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趁着清醒找到了新尼采的病房。她的病房没有什么特别的,更没有月季树。她背对着我,盘着脚坐在床边看书,入神的样子让我不忍打扰,要珍惜还清醒着的时光啊。我走进房间,她的样子与梦里的她都不一样,我更说不上来有什么不一样了,我只知道她看起来比十年前憔悴。我蹲下来观察书的封面,跟我想的一样:《善恶的边缘》。她的手瘦得只剩一层皮,但我却看出了隐藏的,或者是曾经的美感……我抹了把脸试图清醒过来,与她对视,我看见了别样的神色,那绝对不是绝望或者疯狂,是对生活满满的希冀与热爱。我该怎么形容呢?你看不到,但是你能拜托想像一下她快乐的脸吗?
她对我笑了起来,一个能让窗外、阳台、这里都安静的巨大的笑容。“你好,新尼采。”“你是她吧?”我点头:“我们见过。”“这本书,枚瑰送给我的,你认识她吗?”我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尼采了?”“主治医生告诉我的。”她皱了皱眉:“你想知道什么?”“玫瑰去哪里了?”“不知道。”“她伤害过你吗?”她突然放声大笑,我心里一紧,想跑。“我们从来都是自己伤害自己,哪有空去管别人?”她眯起眼睛,装作要吃人的样子:“怕不怕?”“我也是病人,跟你一样。”“什么?”她完全收起表情,一副暴露了身份的样子。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打量着我:“好久没有机会穿这么漂亮的衣服了……你是刚进来的吧?”我点头。“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吃他们给你的药,不要和别的病人交流太久,记得,在所有人面前装作你是疯的,这样才安全。”我站起来,没来得及接受这么多信息。“快走!”她把书塞进我手里。
“你去见新尼采了吗?”我点头。“她说了什么?”“她说这本书是外婆给她的,然后就赶我走了。”他垂下眼审视着这本书,甚至不愿翻开看看,想必他一定是很熟悉了吧。“你现在还很清醒,不要跟其他病人有太多交流,知道吗?”“为什么?新尼采明明很正常啊。”“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我们只是有能力看到这个世界的其它可能,你能吗?”他撇过头沉思了好久:“或许吧……”“我不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它也没什么不好的,其它的可能又有什么不好?我们只是可以接受罢了。”“喜欢就可以放肆了吗?”他瞪大了眼睛,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着:“不能放肆,这样对你的恢复不好,”他冷静下来:“快去把衣服换了,要我叫人来帮忙吗?”我摇头。
我为我刚刚说的话感到难堪,我让他难堪了。我往头上浇了勺热水,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得找一个办法摆脱频繁的发梦,还是在这里长住下去?可我没那么多钱,到时他们肯定会放我走的。
4.6
第二天早上,气温还不是太高,我沿着光秃秃的围墙散步,新尼采从对面走来,她也在散步,只是我们绕操场的方向不一样。场地中央坐着一个闭着眼睛的男孩,他仪式般地双手合十在胸前;角落两个病人大声交谈着,我刚刚从他们那里离开,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有一位老妇人骑在角落的一只木马上前后摇晃,她失落地望着大门外的树林;其他人闲散地跟我一样在散步,或是坐在墙边的阴影里乘凉,他们之间没有眼神交流,却像我一样十分好奇其他人在做什么。又转了一圈,新尼采迅速给我递了个眼神,并笑著点了点头,我真有点开始相信她说的话了。像一场集体游戏,谁先违反规则就输了。惩罚是什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几乎放松了警惕,谁也没有破坏规则,也没有特别的事发生。这时天空砸下一滴雨,听到有人喊着:“下雨啦!”几乎所有人都蜂拥到大楼门口躲雨,探头探脑。木马上的老妇人和我还在原地,还是没有人说话。山林那边传来叶子与雨水碰撞的声音,下一刻雨水就向我们扑来,瞬间扫过了整个操场,雨声响作一片。我向老妇人走去,远远望去,她还在那摇着,雨水打湿了她盘好的头发,白色病号服贴在她臃肿的身上。她环住木马的脖子,闭上眼睛,雨水打在她侧着的脸上。她说:“如果我能重新培养我的孩子,我会把她当作一个艺术品来培育,教她唱歌、画画、写诗,一起探讨哲学,一起领悟人生的真义。为她遮蔽烈日与风暴,她不一定要长大,她自己就是一个杰作。”
我感觉雨水变得有了淡淡的咸味,噢,是我哭了。我踮起左脚尖,右脚划出一个圆弧,水花飞离地面,转身,弯腰,仰头,雨水击打我的角膜,画面模糊不清,我即兴地跳起来,光影拉成长长的优美线条,我看到了生命,不停息的生命,看到了时间,不停留的时间,看到了绝望,没有边缘的绝望,像深渊,拉走短暂轻浮的幸福,像满天破碎的玻璃,折射出最美的霞光,像眼前的雨水,每一滴都是蝴蝶的残肢断翅……我摔倒了,看到大楼前的人群走进雨里,老妇人站起来,他们也在雨中跳起舞来,个个都是好手。我站起来,跟着大自然的旋律越跳越起劲,嘶吼与怪叫组成震撼的旋律,我们自由地表达自我,释放情绪。
新尼采跳到我旁边:“欢迎来到疯人院!”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大门口,一把推开大门:“他们从来不锁门。”“你看!”身后传来呼喊,那群医生也加入了,放下自尊与偏见,他们也跳得一样出色。彩霞出现在天空里,云层里射出一条条彩虹,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古怪的露天表演……
“禾青!”谁在摇着我的身体。“哈哈!啊!”我发出怪叫,吸引了一群小心翼翼的窥视。“清醒点,你才来两天,还想不想在这好好过啊?”我想都没想就说:“不想。”起风了,她放下我:“你想知道枚瑰的事吗?”“想。”风大了。“你想被关禁闭吗?”我摇头。
一声响雷,真的下起了雨。我脑子里彩排过好几次的话剧在准备登台的时候却不知道要表演哪种版本。他们都争先恐后跑向大楼躲雨,那只木马孤零零地微微摇晃,祈求着关爱……
4.7
我的主治医生打着雨伞走过来:“禾青。”
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你想被关禁闭吗?”
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你到底想怎样?”
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这是梦。
“你要逼我给你开药吃是吗?”
我睁开眼睛,他还在眼前。“我要自由。”令我失望的是他摇着头说:“时机还不成熟。”
我换好了衣服坐在床上。“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我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另一些世界里。”“什么意思?”“我像是会分身术,同时在不同的时空里经历同一件事,但每个人的行为都不一样,我也不一样。”“可以说说吗?”“下雨了,各种各样的雨,我们跳舞,疯狂,我们打开了大门,但是……没有出去。你无法想像,我们疯子的想象。”“你想呆在那种世界里吗?疯狂的世界。”“想。”他打开房门站在门后面,说:“很抱歉,以后下雨天你都得被关禁闭。今天……看书吧。”他的眼神指向墙边立着的书柜,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满满的书。
打开它,一股奇怪的味道扑来,让我不禁汗毛倒竖。这里有一些散文类的杂志,几本小红书,大量的中外名著。我翻开暂新的中译版《圣经》读了起来: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If I speak in the tongues of men and of angels, but have not love, I am only a resounding gong or a clanging cymbal.
If I have the gift of prophecy and can fathom all mysteries and all knowledge, and if I have a faith that can move mountains, but have not love, I am nothing.
If I give all I possess to the poor and surrender my body to the flames, but have not love, I gain nothing.)
一页被撕下的纸掉出来,外婆的字迹。我犹豫着,还记得先前的警告:不要接触枚瑰的任何东西。可这张纸就在手上,是我无法拒绝的诱惑。
“即使看得见阳光,我还是能感觉到一场暴风雨的临近。果然,黄昏的时候狂风大作,天空变成了深深的橙红色。好美,惊鸟白色的身影四散而去,揭开那片竹林的深绿,它们在风中招手,抚摸着远处田边的草甸,草甸上方的山崖后传来海的呼喊,全都沉浸在红色的大雾之中。尼采跑到操场上一圈圈转起来,她不知道用什么把上衣染成了红色绑在腰上。在风里,她被撕破的衣服拉出一条耀眼的长线飘向远处。雨水如瓢泼,她还在转,夺走所有关注,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红色的脚印满满溶化在脚下的水里。她大喊:“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一圈一圈华丽的旋转下,她甩下了道德的束缚,撕碎了人伦的伪善,脱下了知识的外衣,那一刻,她只是她自己,作为一个单纯的存在而起舞,只是存在着。我领悟到了:那不是疯狂或者发泄,是一种自发的运动,这就是生命存在的价值,一个自由生发的结果。她推开了医院的大铁门,倒在了雨水里,鲜红的水墨花朵盛开了。我想:做顺应内心的事,病就不是病,痛苦也就能得到解脱。我存在。一九九四年五月三十日。”
我抖了抖手上的纸,还好,不是梦。五月三十日,那是外婆在这里住的最后一天。
4.8
我跑到她的房间:“尼采!你看!这是你吧?”
……
她脸上染起红晕,不停地点头:“是我。”“后来呢?”“关禁闭。”“外婆呢?”“你外婆是谁?枚瑰?”她忍不住向后仰,手里的纸滑落:“这是,是她写的?”“是呀。”她低下头,双手抱住膝盖伤起心来。“我那时还是尼采……肆意妄为,我那时候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哪里来那么多的钱……”“他们给你开药吗?”她摇头:“我不吃,我也没疯,至少我能控制得住自己。”“怎么控制?我也想知道。”一抹笑出现在她的脸上:“我会想家乡的美景,每一个细节,都清楚,蓝色的风,紫色的稻田,墨绿的大海,红色的雨……”
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打了个冷颤,一道五彩亮光闪过眼前,啊!我漂浮在星空里,看到了整个宇宙,一层层星云如浪潮般翻涌着……
好像时间被压缩了无数倍,奔腾狂舞的宇宙将我抛向一片又一片不可思议的星空,速度快得容不下任何思考的瞬间。
待时间放慢它的节奏,我才终于能够看得清那些错过的画面。
是外婆的故事,是她的故事!我找到了,我看到了!时间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或是转了个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看到她胸前的蓝玫瑰和渗透衬衫的血是如此的逼真。她身子笔直,步伐铿锵,毫不迟疑……
我看到她说过的那只荆棘鸟,娇小的身体,毫无畏惧地穿梭于荆棘丛中。它是禁忌之地里盛开的鲜花,黑暗中的一抹红色……
噢,那巍峨的雪山,看起来是如此亲切,还有漫天的鹅毛大雪,似乎正拂过我的脸颊……
4.9
我从梦里醒来,大口喘气。“啊!我找到我的记忆了。”我狂奔下楼梯,冲向雨中的操场。雨滴在皮肤上破碎成更小的水花,山里一片雾茫茫的,天上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突然变成一片红色。红色来自尼采撑着的红伞,她把她递给我,长叹一口气,弯下腰,攒尽所有力气吼道:“我不后悔!!!”我目送她跑出大门,消失在烟雨中。我想:外婆也是以这样不寻常的方式离开的吗?
“你手里是什么?”我立马将纸攥成团,回头冲他笑。他发现是我,脸一沉:“新尼采呢?”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她现在叫尼采。”他看到了敞开的大门,又看向我,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没有跟着她一块逃走。他掰开我的右手:“这是什么?”他气急败坏了。
……
“这是枚瑰的,”他的手在发抖,脸上顿时表现出抑制的羞愧:“跟我来。”
办公室里,他坐在桌后焦躁不堪:“你是谁。”我说出了外婆的名字。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捂住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是我姑婆,我喜欢叫她外婆。”他极力镇定自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紫色小书,我记得它。
他低着头不看我:“在我给你之前,请允许我告诉你她的过去,那是你应该知道的,不管我会不会因此受到惩罚。”我们手牵手,走向倒流的时光……
4.10
十四年前他还是刚来没多久的实习医生,枚瑰是他第一个参与治疗的病人。
“枚瑰?多好听的名字。”女人转过头,用余光审视他,眼神移开,闭上了眼睛。他预料到她的冷漠,还不想放弃:“谁给你取的名字?”“妈妈。”他满脸堆笑:“她来看过你吗?”下一刻他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她睁开眼睛:“死了。”他羞愧不已,匆匆逃走了。
主任向他寻求建议:“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治疗?”隔着玻璃,她躺在床上,右手上蜿蜒着刺眼的伤疤。她向他们望过来,像是在乞求,他不敢继续看。“她应该需要自由吧?”主任笑了:“……原因?”“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她的情绪非常稳定。”主任严肃起来:“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大多数大部分时间还是很正常的,前提是不刺激他们。”“她太不一样了,真的像个正常人。”“这是你的主观判断,可能现在你还分得清,呆久了,偶尔连自己都会怀疑。”“我们?怎么可能。迷失的是他们,他们太脆弱了。”主任挑了挑眉毛:“脆弱?怎么让他们坚强起来呢?怎么教会他们呢?怎么指引她?”“人都需要陪伴的。”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思考许久:“好吧,那就这样做。”
因为他的建议,外婆第二次出院。
五天后,女人出现在医院门口。
“枚瑰?”女人没理他,径直朝她的病房走。他赶上前去:“枚瑰,怎么回来了?”“我得待在这里,避难。”他顿觉不思议:“你不渴望外面的世界吗?绿树草塘和阳光,图书与电影?”“你渴望吗?”“当然啦。我们可不一样。”他后悔加了后面那一句。女人摇头:“你还是不懂,不懂怎么正确对待病人。”“哪样?”“像主任那样,拿出你的威严来啊!不是你从病人那里去学习,得用你的理论去折磨他们啊!”他停下站着,握紧了拳头。
她求他们给她开药。
主任坐在桌后:“有时候知识是毒药……”“她是有知识的人。”主任点头:“不能给她开药,我们不卖药,药都是有毒的,”他抖了抖烟灰:“明白我的意思吗?”“是药三分毒。”主任摇头:“你还年轻。”
他还是开了些安定给她。
“她好多了。”“何以见得?”女人正在阳台上读书,嘴角似乎带着笑意。主任点头:“以后她就交给你了。”奇怪的是,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兴奋的,相反,他感到失落与空虚。是药救的她,不是其它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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