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衣
「楔子」
在做王府家妓之前,十三四岁的红绡已经是京城平康里出了名的艺妓。她精通琴艺,姿色才识过人,一时坊间称道不绝。
大约在成名的几年之前,尚且年幼的红绡跟随在姐姐身边,见识了许多文人子弟的风采,其中有一个人名叫卢闻。虽仅有一面之缘,红绡却对卢闻印象极深。
那是个颇为失意的少年才俊,时运不济,郁郁寡欢。当时卢闻喝醉后,与人起了争执,多亏有红绡的姐姐出面才替他解了围。半醉半醒的卢闻于是将随身贵重的匕首转手送给了红颜,然而事后他自己却毫无印象,还道是弄丢了,为此自顾惆怅了一番。
再后来,卢闻坐事被贬到了岭南,途中又一贬再贬,远至天边。经年蹉跎,当初那位平康里的红颜经此一逢,芳心暗许,谁知此后却再也不曾遇见那人,平白留着一柄冰冷的匕首,叫人心生绝望。
几年过后,芳华十六的红绡又被汾阳王挑去郭府成为家妓。姐妹情深,红颜便把匕首转赠给了妹妹红绡,以备防身之用。却不曾想,最后从郭府逃出的少女红绡藏匿在崔氏小生家中,契机之下又把匕首赠予了相衬之人,即崔家的昆仑奴磨勒。
几番阴差阳错,当初自以为被遗落的寒匕,辗转来去又到了原主另一个故人的手中。那遗落之物,也就是磨勒十多年来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柄炼椎。
匕首通体漆黑明亮,寒光凛凛,原名漆身湛卢。
【一】
贞元二年,一别十余年的“主仆”,在烟花三月的扬州故人重逢。
柳陌花衢,流水潺潺。红绡已是半老徐娘,当年一曲红绡不知数,如今暮去朝来颜色故。磨勒则流沛街头,卖药为生。同是天涯沦落人。
磨勒一身敝褛,佝坐在桥头地上卖药。身为昆仑奴的他天生肤色黝黑,一张老脸上皱纹深刻,须发蜷乱。然而,深藏在卷发下却是两簇幽幽光亮的火焰。洞若观火,绝非垂暮之人应有的神色。
“这面具,你戴了十多年,还是不肯摘下来。” 桥边驻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话音款款飘落。
磨勒抬头,却见一名容色动人、乍见陌生的女子正对他微微一笑。女子一袭素衣,乌髻垂肩,未施粉面,看得出眼角暗纹微生,已然年纪不小。然而她立身时依旧风姿绰约,想来年轻之时应当更加丽色照人。
望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你是……”
红绡点头,悠悠道:“没想到还会在这里遇到您。我听闻,当年先生被他们追杀,逃出了长安。后来不是去洛阳了么?”
磨勒叹了一口气:“……我也是刚来扬州不久。”
原是故人重逢,阴沉的天空却忽然落下雨点。
红绡撑开纸伞,看着地上收拾的身影,忽道:“难得一见,不如到我那里喝杯酒如何。”
烟雨中,女子背影素衣简朴,执伞徐行,如若寻常女子;然而多年以前,她也曾身披绯衣绫罗,风华绝代。
烟柳繁华之地,穿过一道道青石路窄巷,才到了那方居所。小小陋室,却干净利落。桌前焚着香,角落摆了一架琴。光隙落处,青烟袅袅。
“不料这么多年过去,娘子依然如初,教老仆好生羡慕。”
红绡浅然一笑,斟酒客气道:“说笑了……先生十年来浪迹江湖,这份逍遥自在,也只怕令奴家更加殷羡。”
酒杯递去,磨勒仰头饮尽,淡淡道:“个中辛酸冷暖,如人饮水罢了。”
红绡苦笑。
是时案上清酒泛起了涟漪,正映出美人迟暮的面容。
【二】
十余年前,红绡本是京城中书令郭子仪家的一名年轻姬仆。
那时的她虽然享有荣华,却终日如笼中鸟雀一般不得自由,抑郁难欢。红绡无一日不想挣离这些桎梏,只是迟迟等不到契机。
那段时日,正值朝中老将郭子仪在朔方挥师大捷,凯旋入京。又因身负伤疾,得以在家中养病休息。于此,许多官员都纷纷前来问候,府上的姬仆也开始忙碌起来。
某日,京中显赫崔家也派了晚辈前来登门造访。那后生十五六岁的光景,生得清秀腼腆,举止安详。
郭令公向来对晚辈慈爱宽容,听得崔生陈言父命,问候之辞说得慷慨真挚,大感欣慰,便命之对坐谈论。
期间,年逾古稀华发苍虬的令公感慨万分,谈及崔生刚逝去的祖父,更是垂泪不已。
“你阿翁崔涣同我在朝为官,共事日久,也是交情颇深,怎奈到头来却遭小人算计,唉。”
崔生凄然不语。想起祖父五年前卒于贬官任上,心下只一片心酸。
令公强自精神,拍了拍后生的肩头,“所幸汝父不辱使命,在朝中鞠躬尽瘁,我等老朽见了亦倍感欣慰,国之栋梁,果真还得指望你们后辈了。”
彼时老少二人正在堂中交换挚语,郭令公心下热切,便命姬仆端来果点分与崔生。
姬仆三人,初见时容光焕发,丽色照人。尤其左首那名身着红衣绫罗的少女,神色姿态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三名少女端着果案,鎏金的小碗里盛着浇蜜的樱桃,圆润莹滑,色香诱人。
姬仆分了一瓯端与崔生,哪知崔生竟羞红了脸,一直未吃。令公见其羞赧,便笑着命红衣少女用羹匙舀来喂之。崔生不得已,怯怯张口吃了。这一下他脸上烧起一片红云,红透耳根,比之碗中樱桃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绯衣少女也忍不住轻笑。
及至告别之际,郭公出于喜爱,又谆谆嘱咐道:“小郎君若有闲暇,还望常来走动,莫与老夫生疏了。”遂命红绡送他出院。
崔生走到门口,忽而回头,却见那红衣少女仍立在原地。见他回头,少女背对余人忽然伸出三只手指,然后变作手掌快速翻了三回,又指了指胸前的小镜子,以轻声口吻道:“记取。” 之后便不作声,回身走了。
崔生见状,一时颇为茫然,百思不解,无奈只得先回家将问候郭公的事宜一一回禀给父亲,于是踱回自己院中。
然而半月以来,昆仑老仆磨勒却发觉小郎君每日里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茶饭不思,形容憔悴了许多。
一首诗被他挂在嘴边反复吟诵了无数次: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府里的下人都不大明白小郎君的心事,只能为他忧心。唯有老仆磨勒敢上前询问缘由。
“小郎君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不妨说与老奴,好让老奴替您分忧解难。”
崔生瞥了他一眼,兀自托腮叹息:“唉,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但说无妨,老奴当为尽心,远近或可成之。”
崔生无奈,只得将那日手语之事一五一十告诉磨勒。
谁料磨勒听完却笑道:“这有何难。竖三只手指,意思是郭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为第三院。翻掌三次,共十五指,对应十五日之数。而那胸前小镜子,则指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君来而已。”
由此,崔生大感惊异,连问:“那先生,我该怎样做?”
磨勒微笑,“一切听我安排,老奴自会让郎君得偿所愿。”
却说那日红绡以手势隐语展示给崔氏小生后,她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来人。
是夜三更,红绡屋中烛火微明,她的身影伏在桌前,只听得见一声声叹息。翠环初坠,红脸才舒,幽恨方深,殊愁转结。末了,红绡低声吟道: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萧愁凤凰。
廊外夜深露重,邻近阗然,四下无声。红绡久候不至,本拟熄灯休息,忽而帘外传来窸疏声响,紧接着便有一人快速掀帘而入,少女吃了一惊,忙跃下榻来。
“郎君总算来了。奴知郎君天资颖悟,必能识破隐语。”惊喜之余,却隐隐忧虑,“可是此处高墙数重,守备森严,却不知郎君是如何来到的?”
崔生腼腆,只好把昆仑奴磨勒的计谋一一告之。原是磨勒事先备好夜行衣,提前至此毙杀了院外猛犬,于是才背负崔生翻越十余重高墙,悄声而至,并无惊动。
能轻易掠杀猛兽,又在夜里负人而行,翻越重垣,奔走如飞,悄无声息,红绡一下深知此仆绝非凡人,若她能得此高人相助,则脱离桎梏便多一分保障。
当下为了讨得怜悯,红绡不得不卖些苦情:“郎君有所不知,奴家本是朔方之人,奈何被主人掳掠至此,日夜忧虑,虽披荣华,内心焦灼。奴家求死不能,尚自偷生,万望郎君垂怜,若妾得脱苦海,情愿为郎君婢仆,任由驱使,不知郎君意下如何?”楚楚可怜之态,一番泪语,动人至深。
崔生听得心头跳突,却也忍不住思虑纠结,神色愀然。以他区区小生,又何能私自定夺得了这天大的事。
红绡见其忧虑不语,心下多少明了几分,只是她不愿轻易放弃这根稻草,仍道:“郎君贤仆武功卓绝,何妨使其相助?”
“娘子既然如此坚决,此亦小事。”却是帘外昆仑奴朗声相应。
随即,一个沉稳身影掀帘而入。
红绡但闻其言,心中大喜,忙去斟酒与之,又连连向其主崔生道谢,后续委婉交代了许多情由。
后半夜,磨勒先为其负了妆奁行囊背回崔院,及至天色将明,磨勒索性同负崔生与红绡二人遁走高垣,飞升起落,迅捷如风。
及至次日早晨,郭宅中人方才发现守门猛犬的尸首,以及姬仆逃走后的空房。
郭令公得知此事后惊骇不小,以他征战多年,却从未见过有如此高深功力之人。而能在其眼皮底下盗走活人的,恐怕并非善类。
郭府上下惊扰,如若不找出此人,只怕日后徒生祸患。
【三】
却说少女红绡终于脱离苦海,隐匿在了崔家后院的红楼小阁里。
随着时日流逝,一晃半年过去,倒也相安无事。
崔生为她配了婢女,吃喝用度皆打点周全,生活还算自在。红绡虽以姬仆之名,实则是客人之分,崔生对她以礼相待,偶尔也会来此听琴。
红绡以往在平康里素以琴艺高绝为人称道,她的红楼小阁虽不大,却是干净整齐,明亮温馨。堂前卧着一扇古琴,铜炉青烟缭绕,明净素雅。
昆仑老奴磨勒时时在院落外走动防卫,红绡知他忠心耿耿,更是安心些许。
小阁后院边有一片松林,高大阴翳,清风过处,松浪滔滔。
某日,红绡出院散步,碰巧见到正在松下练武的老仆,于是远远驻步观望。
说来奇怪,那老仆面色老迈,皱纹横生,但其体格之健硕丝毫不见老气,难道习武之人向来如此么?红绡虽心下生疑,却知此人心肠极好,便没大往坏处想。
有时,那磨勒会在马厩边悄声磨砺他的短匕。在阳光下,那卷了刃的杀器依然闪着寒意,令人望而生畏。但是通常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做这些事。
明明身手那般高明,他却刻意隐藏起来,退居在深院之中,为主人任劳任怨,只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奴。
除了红绡和崔生以外,没人再知晓他的根底。
然而,磨勒对其主人尽心尽责又是显而易见的事。
当初,磨勒是被其主人,崔府的老爷崔纵崔大人花了重金从市场上抢回来的。要知道在当时的长安,谁家若是使唤得上几个南海出身、黑头黑脸的昆仑族奴隶,那在京中便是赢了脸面的事。试看如今哪家的公子出行,身边没有个棕黑肤的奴仆?
崔家的这个昆仑奴虽然年纪老迈,但总是精神矍铄,而且熟读汉典,阅历颇深,为人又忠实沉稳,练达豪迈。崔大人因此颇为青睐,命其跟随在独子崔生身侧侍奉左右。
磨勒侍奉的崔生还未及弱冠之龄。崔生自小养尊处优,生性温软,眼下正在宫中担任千牛卫一职,也就是皇帝的侍卫。但大多数时候,他仍待在学院里。
偶尔,也会出门游玩。譬如赏花日,这般春光烂漫的好时节,京中的年轻士子以及少女大多会骑马驾车踏青出游,尤其是久处幽阁的少女,出游的兴致会比平日更加高涨。
崔生禁不住红绡恳求,便答应与她乘一辆小舆前去赏花。毕竟红绡藏进崔宅已近两年,从来风平浪静,今后就算松懈一些大概也无碍。于是二人带上老仆磨勒便悠然去了城东南的曲江池,据说那里的牡丹今年开得特别艳丽。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少男少女们兀自沉醉在花池边,磨勒却无心赏花。他心弦紧绷,因为就在刚才,他忽然从人海中留意到了远处一道警觉的目光,狠狠射向他身后的车厢。而车厢里载的人,正是红绡!
磨勒下意识地将帘子挡下,低声吩咐车夫悄悄转向。
红绡不解:“磨勒,你这是做什么?”
一旁骑马的崔生也疑惑地望了过来。
磨勒只得道出实情,“禀娘子,我们的行踪,方才恐怕已经暴露了。”
“什么?”崔生也紧张起来。
“听老奴的,娘子暂且下车先避一避,小郎君照旧骑马前行,假装无事发生。”
崔红二人慌张之下随即照办。
等到磨勒将人带回小阁安置后,便要急返曲江池寻找崔生。
红绡却先一步拦下他,忧心道:“敢问先生,那人可是郭宅中人?”
磨勒沉默点头。
片刻沉声道:“只怕不久后郭令公便会遣人前来问罪,此事一时难了。还请娘子稍安勿躁,待老奴前去打探消息。”
“如此,先生稍候,”红绡再次拦下他,“待奴家去取样东西来。”
磨勒疑惑,转眼只见红绡从内室捎出一样物事来。及掀开裹布一看,赫然便是一柄漆黑发亮的寒匕。匕首锋棱冷冽,形意古朴,寒光流转,锐气逼人。
红绡道:“这是我姐姐临别时送予我的,她叫我拿来防身,但我一直用不上。我见先生一直使用短匕,不如就使这一把吧。这次情形凶险,先生多加小心才是。”
磨勒从容接过。
红绡道:“可还趁手?”
磨勒郑重点头,道:“此物贵重。既蒙厚赠,老仆便在此谢过娘子。”
不久,磨勒迅速赶到了曲江池边。
今早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到了这会儿却浓云密布,池苑边的游客大都纷纷扫兴而归。
磨勒在曲江池边张望许久,未见崔生的马车,心里盘算着又火速赶回了崔宅。
刚一进门,顿觉府中氛围怪异。平日里奔走的下人眼下全都聚集在大堂前围观。磨勒忙悄身上前,却见崔生正低着头跪在堂中。在他身前的除了其父崔纵,还有一位华发苍虬的老者。莫非郭令公竟也亲自来了!
只听门外的仆人之间还在窃窃私语,磨勒见他们指指点点,难道此事竟已人尽皆知?
堂前,只见崔纵脸色阴沉,不怒自威。那名老者却安然端坐于尊椅,托着茶碗,面目祥和。
想必是崔纵方才已厉声呵斥过独子,那崔生跪在堂前,瘦弱的肩背仍然吓得不住发抖,话音哭颤。
还是座上的老者悠悠开了口:“欸,崔贤侄不必如此动怒。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嘛。小郎君既然喜欢这姬妾,与老夫知会一声便是。老夫顺水推舟,总是很乐意的……”
崔纵脸上挂不住,只得拱手:“孽子糊涂,令郭公见笑了。”
郭子仪袖手一罢,道:“不打紧,只是老夫尚有一事,至今心存疑虑。”
崔纵心下一凛:“郭公请讲。”
“是这样,我家门垣,从来邃密,何况守卫甚严,却不知小郎君有何神术,能于深夜重围中悄然将人带出?”
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番问话,也是给崔府留足了面子。那崔生显然无能,只等他自行把人供出,这才是郭子仪的真正目的。
老将话声刚落,不出所料,崔生跪在地上浑身抖得更厉害了,连声噙泪磕头:“不、不是我, 我……”
门外人群中间的磨勒更是心头一紧。
“那便是姬妾了?”
“也不是她……”
见儿子泪眼婆娑,含糊其辞,崔纵正要发作,厉道:“混账!”
郭子仪稳坐高堂循循善诱:“唉,小郎君有所不知啊。如今这世道人心诡谲,尤其善藏面目之人。你瞧他素来与你和善,焉知他有朝一日不会对你露出獠牙。须知养虎为患呐,还望小郎君好自为之。”
这一句一刀,直戳入崔生心窝,令他如鲠在喉。
半晌,他才低声哽咽:“禀令公,是磨勒……”
当下,崔生终于把那晚的真相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纵是一向对磨勒信赖有加的崔大人也惊憾得说不出话来,门外一众崔宅下人更是轰然间起了议论。
而昆仑奴的身影,不知何时早已消失在众人之中。
能让郭子仪亲自兴师问罪,由头必然不小。眼下一众早早埋伏在崔宅周围的郭府亲兵已将崔生院落团团围住。
郭子仪答应崔生放过红绡,便是说到做到,但是绝不能留下昆仑奴磨勒这等危险之人。为绝后患,无论如何须将之捉拿下来。
而另一边,磨勒还处在后院松林之中,风声静寂,箭绷弦上。
他本想前来告知红绡,及至小阁却发现其间无人。再等走出来时,已是难于脱身。院落周围全是亲兵,手中纷纷搭了弓箭,一见磨勒走出,顷刻万箭齐发!
漫天飞矢如雨。
磨勒迅速抽出匕首,只得一边击落一边猛退。
蓦地飞身跃上高墙,在墙垣间急急奔走。箭雨之下,几次兔起鹘落,九死一生,终于逃出生天。
众人见此身手,不禁愕然。而昆仑奴的身影早已远去,不知所踪。
【四】
“自曲江池归来,先生出去打探消息后不久,我的红楼小阁便被人围了起来。他们把我捉去审问,关在了崔宅的囚室里。后来不知怎的,我又被放了回去。
我听说先生当时被郭府亲兵围堵,所幸已经逃出崔宅。但直到后来才有人告诉我,是崔生出卖了你,却反而替我求了情。唉,其实万般缘由,皆因我起。是我连累了先生……”
扬州淅沥的雨终于停了,夕阳洒进屋内,光线正在角落的琴弦上流连。
磨勒晃了晃酒杯,无动于衷,却问:“后来呢?”
“后来自然也是离开。长安再无立足之地,我只好去往他处。”
“其实你还可以留在那里……只要愿意的话,不是吗?”
红绡苦笑:“崔生的确挽留过我,可我去意已决,他怎能拦得住?”
“嗯。”
“那你呢?先生后来去了哪?”
话头又抛给了磨勒。
他抿了口酒,“如娘子所闻,我去了洛阳。后来是汴州、幽州,直走到北疆。近日方才南下,到了扬州这里。再过段时日,可能还要西去江陵。”
“当真只是为了浪迹江湖?”
“不……”磨勒话声逐渐低沉,杯酒饮尽,他索性一把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皱纹深刻的老脸蓦地变成了一张年轻俊朗的青年面目。卷发之下,那对幽深漆黑的眼眸仿佛正映射着寒匕的辉光。
“……不仅仅是那样,”磨勒撕下多年来昆仑老奴的面具,语气只是淡然:“我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曾经认识过一个人。那人教会他武功,传授他知识,带着他历经了前半生许许多多的事。而他要找的东西,也是这个人曾亲口提及过的遗憾。
红绡见他神情黯然,遂轻声问:“那这个人……是你什么人?”
磨勒默然。良久,又像是自言自语:“……可能是朋友吧,或是老师,或者只是个单纯利用我的人……”
他轻轻摇头,“我不确定。”
他本该是他的好友,可又确实利用过他,最后又为他而死。这样的人,该是什么人。
红绡初听磨勒讲起卢闻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但见磨勒举杯一饮而尽,神色淡然道:“或许你可以先听一听我前生的故事,听完你就理解了。
……我家乡,在西南岛岸,离中土很远。我确实是昆仑族人。
我们西南那边的辖地由于连年征用苦役,民不聊生,百姓甚至反抗过几次都无济于事。
就这样一直到了卢闻的任上,情况才得以好转。
卢闻,他是被贬过来的。
但即便是被贬,他在任上却也兢兢业业。我们族人百姓都很爱戴这个年轻的令官……”
【五】
大历三年,年轻进士出身的卢闻尚在老宰相崔涣司下任职。
崔涣罢相多年,时任税地青苗钱物使。当时,朝廷将青苗税充作京师百官料钱。崔涣却让属吏折中处理,将下估价作为使者料钱,而上估价则作为百官料钱。皇城副留守张清借此向皇帝告发,皇帝便命法司审讯。最终崔涣无言以对,坐实了罪责。
涉事的属吏之中便有卢闻,而且据说在此案背后出谋划策的竟然就是他。崔涣为官日久,身居要职,不可能不知其中利害,然而却听从了这个下属的建议,直至东窗事发,被贬为道州刺史。
卢闻在长安才刚迁任声名鹊起,却又很快自食其果遭到贬黜,被远放至岭南。途中,又因京中同年诬陷,一贬再贬,直至西南岛岸。
然而难得的是,即便处于蛮地,卢闻却能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一时辖地内百姓竟争相爱戴。
可人前一面,背后一面。人前的卢闻相传爱民如子,旷达通透;但实际上他心不得志,离了人群便只郁郁寡欢,借酒浇愁。
此地穷乡僻壤,濒临南海,与京城天壤之别,山高路远,如何还有翻身之日。原本还想等待崔大人念及往昔之谊援手搭救,但可惜的是,崔涣年前便死了。
卢闻更是心灰意冷。
就在他兀自醉生梦死,失意冷落之时,却碰上了少年磨勒。
磨勒肤色黝黑,面容俊朗,脸上是稚气未脱的阳光,灿烂明亮。他正给府上帮工,每日搬扛物事,练了一小臂肌肉,高瘦健壮。
彼时一群昆仑族的棕肤少年正在阳光底下进进出出搬运物事。卢闻挨在荫凉亭子里闷闷饮酒,顺便瞥眼瞧着那群忙碌快活的身影。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即便还未到三十,他的鬓角却已经隐隐添了几缕银白。
是日午后,他埋在书房里看书,忽听得房门外传来蹑手蹑脚的声响。卢闻案上抬头,却见门外芭蕉绿影里立着个棕肤的瘦高身影——正是那个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的少年。
“有什么事吗?”卢闻出声道。
那少年腆红了脸,用不大流利的汉话道:“我听说大人您从中原带了许多书本过来,因此想……”
没等少年说完,卢闻便打断:“怎么,你想向我借书?”
“正、正是。”少年忙不迭拱手躬身道。
片刻,卢闻嗤道:“你不过一介奴仆,读书做什么?”
“我……”少年低下头。
蓦地,“想读就读吧,你进来看看。”
少年恍闻惊喜,抬头,却见卢闻浅然一笑。
再次殷勤,“多、多谢大人。”
这下卢闻凭空多了一个读书作伴的人,倒像是黑暗的日子里悄声推亮了一扇小窗,渗入丝丝缕缕的光线和生息,他并非不开心。
他由盘问得知,这个少年名叫磨勒,是当地南部的昆仑族人。出于仰慕中原的文化,又十分想见识这位一上任便解救了其族连年苦役,并广受县人歌功颂德的父母官,于是少年便跟着族人来到县衙里做上帮工,也是为求尽心回报。
卢闻听此种种,不禁讶然失笑。想想他自己不过是一条被人从京城赶出来的丧家犬罢了,何德何能被尊崇至此,卢闻简直心酸到发笑。
笑不可遏。少年磨勒望着年轻的县官大人苦笑不堪的面目,只是懵然。
有时是做活忙碌的空隙,别人都去乘凉了,少年便自行来到卢大人的书屋里继续翻阅书籍,这是大人特许的权利。后来府上的人知道了,也不敢闲言妄语,只道是大人爱民如子,肯把书籍借阅给仆人。虽有人不免嫉妒,却也没什么人效仿前来借书,只有磨勒一个人来来去去,踏破了书房门槛。
卢闻偶尔会指点磨勒,毕竟这些都是中原的汉字文书,磨勒是西南蛮夷,看不懂也很正常。某日里,磨勒从书架顶上翻出了一本古旧的小册子,卢闻瞥了一眼,没大印象,便借由磨勒自行拿回去观摩。
这日磨勒又趁乘凉罢工来看书,卢闻见到他,随口道:“这些时日你好久没来,是有什么事吗?”
“唔,倒没什么事,不过大人前些日子借我的书,我按谱演做了一遍,似乎有所体会,就因此耽搁了时日。今日是特地来还书的。”
卢闻感到困惑,随手接过书册,破旧的薄本,翻开细看,却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们范阳卢氏祖上的秘籍,不知夹在了哪本书中间顺带了过来。
这本册子上记载的是他们祖上剑术技击的招式法门。然而武学的渊源几代下来早已冲淡了。如今卢闻自己就是个十足十的翰林文人,舞文弄墨自然不在话下,可舞刀弄枪却是一概不知。
既然……天意如此,倒不如让磨勒继续练下去。卢闻心头一股暗流涌动。
“你使的是什么兵器?”
磨勒不知有这一出,便答道:“使的长剑。”
卢闻点头。
磨勒挠头补充道:“向王家打铁铺借的……”
卢闻哑然。片刻道:“衙里兵器库有的,你问他们要,就说是我吩咐的。”
往后,磨勒便配了柄长剑在身,做工时他好好地存放在床头枕下,暇时除了跑来借书看书,便是依照吩咐把剑带来,在卢闻面前就着书册上的招式使将出来。
卢闻背着手仔细盯着划动的身形,一招招绵延迭起,脸色愈发阴沉。
末了,他道:“磨勒,明天去换一柄短匕。”
见对方困惑,卢闻解释道:“以你的身速,长剑过于累赘,你适合短击,一招封喉,凌厉迅捷,杀人于无形。”
“杀,杀人?”磨勒有些慌乱。
“没让你杀人,只是说你适合练短匕。听我的,明天去换吧。”卢闻语气很淡。
少年磨勒并不知晓卢大人心中的盘算。卢闻只是每日敦促他勤加练习,还自行研究招式与他分析讲解。
自此之后,磨勒的身手一天好过一天,除了手上技击,他的足下轻功亦臻至飞檐走壁之境,在墙垣间奔走这等普通人难以做到的事,磨勒轻而易举。总之这一切,都是卢闻教会他的,尽管卢闻自己依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某日,卢闻伏案闲暇读书,忽听他出声喃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来回念了两次。
“这是李白的诗。”磨勒正盘坐在墙边纳凉看书,转头接道。
卢闻点点头,转脸忽然神秘起来:“磨勒,你,想不想去长安?”
磨勒心下一动,道:“自然是想。难道大人也想去么?”
卢闻发笑:“想,怎么不想,我没有一天不想回去。”
磨勒恍惚了一下,差点忘了,大人不就是从长安来的么。他第一次见到卢闻就是在府里的亭子,年轻的县官一个人挨在绿荫凉亭里喝酒,一杯接一杯,身影满是落寞。磨勒和他相处久了,差点误认为大人天生就是这府里的人。原来他自始至终都在思念故土。
磨勒并不明白这当中的滋味,但当看到卢闻眼中寂寞的神色,他大概也懂了。
按理说,被贬黜在外的官员除非得到朝廷特许,否则不能擅自走动离开辖地。因此,卢闻便不能明目张胆地离职。要离开,也只能悄悄的,瞒天过海。
磨勒不知道的是,早在他到来之前,卢闻便已经在盘算着自救了。带着磨勒离开实际上是计划外的一环。但卢闻也暗自庆幸,有了这柄炼好的武器跟随在侧,他成功的几率或许会提高很多。
【六】
在交代好辖地事务后,卢闻便谎称自己需要私访民情,大概会花上半年时间,还让人不必跟随。但凡有人仔细想想都会知道这其实是个蹩脚的理由,好就好在,卢闻深受当地人爱戴,衙里也几乎没有人会怀疑这位鞠躬尽瘁的卢大人的真实意图。
至此,卢闻终于不计后果地,带着少年磨勒悄声离开了这片西南辖地,一路北上。
两人的目标都是长安——磨勒单纯只是为了见识心中早已勾勒过无数遍的盛世繁华;而卢闻却是历尽繁华跌落谷底,满身污泥地爬起来只单单为了那一个念头,无论是自证清白,还是报仇雪恨,他都有着此行非去不可的理由。
除非身死,虽万千人吾往矣。
对于卢闻态度之坚决,磨勒其实都一一看在眼里,不仅如此,还包括他偶尔流露出的恻隐,悲观,残忍麻木,恨意与善良。卢闻是个极其复杂的人,磨勒有时忍不住想,哪怕给他一辈子时间,他大概也猜不透那个人的内心。
一个月后,在去往黔中道的路上,那是磨勒生平第一次见到生民白骨露于野的荒凉景象。由于连年旱灾,这里土地龟裂寸草不生。大批的流民正如洪水般涌向州城,然而大多数人还没等入城,便已经先饿死在路上,尸骸遍野。
磨勒包袱中不是没有干粮,况且眼下还有一个瘦弱孩童正攥住他的衣角巴巴望着他,模样可怜至极。小孩的父母怀中抱着婴儿倒在尘土道路边已经奄奄一息。
磨勒的手正要往袋里伸,身旁一贯默不作声的人却忽然开口制止。
“磨勒,别做多余事。”
“可是……”可是小孩还在苦苦巴望着。
卢闻低声叹气,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你救不了的,就算救下这一个,你还能指望救下这里所有人吗……?”
磨勒最后还是分了一块饼,“我不行,但你可以。不是吗,卢大人?”
又过了半月,一路坎坎坷坷,二人终于到了夔州境内。
这城里人口众多,卢闻怕被人认出,便置了身斗笠行头。然而两人走在人群中间,反倒是磨勒一身棕黑皮肤备受瞩目,一路上引来不少围观。
无奈,卢闻只得将斗笠让给磨勒。
哪知磨勒挠头笑笑:“他们这样瞧我,倒像是见了什么大人物,就让他们看吧,没关系。”
话说磨勒还是头一遭来到像夔州这么大的城市,当下又是东张西望,又是抓着卢闻到处乱走,兴奋如孩童。
卢闻看在眼里,忽然又想起自己那个沉重的计划,竟有些百感交集。
“卢君,这个送你。”
卢闻回过神来,眼前晃来晃去的却是一把地摊上便宜卖的古旧折扇。
磨勒嘻然道:“如何?”
卢闻笑着接过折扇,摇开,赫然见到扇面上“高山流水”几个墨字,眼前一亮!笔势刚劲老练,旨趣横生,竟然是混在一众凡品中的名家真迹!
“磨勒,你这什么运气。”
“什么运气?”
……
这一路临近长安,卢闻也一直在暗中有意无意地引导磨勒使用武力。
曾经有一伙山贼挡过他们的必经之路。卢闻自己不动声色,却安然指挥磨勒一人出手将那伙山贼通通刺毙。以一当十,血溅当场,磨勒不知不觉中成了卢闻的杀人武器。可他打从心里却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因为他要保护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卢闻。
——长安。
距离天宝十五载那场浩劫已经过去整整十三个年头,大唐如今又恢复了往日生机。然而,它元气重伤,能不能恢复到盛唐气象,还很难说。
至少这一点在卢闻看来,还是比较悲观的。
从踏回长安城的那一刻起,卢闻便按捺不住心头的冲动,只觉得每走一步,便是离他的目标更近了一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迁就另一个人。
——磨勒。
这是他花了两年时间打磨出来的武器,也是最后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轻易亮出底牌。
于是,卢闻眼下正陪着他的杀手锏四处游览逛街。
但是长安的坊市实在太大了,光是一条朱雀大街便能让人看花了眼。因此,一连数日,二人便暂居客栈中。磨勒每日只顾着四处观光。卢闻却不知从何处学回了一手乔装打扮的异术,光靠着人皮面具就能生生变化成另外一个模样,煞是神奇。此外,他还总是昼伏夜出,天亮时方归,行踪慎密,就连磨勒也不曾知晓。
就这样匆匆过了半月。
一次深夜,卢闻悄然敲开磨勒的房门。磨勒迷糊之中推开门,只见卢闻一身黑衣,蒙着面目。
“卢君……?”
卢闻进屋掩门,磨勒待要燃烛,却被对方拦住。
幽暗之中,只见窗前一片月色如霜,床脚虫鸣,屋中静寂。
“卢大人这是打算动身了么?”
“你都知道了?
……不错,就在今晚。”
“大人莫非也想让磨勒一同前往?”
卢闻默然。
“其实大人只要吩咐一声,就算是刀山火海,磨勒又有何畏惧?”
片刻,磨勒黯然续道:“……士为知己者死,只怕便是如此了。”
“不。”卢闻转念道,“我就是来跟你道个别。”
卢闻终究一个人去了。
夜黑风高,墙垣之上一道黑影匆匆闪过。
卢闻悄声潜进了宅院之中,正在摸索路线,忽而遇到一队守卫打着灯笼从拐角处靠近,他只好隐身到花坛背后。
半晌,人影走远,卢闻又悄悄探身溜入内院。
行动之中,他的余光突然瞥到不远处墙垣上正有一道身影疾走。
卢闻心弦一紧。
片刻后,果不其然。火光亮处,恰恰照见了那身影的动静起落,宅院呼声四起——
这是磨勒生平第一次失手,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卢闻根本不会武功,那墙垣上的黑影只能是另一个人。
然而卢闻没有多想,只是猛地冲出跑到另一头。灯火亮处,兵刃凛冽,他被围困在墙角,插翅难逃。
【七】
这几日京城中流言纷纷,铺天盖地,都说当初的翰林学士卢闻曾经因为嫉妒同僚,又在崔涣门下任职时使了卑鄙手段设计陷害上司,被贬到辖地后反而变本加厉,违抗命令擅自入京行刺。
此人过而不改,犯上作乱,罪孽深重,实该当诛!
磨勒此时心里说不出的苦闷,一个人孤零零游走在朱雀街上。那些马车一辆辆地经过他身边,几乎将他刮倒他也浑然不觉。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只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然后肚子就咕噜噜叫了起来。
若是此前,一旦饿了他就会随意指定店铺去大吃大喝一场,卢闻似乎从来都不缺钱,也是在这一点上他十分纵容磨勒。
但是眼下,卢闻还不知身处何处,或者说睡在哪间牢房。根本无从寻找。
所以磨勒只得挨饿。没过几天,又被客栈赶了出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午后,在街边蹲着打盹的磨勒突然被人碰醒,抬头,却对上一张油腻的笑脸,那矮胖秃头的陌生男人忽然笑吟吟开口:“郎君可是从南洋昆仑来的?”
磨勒困倦点头。
“我见您在这一带盘桓了好几日,可是不曾有住处?”
点头。
“要不这样,我给您提供吃住,您来我这边做些活计如何?”
磨勒认出来了,此人乃是前边市集上贩卖昆仑奴的人贩子。
只见他仍然一脸油腻的笑意。
“嗯。”
磨勒二话没说,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钱袋子不重,却足够他打听到卢闻的消息了。
当夜,磨勒只身潜入京兆府狱。
沿途陆续摆平了几轮守卫后,他悄声来到关押朝廷官员的天牢前,果然见到卢闻关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卢闻话声淡然。
“来带你走。”
牢狱昏暗火光中,磨勒抓出来一大串刚从门外狱卒胸口摸出的钥匙,开始执着地一条条配试解锁。
良久,卢闻忽问:“磨勒,你刀呢?”
磨勒眼神望去表示疑惑。
“借我一下。”
“你做什么?”
卢闻已经伸手了。磨勒只好随他从腰间解出短匕递去,又继续低头试钥匙。
卢闻没再出声,只是趁着壁上昏暗的火光仔细出神。
片刻,只听他悠悠道:“忽然想起来…之前我也有过一柄匕首。只可惜弄丢了,我还蛮喜欢来着。”
磨勒不知他话中含意,只道他胡言乱语。
很快牢门被打开了。磨勒伸手想要回短匕,“我们走吧。”
卢闻却始终立在原地,脸上幽幽映着火光,嘴角似乎牵着笑意。
“卢君,为何还不出来?”
“磨勒,我忽然不想走了。”
“你发什么疯?”磨勒急了,便要去夺他手上的短匕,却被避开了。
“真的。我也救不了他们,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磨勒眼前乍然浮现出一幅饿殍遍地的景象,紧接着是宅院中卢闻突然现身吸引追兵的一幕,最后却看到了一个在绿荫亭中独自喝着闷酒,落寞至极的身影。
无论过去多久,磨勒还是摸不透这个人的内心。
就像那柄短匕直直没入卢闻胸腹中,起初只是渗出了一小块,紧接着便是一大片濡湿的暗红,越来越深,映着火光,盈盈发亮。
卢闻倒在一片温暖之中,微微喘着气,忽然虚弱一笑,“对了磨勒……我还想起来,我丢的匕首,好像叫,漆、漆身湛卢。你帮、帮我找找,有空,的话…磨勒你…”
他嘴边犹带微笑,只是手落于地。袖间掉出一柄染了红的破纸扇。
此后,纵有高山流水,世上再无卢闻。
【八】
磨勒后来效仿卢闻用人皮面具改换了面目,又通过人贩的关系来到崔家做了昆仑奴。
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听说这崔家老爷子崔涣以前曾是卢闻的老师。
仅此而已。
磨勒在崔家待的这些年,一直尽心尽责服侍主人,而崔家父子往日亦待他不薄。
如若不是那件事,或许老奴磨勒今后还会一直待在崔家,直至死去。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卢闻如此,红绡如此,崔生何尝不是如此?
扬州的黄昏,磨勒饮完最后一杯酒,便起身整了整行装。
红绡一瞥之下,见他腰间依然插着自己当初在曲江池归来后送他的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然而她早已回忆起了自己早年在平康里的那段经历,以及那个耳熟的名字。
“先生还要继续寻找卢君的遗落之物吗?”
磨勒回身望她:“为什么不?”
红绡轻轻摇头,微笑,“那红绡祝先生好运。”
红绡看破没有说破,只因她知道,其实磨勒真正追寻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遗落的匕首,只是某个人的影子,那道逝去的身影罢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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