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给我看他的外借图书记录簿。外婆的签名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一朵红色圆珠笔画的玫瑰。我发现在每朵玫瑰的右边都有一个铅笔画的小点,我问他是不是他加上去的,他抿嘴微笑回答:是的。那淡淡的、平凡的、微不足道的举动,对于他来说却有非凡的意义。
我照着记录簿一本一本找出她借过的书,幸运的是,她留下了大量笔记夹在那些书里。她看的大多是天文学与物理学的书籍,还有少量小说。有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打开封面,里面竟还有第二个封面:张扬的《第二次握手》。这是一本手抄本。我摸着上面的字迹,感觉自己漂浮在了空中。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这是她偷来的。”“从哪里?”“坏人。”“坏人?”他指着这本书的借书日期:一九七二年三月五日,备注一栏写着“捐书”。“你知道她的诅咒吗?”我撒了谎:“不知道。”“我想你知道。”他灰蓝色的眼睛仿佛将我看透。
他的手指划向另一个日期:一九九四年六月一日。“她不能动情……你知道吗?”他停顿下来观察我的反应,他的眼睛怎么看起来怪怪的?我才意识到他的异常……是光线的缘故吗?“我曾经对她表达过爱意,下场很严重……我预料到那样的一天会来临,她会离开。直到现在,我没有妻儿,背弃家人,还是坚守着对她的信念……”他倒水一般说了一通,他这对于我这个陌生人来说真是非常慷慨。我说不上什么来,他怎么能把心里的事都说出来呢?说完了,他也沉默了。有些事情虽然怎么都想不通,其实自己和旁观者早就有了答案。外婆的故事已经在我们心中扎根,让我们思考复杂到难以想像的东西,思考不可被证明之物,思考哲学与道德的边界,思考来生重新思考的思维逻辑。我和他心意相通,在别人看来,我们是疯子。可能一直清醒着的是外婆,我们才是病人。
他说了他第一次去医院看望外婆的经历。
一九八九年二月四日,他已经发了几天的高烧,脑子可能就要烧坏了。病床中绝望的他爬起来,他要去看她,哪怕只见一眼也好。在变成傻子之前,就一眼。
没有人发现他,怪异的药味弥漫在走廊与房间里。她正熟睡着,四肢被绑在床边,头发散落在床单上,被子下露出的右手的手背以及手臂上缠着暗红色的纱布,地板上还有血污。没有人发现他,他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伸向那仿佛会呼吸的纱布,眼泪已经失控。
她曾经是个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多么重视自己内心的人啊!如果结局不能再坏、不能更改,为什么还要反抗?怎么忍心伤害自己?
“不要哭。”他听到外婆颤抖的声音。
他突然呕吐起来,瘫倒在地上,浑身不由自主地抽搐。
2.6
他跟我说他享受那样的感觉,有一种从心底泛起的愉悦与满足。
他吃了医生开的退烧药,在精神病院里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没事了。他健康地活了下来,估计像我一样,我不确定我这样说到底准不准确,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们身体里有来自她的一部分灵魂保护着。
“你与你外婆长的真像,如出一辙,”说话时他毫不胆怯地看着我,伸过手抚摸我的脸颊:“枚瑰,我等了你十年,为什么见到的还是幻影?为什么我还有感觉?”
他就这样专注的看着我。
我伸出手,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的手。手指纤长,骨节明显,青蓝色的血管蔓延在黄色皮肤下。他的眼神狂喜中带着恐惧,他弓下腰捂着肚子,血管在太阳穴周围突戾着。他侧脸看着我,眼睛弯成一条缝。我们这样僵持着,他还是看着我,极度的痛苦中,他还是不愿挪开目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无动于衷,心加速跳动,可它不因同情而加速。我看到他生命绽放的火焰,噢!好久没看到如此壮烈的火,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的身体终于打破僵局,跌跌撞撞跑过去扶着他。他变得更加痛苦,在我怀里抽搐着。明知道我只会伤害他,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我这是在谋杀吗?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他呕吐起来,他颤抖着说他很快乐,说他无数次俯瞰稻田、仰望星空、雨中伫立、辗转难眠,只为盼来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不再抗拒他的真实感受,忍受着疼痛,尽情享受,尽管这疼痛是他承受不了的。
他的火焰在最后的激情中熄灭了,他的身体褪色成回忆深蓝,被逼退的寂静又向我压来,与我从她那耳闻来的死亡现场如出一辙。这时我的心咯噔一下,疼痛起来。在最深沉的梦里,希望他不要放弃寻找、不要停止相信。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怀里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听见窗外的虫鸣与行人的脚步声,一阵无处而起的风吹向吊着的星星,以我为中心散开银河的涟漪。我独自呆坐在地板上,他已不见踪影。借书记录簿躺在地板上原来的位置,像罪案现场的记录簿。
我拿起记录簿站起来,从梦中惊醒。窗外已经放晴,夕阳从云缝中漏出,金色的光点亮了这里所有的星星。我沐浴在点点星光里,开始起舞。可能在其他人眼里我有点不正常,因为此刻发生的本身就不正常:我悬浮于地面,双手就要触碰到那些星星,我手一挥,它们组成的海洋翻起波浪。这只是一个梦,只是将历史重演了一遍,我也只是亲眼目睹了一场与我无关的悲剧。若与我无关,我怎么在乎?若我从未知情或只是偶然梦见,它会写进我的时间线吗?
我想:我找到了星星,他们也找到了吗?
2.7
我听到旁边学校整齐的读书声,回忆起我刚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我不好动,不像其他孩子那么活泼,也不合群。我习惯远离人群,逃避老师同学的关注。有些同学给我起了外号:“智障”。那感觉自然不好受,但我没告诉其他人,也不当回事。我不恨我的同学,因为我没有感觉,我是一颗小草,只知道只要有夹缝我就能生存。我不要那么多赞美,也不要关注,好好活着,活到能逃出这个笼子。
那天晚上外婆给我讲她遇见鹿的故事,心里积压的某些竟无端发酵冲击着我的神经,我听着听着就哭了。它的死亡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如果有一天微不足道的伤害变成毒蛇的毒液,也就是真正的伤害,我该怎么办?
我的天真向我发问:那只鹿能不能不死?
外婆停下故事,给灶子里丢了一根柴火。焰舌舔舐着那根柴火,火舌接触的地方慢慢变黑,发光变红,终于放弃抵抗,将体内蕴藏的能量释放,自己也变成了火焰。等我情绪平复下来,她继续讲故事:
她放下不再动弹的鹿,继续采覆盆子。她本能地抛开杂念,却控制不住发抖的身体。拨开草丛,一只半死的蛇有气无力地在地上扭动,她顿时有一股踩下去的冲动。
2.8
回到家,她将果子对半分成两份,一份摊放在阳光下,另一份装到果篮里。当她准备去洗果子的时候,听到屋里传来跑动的声音。父亲正忙着自己的事。
他在追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跑得真快,一下钻到柴房里,向她跑去,躲在她脚后跟。她定定的站在父亲眼前,没有退缩的意思。
父亲疑惑了,说她为什么要保护一只老鼠。她不回答,上前踩住他的扫帚,把果篮递给他。他表情里流露出了恐惧,看了看果篮便接过走开了。
外婆说她不相信绝对的善良或者邪恶,一个人就像一张纸,“邪恶”只是因为这里,那里弄脏了,可以选择擦干净,或者是让脏留在纸上,或者把其它的纸弄脏。如果一颗心足够干净,是不会有意伤害别人的。
那时我不理解外婆为什么没有替鹿报仇,但我的心结解开了,并且明白了 :那些叫我外号的人害怕我,因为看不到我的脏。害怕我隐藏着的无限可能。我很喜欢她的比喻,也一直想看看她的纸。她说过:每个生命都信仰着自己的信仰,相信善意,不分绝对分别对错,不同时代有大同,不蒙蔽自己的双眼。
需要我理解的还有很多,而我最大的疑惑来自于她的那朵玫瑰。最后那朵玫瑰怎样了?外婆说的是真的玫瑰还是她自己?抑或只是她的又一个隐喻?
我必须找到答案。
图书管理员的梦使我不安,没有他我怎么找回答案?我开始到处打听关于图书馆的事情。“你就是图书管理员啊。”我后退两步,那位路人也后退两步,逃也似的走开了。我就是图书管理员?我仔细回想可以描述他的细节,却想不起来他的面孔,只记得他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
“禾青。”对面走来一个女人,又是尼采。她的面容与我上次遇见她的时候相比还是一点也没变,她惊人的美丽仍驻留在她的脸庞。“你长大了。”她身上的阳光与自信顿时击中了我的弱点。我想:是不是“人越长大越悲伤”这句话根本不适用于她,却牢牢套中了我?是不是精神病患者生活的各方面与我们不同造成了我们的各种差距,我真羡慕她,我也想有精神病了。
“尼采,你知道枚瑰去了哪里吗?”她沉思起来:“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她沉默的时候歪着头,像是在专心回忆,一会儿过后她的眼神散开,应该是记不清了。“图书馆里的管理员呢?”“十年前就失踪了。”“可我刚刚才见到他,跟他说话。”“十年前,十年前我变成了尼采……”她无法集中注意力,眼神飘忽起来。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我趁她不注意抢走了她口袋里的药。她捂着空口袋神秘地笑起来,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说:
“你遭受了痛苦,你也不要向人诉说,以求同情,因为一个有独特性的人,连他的痛苦都是独特的,深刻的,不易被人了解,别人的同情只会解除你的痛苦的个人性,使之降低为平庸的烦恼,同时也就使你的人格遭到贬值。”
我摇头,心里竟又涌起愤怒:“我听不懂。”“我不是说给你听的,”她伸出手:“没有同情应该被浪费。”我愣住了,再也拾不起力量继续追问。她接过药转身离开了,远远听到她丢下一句:“留下吧。”
我留在了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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