次练字休息的时候，周姑娘都会用搪瓷杯装了浓浓的红糖水来给老师。她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盯着她男人喝完，然后接过杯子凑到自己嘴上，倒干净最后一滴，再转身去洗杯子。这时候，老师会用很温柔的声音说：珍，谢谢你！周姑娘那肥胖的身躯会顿一顿，然后用尖锐的嗓门回他一句：谢你妈逼！

周姑娘唤老师“老逼”，吵架的时候用菜刀追着他满村子跑。不过这个长相一般的男人，有一双极细嫩白净的手，据说这双手除了写字外，锄头扫把锅铲是碰也没碰过的。

在周姑娘的磨缠下，书法班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人们发现，这对夫妇也不全是骗人的：孩子的毛笔字还真慢慢就有模有样了，甚至还有人去北京领了奖。再后来，书法班竟要按年龄分成大中小三个班来上课了，学费每半年涨一次。周姑娘成为了村里的“首富”，老师也成了村里最能挣钱的男人。

有钱了，周姑娘会买点肉或鱼吃。吃饭的时候，她把鱼尾夹到自己碗里，剩下的连盘子推给他男人，凶巴巴地来一句：吃完它！鱼骨头也嚼嚼，别浪费！写字休息时的红糖水变成了荷包蛋。老师吃完后依旧会温柔地说：珍，谢谢你！不一样的是，周姑娘这时候不再骂人了，向下耷拉的眼里，甚至还隐隐有一丝笑意。

她还是穿半旧棉布花裙子，不穿内衣。但老师的衣服渐渐地不寒酸了，去北京领奖之前，周姑娘甚至还买了西服这样的“贵”衣服给他穿。老师从北京回来，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放到她手上：珍，这是给你的礼物！周姑娘拆开盒子后脸色大变，抄起手边的扫帚劈头盖脸地就向她男人打去——边打边骂：你个老逼！被哪个骚逼骚到了？打不死你！打不死你！——老师穿着西服，被周姑娘从村头打到村尾，又从村尾逃回村头。他送的是一件真丝睡裙，料子又滑又薄，吊带，上半截没有，下半截到大腿那种。

过了些年，周姑娘的花裙子从棉布的变成了各种料子。但内衣还是不穿的。她不再准时出现在各家各户，有时候还会拿些穿小了的衣服，刚开始坏掉的梨分给周围的人。老师的书法班变成了书法学校，他招来刚毕业的小姑娘当老师，自己当校长。但学校的办公室和会议室是不准关门的。开会只要超过十分钟，周姑娘就会冲进去指着校长鼻子大骂：你个老逼！躲在里面发什么花心思？想死？然后拿起扫把追着他从村头打到村尾。

书法学校从村里迁到了镇上，房子也买在了镇上最繁华的地段。周姑娘烫卷了头发，还抹口红，但不穿内衣。校长喝参茶的时候，会温柔地说：珍，谢谢你！他在挨打的时候，就从街头逃到街尾。

有一天，校长接过参茶没有喝，放在了桌子上。他说：珍，我遇见了让我倾心的女人。“倾”就倒出来的意思，“倾心”就是整颗心都给她了。房子，车子，钱，我都给你。我要离婚。周姑娘浑身发抖。她抄起扫把又骂又打，这一次，他男人不跑也不躲，坐在那纹丝不动，温柔地重复着：珍，我要离婚。

周姑娘放下扫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第二天醒来，她又接着哭和骂。做完饭，洗好碗，继续哭骂——直到第三天，那个女人站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周姑娘没了声音。那个女人声音柔柔的，小小的，她说：三天没见到你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要看见你！她穿着浅驼色的短袖，黑色的半裙，那么细的胳膊和腿，周姑娘却觉得很害怕。怕得忘记了哭，也忘记了骂，更忘记了冲上去“撕掉”那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人出门，下楼，消失。

校长回来拿衣服的时候，周姑娘才又想起来哭。她边哭边问：那个女人会做饭吗？会洗衣服吗？会给你捂脚吗？校长顿了顿，温柔地说：珍，你好自为之。这个“好”的意思是——你好好过，原谅我。

周姑娘回到村里去住了。她穿回棉布花裙子，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她也会到别人家门口坐着，看别人聊天，打扫屋子，做饭……人家请她进去，她总是摆摆手，走开。

再后来，周姑娘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糖尿病来得凶猛，住进了养老院。她腿走不了路，眼睛看不见，也没人管，吃了护工不少苦头。过了几年，周姑娘就去世了。去世后也没什么人来，只有护工哭得很凶。据说，最后的时刻，周姑娘拽着护工的手，睁着看不见的眼睛，说了一句：抱歉，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

---

365天无戒极限挑战营第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