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上小重山——如梦令
所谓因祸得福,陈繁荣这一劫,却促成了江恒康的恋情,他们间的恋爱像渐进佳境了:陈繁荣对江恒康有了更多的亲近和亲昵:他们一起晨练,一起在那片空地上练网球,一起出入买东买西,一起在外公的棋局上耍赖,一起上梅眉家串门,甚于上舅舅家掠夺的时候,江恒康也能厚着脸皮跟陈繁荣一起去。更见亲昵的是两个人可以手牵手一起出现于人前。
两个人的第一次牵手算水到渠成了。一次两个人一起外出,因天气渐冷,陈繁荣又是个特怕冷的人,两个人要去的地方也不远,便步行出来。陈繁荣这时候倒不再抗拒江恒康跟她走在一起,但是也仅止于并肩同行而已。两个人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行人绿灯亮起的时候,两个人变成一前一后的身影,江恒康放缓脚步,伸手抓住陈繁荣的手,陈繁荣始料未及,羞涩中想把手抽回,江恒康并不回头,只稍用力抓紧手心里的这只手,温声说,“过马路不安全,跟紧我。”小情侣间的十指相扣是温度和情意的组合,繁荣不好再挣扎,默默跟在江恒康的身后,任自己情迷意乱,满面红云。
再于人前,陈繁荣只以“江恒康”三个字介绍,前缀都省了。江恒康觉得自己正进入陈繁荣的生活,整日神采飞扬,志得意满之势溢于言表。文杰笑话他是从半傻进化到全傻了,他也全不在意。只要空闲,都腻在外公家里,腻在陈繁荣身边。他计划着让自己的父母来市里,他和陈繁荣的事情更早些,更大范围的公开似乎更好点吧,他有些迫不及待了。而外公的七十华诞对他来说是个最好的契机。
外公七十岁生日宴,是早早就开始筹划的,自己家里人不说,受教于外公的那些学生也不说,外公圈子里的老朋友,还有一起打拼事业的,医院里的那批领导班子成员,每个人都热切等待着这一天。除了本家亲戚的请柬,是以舅舅自己的署名签发,医院院办公室还给相关机关单位比如老干办、市医生协会、包括外公挂职的市政协等都送了请柬;还有那些受过外公福泽的乡邻病友,凡是知道消息又愿意来庆贺的,家里都不推拒。江春阳夫妇自然是必定要来的。江恒康早早地在电话里跟父母坦认了他和陈繁荣的恋情,电话里江家父母反应平淡,江恒康也是散养而大的,当时并不領会父母平淡后面的意思。
江春阳夫妇在外公庆生宴前两天就来市里了,并不通知江恒康,两口子直接上外公家来。陈繁荣中午回家吃饭,完全没有准备地见了未来公婆,好在繁荣坦然,心里虽然紧张,应对中倒不至错漏。
江春阳就算不开口,坐在那里都官气逼人,但在外公外婆面前相当恭敬,与陈繁荣想象的差不多;江妈柳伶俐则和陈繁荣的想象有点出入:陈繁荣对柳伶俐的想象完全来源于江恒康偶尔的叙说,江恒康说的也不多,但凡说起,字里行间的意思,总是妈妈在工作上的干练,驭夫教子都相当的有章法。与江春阳成婚近三十年,两口子给人的依然是伉俪情深的感觉,江春阳在外面如何大刀阔斧,在家里都是那个儒雅的书生样,不会跟柳伶俐大声说句话,所以繁荣对柳伶俐的想像里有女强人的形象。今日见面,眼前的中年妇女,却似自薄雾轻烟笼罩着的深宅大院里江南女子,温婉谦和。柳伶俐比繁荣妈妈还长两岁,五十往上过了,但依然一头油亮的乌发,纹丝不乱,盘出一个精巧的发髻在脑后,别一枚圆形石榴红的拼花发簪;高領的黑毛衣越发衬得肤色白净,身材高挑,一件民族风的织花羊毛大披肩,下面一条烟灰色毛料阔腿裤,细跟小踝靴;语轻声缓,身姿挺拔,几可以“纤腰束素,迁延顾步”述之,柔婉如斯,从哪里寻找到一点点女强人相关的痕迹?而且岁月在她身上似乎只积淀了优雅和从容,如此气质风华,饶是繁荣自恃青春,心里暗自称奇,不得不赞叹。席间,繁荣则不自觉多看了柳伶俐两眼,每次她们目光交集,柳伶俐总满脸温和慈爱的笑容等着她,繁荣倒不敢如何造次,收了平时的嘻笑,收了那点不自觉的尴尬,专心吃饭,对江家两长者偶尔的问题做个应答。
吃过饭,繁荣要回去上班,柳伶俐起身喊住她,褪下腕上的玉镯直接放到繁荣手上,
“繁荣,阿姨多少年都没见过你了,一眨眼就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真好。今天阿姨来得仓促,来不及给你准备礼物,这个镯子送给你,当阿姨一点心意。”就算对玉器完全不了解,繁荣也知道这通体莹润的镯子肯定不是俗物,又事出突然,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推拒,一时迟疑,只望外公外婆搭救。
“你一丁点大的时候,阿姨就想收你做女儿,可你爸打死不肯的。这回再看见你,这梦想又被勾起来了。繁荣,阿姨给你什么你只管收,没关系的。”江春阳从沙发上扭过头来,也相当慈详地望向陈繁荣笑着说这通话。
屋里的四个长者似乎都回到江春阳回忆的那个年月,都笑起来,外公说,
“接着吧,你爸那一拒绝,可给柳阿姨省了不少钱,她这个礼物不送出来心里不舒服的。”
柳伶俐这时候抓住陈繁荣的手,已直接把镯子套到她腕上。陈繁荣无计,只得谢过后回科室了。
江恒康再下班过来的时候,繁荣也回家了,在客厅帮着舅妈,奉茶招待江家父母和舅舅;繁荣父母难得一起在厨房操持晚餐;小姨、小姨父和泽晖还在路上。除了两个年轻人算是新近认识的,父辈的几个人都是久难谋面的老友。
繁荣爸爸担厨烧了一桌菜,老少三代围桌而聚,气氛很热烈,外公都多喝了两口酒。陈繁荣坐在妈妈的下首安静吃饭,她敏锐地觉察到席中几个人间的心照不宣:她和江恒康正热恋,彼此心照,可算大庭广众中的默契,但江家父母与自已父母间的心照不宣怎么也这么明显呢?他们间的心照源于什么?只是几个人几十年的交情吗?繁荣当时完全想不透,但那时候她觉得这不是她需要想透的事情,也就无谓多想或去求证什么。
她却不知道,她没多想的事情还有一件:江妈为什么见面就送了她这么贵重的礼物?为什么自己爸妈知道后完全没有反应,甚至评论一句都没有?还有至十年后才知道的一件事:江妈在这次到市里后,短短的时间里对她进行过如何细致的调查,更不知道当晚在江妈住的酒店,他们一家人的那段谈心般的谈话。
晚饭后,江春阳两口子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江恒康送他们回酒店,在回酒店的路上,江妈就跟江恒康表明,她不支持他与陈繁荣的恋爱。江恒康甚是不解,到了房间,江妈请情绪有点激动的江恒康坐下来听她说话(江春阳半途就不知被哪个领导给召走了)
“江恒康,你28岁,年龄不算小,你爸跟我结婚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我应该不是那种想把你拴在身边的妈妈。你来市里这一年多的时间了,我和你爸来市里出差开会的时候并不算少,我们没直接去过你单位,没有直接或间接找过你们领导,这其中有用心相信你能理解。你和陈繁荣的恋爱,我只当作是你们人生一件必经之事,只要你们两个相互认同,她家嫁我家娶,仅此而已,我只会玉成,不会干涉。但是,江恒康,从下午开始我的想法变了,你可以结婚,但是不要娶陈繁荣。”
“原因呢?是繁荣不够好,还是她的家世入不了你的眼,又或者,她跟我不般配?要知道,就算是你跟爸爸不同意,我认定的事我必会坚持下去的。”江恒康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妈妈的脾性他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似乎没限制过他做任何事,为何,在他的终身大事上,会有这样的态度,他心里相当不舒服。
江妈略过江恒康的对抗和不满,在窗边的软椅上坐下来,也不看江恒康,依然娓娓而述,
“妈妈虽然老了,但是自认还是开明的人。你进大学的第一年,刚刚二十岁吧,当年寒假就带回的那个女同学,她家可是山区的,我当年都能以礼相待,你说妈妈嫌弃她家世不高,妈妈不会承认的。我之所以不看好你们俩结婚的原因,并不在你刚才说的那几条,相反,我觉得陈繁荣太好,江恒康,至少以你现在之力,以你现在的心性,你养不起她,养不活她的。
柳伶俐摆手制止了急欲分辩的江恒康,起身从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一首饰盒打开放到小茶几上,
“我把这件东西都带过来了,这是你大三,带了另一个女朋友回来时,妈妈应你要求备下的,可是没等我把东西送出去,你就跟人家分手了。这次带过来,本想今天找个机会,当着他们一家人的送出给陈繁荣,也算是把你们的事先定下来。但是,我今天没和繁荣父母提起你们的事,也没把东西送出去,你可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江恒康看见的是黑色丝绒内衬上一串黄灿灿的项链,柳伶俐没说错,当时这条项链还是江恒康自己看上的,一心想以此,向那个女朋友表达自己贵重的心意的,这么几年过去,精工雕琢的黄金,华贵依然。睹物易思旧,当年和那位的点滴往事似乎又缥缈若现,江恒康难抑心头怅惘,一时也不想说话了。
“其实我到市里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访了繁荣的科主任姜萍,你见过她,知道其实我们都是老熟人,我的目的,不外乎从姜萍那里探探陈繁荣的情况。”
“姜姨也不可能说陈繁荣不好吧。”
“对,姜萍嘴里陈繁荣很好,科里新进的几个年轻人,姜萍最看好陈繁荣。我也跟你说过,我不想你娶她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好,而不是因为她的不好。”
“不好的不能娶,好的也不能娶,妈,我该娶个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得你认同呢,你的这翻高论,我实在不好理解。”
“你和陈繁荣接触的时间不算太短,我不相信我看到的东西,你江恒康就完全看不出来!除了你看到的陈繁荣,你可曾想过,你看不到的陈繁荣是什么样的?她在人前是这个样子,她的私人空间里,她又是什么样的?你没感觉到,在她自己心里有另外一个世界,相比较于烟火红尘,她更乐意呆在她心里的那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你能走进去?你能帮她撑起她的那个世界?”
柳伶俐迭声发问,江恒康无限心事,却无从说起,叹气抚额跟妈妈隔几坐了下来。
“儿子,其实你也能感觉到,有个活在梦里的陈繁荣的,是吧。妈妈也是从青葱少时走到现在,知道每个未嫁的姑娘心里都会有梦,那是她们对自己未来的设想。陈繁荣从小到大的生活没有欠缺,就算有小波折,她身边的亲人,她自己的内秀都可以帮她修饰成完美。换而言之,她是生活在梦里的孩子,除非打碎,要不她是不会走出来的。眼下,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很幸福的人,但这必定会成为,以后生活里最大的不幸。而男人和爱情是打碎梦想最有力的利器!
“还有,站在我们家的角度,古话说的娶妻是求淑女,‘淑女养家人,才女家人养’的区分你是知道的,眼下的你,并没有足够的魅力,让陈繁荣从才女变成宜家宜室的淑女的。如果在后来的生活里,她真修成贤良淑德,宜室宜家的女人,也必定满心伤痕了。”
“你都那么久没见过她,如何这次见过就这样评论她和她的生活了呢?”
柳伶俐身体倾过来,直望着江恒康的双眼,
“妈妈今天可是会了好多个老朋友和几个新朋友的,目的只有一个,借繁荣的身边人来了解她。所有我今天接触的人对繁荣评价都很好,包括不知道我身份的那两个人,都一样;我今天中午还借休息为由,进了她的房间,我很卑鄙地,在繁荣没有许可的时候,翻了她的东西,包括书籍,包括她的文字笔记。儿子,‘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我宁愿你如你爸心愿,娶你们经济庭庭长的女儿,只要你稍包容些,寻常和睦夫妻,寻常家庭生活是容易的。而繁荣,我真想她是我家的女儿,给她父母兄妹般的关爱,给她娘家人般的宠溺,而不是走进婚姻后,因为亲近,因为琐碎,因为道义和责任的枷锁,相互间无可避免的,无意识的伤害和折磨。”
“可是妈妈,就算繁荣如此清高,她现在不也接受了我的感情吗?我会对她好,她聪明到通透,难道就不能在生活里修成才德兼具的居家女人么?”
江恒康这样问出来,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必要再说教了,叹口气,
“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娶陈繁荣的?”
“自然的啦。”
“你爸说的,陈繁荣对你以后的升迁不会有帮助的,这话我认同的,你可想过这个问题。”
“我升迁的事情靠我自己,难不成借女人或老丈人的力量?我爸把我想成什么人呢?”江恒康很是不耐烦说了这句话,起身站起来,“妈妈,不管繁荣怎么想的,我这辈子要么不娶,娶妻则娶陈繁荣。你把这句话跟我爸明讲。”缓过一口气,软语跟柳伶俐表白,“妈妈,在未来的生活里,我肯定尽我之力照顾她,呵护她。我也相信,角色不同,身份不同时,繁荣的思想和认知都能改变。生活里那么多才情比她高的女人,都同时是居家的女人,我相信繁荣也能做到。“
“你可知道这种转变要经历如何的煎熬呢?这其中是何等的艰难和苦痛?”
江恒康第一次听自己妈妈这样沉得的责问,也感觉自己妈妈这一刻的落寞和无耐,他当时以为,只是这个漂亮能干的妈妈,因为自己要结婚而生的落寞,和对他和繁荣未来生活的担忧,并不能深想,而是再次向柳伶俐剖白,
“妈妈,相信我,相信我和繁荣一起,能生活的更美满幸福。”
“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早就这样决定的!”迎着自己妈妈的目光,江恒康自信满满点头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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