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晓柔是个大舌头的结巴。
这个事实是在她五岁的时候,被她当时最好的朋友秦安雅发现的。那个时候几个小姑娘一起玩过家家,秦安雅当妈妈,谭晓柔是爸爸,爸爸谭晓柔要出门了,妈妈秦安雅过来帮他系领带,当秦安雅拿着表哥的那条红领巾系上谭晓柔的脖子时,从不在人前说话的谭晓柔有句台词:“谢谢老婆”,当时她满脑门子的汗,哆哆嗦嗦地避开秦安雅的视线:“靴……靴靴脑脑……脑坡”,话音未落,一群小伙伴哄堂大笑,为首的秦安雅笑出了眼泪,她还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指着谭晓柔:“哈哈哈,怪不得你从来不和我们说话,原来你是个大舌头的结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群笑得前仰后合的小孩子中间,谭晓柔特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那天开始,街坊邻居家的小伙伴都不愿意搭理她了,女孩子的友谊就是这么脆弱,自从知道谭晓柔是个结巴之后,原来跟她关系最好的秦安雅,就连跟着妈妈在超市买果汁时碰到都扭过脑袋不看她。失去了大院里隐隐有着“一姐”之称的秦安雅,就失去了在大院里的天下。谭晓柔突然就成为了小孩子们的众矢之的,有时候经过那群正在打闹的小孩子身边时,她会隐隐听到那群小孩子的议论,玩弹弓游戏,只要有她在,她就会被当成怪物,受到小石子的连番轰炸。
就是在那段她出生以来最灰暗的时光里,她见到了乐器店橱窗里的钢琴。那时爸爸还是某个国营单位的处级干部,她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瞪,那架漂亮的白色钢琴就从橱窗里跑到了她的房间,随着之而来的,还有每周两次的钢琴课。
小孩子的钢琴课本来就是很枯燥的,她开始是坐在钢琴前练手型,保持握鸡蛋的姿势,手指一翘起来,老师的眼镜寒光一闪,戒尺就应声落到她手上。这样的心惊胆战,让她开始对那台巨大的黑白键巨兽产生恐惧和厌倦。
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无法放弃的呢?
也许是当窗口传来小伙伴的嬉闹声,她出门却看到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回房间时,那只巨兽静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乖巧地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也许是在妈妈歇斯底里的叫声里,她关上门坐在角落,手指放在琴键上时仿佛灵魂间的沟通,巨兽的歌声盖住了妈妈的哭声和摔碎盘子掉在地上的响声,那是她仿佛有了一层盔甲,一种坚持的勇气。
也许也许,这许多个也许交织在一起,让钢琴陪着她度过孤独无声的少年时光。也多亏了钢琴,从小默默无闻的她以艺术特长生的身份考上了市里最有名的一中,那个每年都出十几个清北的传说中的中学。
早早搬离大院的她,也在开学第一天就遇到了宿命般的那个人,提醒自己是个结巴的存在,占据成绩榜的顶端,那时漂亮聪明的校园女神秦安雅。
命运总是和她开玩笑,给了她灵巧的手指,让她弹出美丽的音符,却没有给她灵活的口齿,让她可以像每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娘一样念着朗朗上口的歌谣跳皮筋,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读一篇演讲稿,甚至最最普通的,在上厕所的路上拉着一个小姐妹叽叽喳喳地谈论喜欢的男明星,争执昨晚电视剧里恶毒女配是不是挑拨了善良的女主和傻傻的男主。
所以每次别人在她身边侃侃而谈的时候,她就会故意把头埋得很低,把步子迈的很快。在这个学校,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所以她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不开口别人就不会发现,所以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只有厚厚的刘海和黑框眼镜,以及课间操结束后抱着厚厚的琴谱离开的背影。也就是这个夏天,多年的努力有了结果,她参与的演奏会得了大奖,乐团把证书送到学校里的时候,广播站当时的值班站长,学校的百灵鸟万人迷秦安雅用清脆好听的声音第一次当着全校师生的耳朵喊了谭晓柔的名字,让她去校长室领奖。
当她抱着那个烫金字体的大红本回到教室的时候,平日里最不愿搭理她的女生都抬起头像看天外生物一样看她,她听到后排同学的窃窃私语:“就是她!”“对,那个得了大奖的女生”“好厉害,我都没去听过那个演奏会!”“听说她得的是全国大奖!哇塞,这是高水平的演奏家呀。”夹杂在这些细碎的议论之中的,是那个平日里根本就看不起艺术特长生的班长林嘉,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很沉,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恭喜你,谭晓柔!”
其实,尽管平日里总是孤身一人,尽管她总埋着头,但是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她还是觉得心底绽开了花一样,平日里像个隐形人一样的她,今天终于有机会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被这么多嘴巴称赞,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得了奥斯卡小金人的莱昂纳多,多年的努力终于有机会被发现被证明,急着想发表一点获奖感言。可是当她张开嘴想要向其中的一个人表示感谢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多年前大院里那群孩子的笑声:“哈哈哈,谭晓柔是个结巴!”
所以,她及时地闭上嘴巴,只是淡淡地看了林嘉一眼,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嗯。”看着她转身离开,回到自己座位的背影时,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林嘉脸上的笑容也僵掉了,大家都在看着这个平日里人人敬重的班长今天热脸贴了冷屁股,林嘉很有手段,在老师和同学之间斡旋的很好,班上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是她的支持者。所以谭晓柔坐下来翻开自己的练习册时,班上的同学又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接着叽叽喳喳地聊起来,但这次聊天的内容却大变样。
“诶,这谭晓柔怎么连班长都不放在眼里?”“就是,人家好心恭喜她,她连理都不愿理。”“听说谭晓柔爸爸是市里教育局的干部,她能进来也是靠关系的。”“哦,原来是有背景,怪不得这么目中无人!”最后一句话酸酸的,进到谭晓柔的耳朵里让她的鼻子也变得酸酸的,但她一点都没表示出在乎的样子,她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那道函数题,直到画图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一滴水落在纸上,把直线晕成了曲线。
这件事之后,谭晓柔在班里的人缘不仅没有丝毫改善,反而更差,班里同学对她的印象不再是默默无闻,而是高傲跋扈,称呼也变成了“官二代“。这下,不但每天路上形单影只,偶尔碰到认识的同学,还会成为他们三三两两讨论的对象。
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谭晓柔是真的对这种事情免疫了。她开始对自己的孤独感到麻木,开始对身边同学的议论感到麻木,她只是一门心思地解题,练琴,再解题,再练琴。可能人都是各有所长的,在解题方面,不管谭晓柔刷多少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的成绩还是徘徊在及格线上好死不死地不上不下,而在练琴方面,她的进步可谓是迅猛,连附近大学里专业的音乐老师在听了她的演奏后都说她的水平丝毫不逊于专业学生。于是谭晓柔就更一门心思扑在练琴上,一下课就抱着琴谱去琴房。
故事的转折点是学校的文化节,合唱队要去市里参加比赛,指导老师说队里缺一个钢琴伴奏,这次的比赛权威度极高,所以校长十分重视,钦点了作为特长生的她。其实谭晓柔很反感这种伴奏的活儿,对于钢琴演奏者来说,做一个伴奏不仅要无聊地弹奏重复的音调,更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背景,没有丝毫炫技出彩的机会。更何况学校合唱队的女声部领唱,是她的老朋友,学校广播站站长,校园之星歌手冠军秦安雅。但当她拿着琴谱走到排练厅的门口时,看到第一排穿着白衬衫的身影,那个眉清目秀气宇轩昂的少年时,原本想好的各种理由瞬间就烟消云散,她径直走到琴凳上坐下来,朝指挥老师笑笑,手指轻轻一拂,就有动听的旋律流出来。
其实对于她来说,这曲子的伴奏是没有丝毫难度的,她根本就不用看谱,即便是闭上眼也能顺利地弹下来。但只要琴谱放在那里,她就有理由透过纸张的缝隙去看那个人,即便是穿着一样的白衬衫,人群中的他也格外的显眼,有瞬间夺她心魄的魅力。那个人是男声部的领唱,学生会主席陆岐远。
初次见他是开学第一天的升旗仪式,他作为优秀学生的代表发言,主席台那么远,谭晓柔还是透过厚厚的镜片精准地看到了他的脸。他细细的温柔声音透过学校不太好的广播设备传来,在她耳中犹如天籁,也许就是她矫情,书上说爱一个人会难免矫情,那时的她第一次极为迫切地想有一副伶俐的口齿,能骄傲地站在他面前和他对话。
但是她没有,所以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后来在走廊会偶尔碰到,他是个很温暖的人,即便不认识也会朝你微笑点头,看到他的笑容在自己面前绽开,谭晓柔的脸腾地一下子烧起来,顾不上回应就像只受惊的兔子跑回教室,之后远远地看到他就躲起来。
她的生命就像一滩烂泥,而他是偶尔掠过的蓬草。
但这次不一样,她可以同他站在一个台上,即便隔着人山人海,他会用温柔的嗓音回应她指尖流淌出的音符。而在音乐的世界里,她会是所有人的引导者。
所以这首普普通通的抗战红歌被她演奏得惊天地泣鬼神,气势轩昂缠绵悱恻,余音绕梁雅俗共赏,直让指挥的老师拍手称道。
中间休息的时候,谭晓柔就坐在钢琴后面,看着合唱队里的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她的注意力却全在陆岐远身上。陆岐远好像不爱说话,身边人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就只是微笑地听一听,然后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陆岐远点头微笑的样子在她眼里都非比寻常。所以此时的她就很羡慕与他说话的人,尤其是同为领唱,站在他身边的秦安雅。两人低头耳语的样子,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词就是“郎才女貌”。
那段日子的她突然迷恋上一段旋律,小时候考级练过的曲子《致爱丽丝》,那时她只当枯燥无味,后来越练就越发现高潮部分藏着的浓浓爱意,她结合了自己喜欢的乐章进行改编,后来创作了具有自己风格的乐章,每次等着合唱队集合的时候就会练一会儿。她没想到,陆岐远和她说第一句话就是因为这首歌。
那时他来得很早,收拾了排练厅就站在她钢琴边听她弹,她刚开始弹得入迷根本就没发现他进来,一抬头看见正对面的他,手一软,琴声就戛然而止。他却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听你弹这首歌好久了,这歌很好听,叫什么名字?”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这首歌的名字是她取的,这首歌是为他而作的,这首歌叫:“致爱的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不受控制得就说了出来,而且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并没有结巴!
让她回过神来的是秦安雅的声音,平日里清脆的声音现在异常刺耳:“岐远,这首歌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呀!你难道听不出来吗?晓柔她大舌头还结巴,说不清楚话,你别怪她。”
秦安雅的嘴巴一张一合,小巧精致的五官变得异常可怖,谭晓柔脑子里嗡嗡地响,她很想告诉陆岐远这跟致爱丽丝不一样,但画面好像倒回了那个大院,倒回过家家的游戏,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撕开了巨大的豁口,不能言语。
她是个大舌头,是个结巴,这个苦苦掩埋了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在她最在乎的陆岐远面前。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周围的人都在议论,她就像失去灵魂的木偶跌跌撞撞地离开。
坏事好像总是接连着发生,在她最重要的时刻,在她准备好音乐学院的考试时,家中传来消息,一向和蔼的父亲被双规了。
父亲的入狱,让家庭失去最重要的顶梁柱,她们卖了多年的钢琴和房子来支付法院的赔款,从干净明亮的公寓搬到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她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下来。
她没想到母亲会跪下来求她,那个曾经找到宾馆揪着丈夫情妇头发的女人,那个坐在厨房的地上歇斯底里地把所有的碗摔碎的女人,那个何时都桀骜的女人满面泪花可怜兮兮地对她说放弃钢琴吧,家里没钱供她去音乐学院了。
她淋着雨冲到学校的琴房,浑身湿淋淋地把手放在琴键上,每个音符都在替她哭泣,她弹了《致爱丽丝》,把情人凄美的咏叹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曲终的时候她停下来,胳膊肘重重地砸在低音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盖住她的哀嚎。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边出现低低的脚步声,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让她想起一向慈爱的父亲。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他白衬衫的衣领。
他好听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响:“这才是致爱丽丝对吧,你那天没说错。”
一句话打破了她所有的城防,泪水更加肆意地夺眶而出,他温暖的手还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体温透过衣衫传递到她身上。像一支隐隐的支柱。
后来的事情在漫长的光阴洗礼下变得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最终还是考取了音乐学院,用全额奖学金和东拼西凑的兼职读完了大学。又凭借自己高超的琴技一举成为国内一流的演奏家,出了自己的专辑,开了自己的演奏会。
今天的记者会上人山人海,坐在中间的那位青年演奏家盈盈笑着,流利的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谭小姐,您的新专辑和知名歌手陆岐远先生合作,会跟您以前的风格有什么不同吗?”
“新的专辑会有我们两个人的想法,是古典和现代的结合,大家敬请期待吧!”她狡黠地笑笑。
“听说您和陆先生的婚礼会在下个月举行,我们很想知道入场时的背景音乐会采用婚礼进行曲吗?会是您本人亲自演奏吗?”
“哈哈,你消息很灵通嘛!”她看着台下那个问问题的记者,后者报之一笑。
“婚礼的曲子当然是我亲自演奏啦,但是大家都知道,音乐家的婚礼可不会跟一般人一样!”她俏皮的话语赢得台下一片哄笑和掌声。
“那会是什么呢?”记者似乎并不死心。
“是我第一次遇到我先生的时候为他作的曲子。”暧昧的语气让台下起哄声不断。
待台下的人都安静下来时,她才清清嗓子郑重地开口。
“这首歌叫,
致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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