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这个世上有妖么?
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回了一趟母亲的老家,那里山连着山,水连着水,山路曲折环绕,爬上去都是个问题。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因为过去的十四年我从来没来过,对它唯一的印象,只存在于泛黄的老照片里面。
印象里,该是山清水秀,群山环绕的模样。如今见了,倒也不失所望。
住的老房子在半山腰,破旧的屋檐,残缺的窗户,像是落了一层灰一样,一眼看去,就是灰雾蒙蒙的一片,只是屋门前面左右各一个柱子,大红的颜色,上面还曲曲折折绘着彩色纷杂的纹路,转一圈看看,大概是某个神明,我不知道是谁,只觉得上面那神明的笑容甚是神秘庄严,像我曾经看过的壁画一样。
“阿宁。”父亲推开房门,转过头来看我,我透过房门之间的缝隙看向昏暗的屋里,只看见桌椅模模糊糊的影子,还有有阳光照射到的刻着花纹的石头地板。
我走过去,跟在父亲身后,门被渐渐地推开,阳光照射进来,里面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正前的墙上有一巨幅山水画,画纸泛黄,似乎有些时候了。
画的下面是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中间两旁也各有两把桌子椅子,都是木质的,触手上去有股子潮湿的感觉,上面有岁月斑驳过的痕迹,一道两道,道道入里。
正堂左右各有一个房间,用细碎的串珠帘子挡着,隐约露出房门上贴着的倒‘福’字,用手滑过,还会有清脆的响声。
空气里有淡淡的山林间清新的味道,父亲说过,他有雇人定期打扫,所以里面并没有太多灰尘。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拿着一张老照片摩挲着,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上,眼角眉梢,全是怀念,还带着沉沉的,不可描述的悲伤。
我没过去看,因为我对那照片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
那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纯黑色的及踝金边连衣裙,顺直的长发,清秀的眉目。明明是那样沉重的颜色,却硬生生透出一抹清新来,就如同这山间的溪水,清冽美好得不可思议。
我没呆在那里,只独自出了房门,虽然我仍旧懵懵懂懂,但我知道,父亲需要一个人的时间,一个人待在这里,待在母亲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待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并不觉得陷进回忆里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因为有些回忆,是不会忘记,也是不能忘记的。
屋子的周围栽满了竹子,并不是那种青翠碧绿快要接近天空的挺拔种类,而是那种细细的小小的,只比我高一个头,微微带着淡黄色,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样矮,可能是没长高,又或者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繁茂的竹子中间有一条规规矩矩的小路,鹅卵石铺就的,五颜六色,甚是好看,弯弯曲曲的,也不知通向哪里。
我看着鹅卵石路,心里满是好奇,又转头对着身后的屋子,喊了父亲一声,说了话,没听见回应,想着他可能听见了,只是不想理我,没时间理我,只自己一个人走到那条小路边上,踩了上去。
下面凹凹凸凸,我穿着薄底的布鞋,微微有些刺痛,但是却很好玩。
我顺着小路一直走,道路两旁的竹子渐渐变成望不到尽头的树木,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树叶,隐隐的鸟叫声。不知道转了几个弯,也没有走到头,脚底很疼,腿也很酸,只好一屁股坐在路边上,喘着粗气。
我脱了鞋,倒掉里面偷溜进去捉弄我的石子,揉了揉泛酸的小腿,正考虑是继续走还是折返,忽然就听见一阵流水声,忽近忽远,我小心穿了鞋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好奇极了。
渐渐地,走到一个下坡路,我抚着旁边的树,一步一步下去,一不小心踩到一个调皮的石子没扶稳,就冲了下去,脚步几乎跟不上前进的速度,眼看就要撞上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石头,我眼睛一闭,捂着脸,想着死就死吧,至少要保住自己的脸。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而手下软软的,像掉进云层里面,那种有些轻飘飘的,令人沉醉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我感觉到自己慢慢地滑到地上,触及到冰凉的地面,一下子就睁开眼,左右看了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山林里微微有过风声,树叶沙沙沙发出声响,像是在笑。
我挠了挠头,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大石头,实在很大,几乎可以称作巨石,表面光滑油亮,反射出淡淡的光,我皱着眉看它,伸出手摸上去,又使劲按了按,质地坚硬,触手冰凉,难道是我出现了幻觉?可是明明一点都不觉得疼,我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忽然身后像是有什么声音,那种细细的,清脆的,像是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可是转过身,又什么也没有。
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吧。
转过大石头,是一片湖泊,并不太大,大概有十几米左右划圆的样子,湖水清澈见底,能看清楚里面游来游去的鱼儿,白色的鱼身,透明的的鱼鳍,很是美丽。
我坐在石头上,脱了鞋子袜子,把脚伸进水里面,一瞬间,清凉却不刺骨的感觉从脚传到身体里每一个角落,感觉脑子都清醒了。
湖泊周围的树木似乎是有意识地生长,呈环抱之势,上方刚好露出一片天空,碧蓝的颜色,倒映在湖水中,鱼儿倒像是在天空中飞翔,好不自在。
这样的景色是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看不到的,城市喧嚣,虽来往便利,却终不及山野之间那种沉静之美。
我躺在石头上,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上眼睛仔细听鸟儿的歌唱,远近之间,此起彼伏,隐隐有风吹过,能听见树叶彼此亲吻的声音。
我念着时间,怕父亲找不见我,准备回去,只是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我,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动弹不得。
那人似乎没料到我突然睁开眼睛,好像也是吓了一跳,眼睛里满是惊吓,一个瞬间就不见了。
我忙坐起身来,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身影消失在石头后面,我突然想起刚才我冲下来的时候的状况,也顾不得穿鞋,就跑了过去。
等到过去的时候,我又犹豫了,想了一想,还是慢慢地转了过去。
那人整个蜷缩到一块,身体微微颤抖,双手抱膝,脸埋在里面,长长的头发遮盖住身体,我这才发现,那人身上除了腰间有树叶编织的裙子遮盖,其余地方竟然都是光裸的。
“哎,你……”我蹲了下去,觉得姿势不太舒服,索性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地上有落叶,倒也挺好,只不过有些凉凉的。
那人身体突然就抖了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腿脚挪动,像是要走。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手下纤细,触手冰凉,就如同刚才摸过的石头一般。
那人似乎又吓了一跳,跌在了地上,头发散落,露出巴掌大的脸来。
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陷进那双绿幽幽的眸子里,眼神楚楚却清澈得如同那透明的湖泊,让人,几乎想要据为己有。
巴掌大的脸庞秀丽绝伦,我看着他光裸的胸膛,有一瞬间的怔忡。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不过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绿色的眸子一眨一眨,好看极了。
“你不会说话?”我歪了头打量着他,只见他张着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不过他好似能听懂我说什么,点了点头,花瓣般的嘴唇仍然是一张一合,却又泄气地垂了脑袋。
我忍住了想去摸了摸他脑袋的冲动,正想说些什么就看见他的眼神突然凌厉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就见他突然扑了过来,抱住我滚了一个圈。
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一匹狼,森森的眸子冒着光,一击不成,似乎还要再来。
我在他怀里下意识地颤抖,不是我胆小,只是这种情况,实在不令人不害怕。
他把我藏在他身后,整个人跪在地上,上身俯下,似乎做出了攻击的姿势。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下面的事情却容不得我开口。
我看着他头顶上有隐隐的光晕,接着光晕散去,就成了两只尖尖的耳朵,耳朵尖上还有一小圈赤色绒毛,如同火焰一般。
我反应不过来,再回过神的时候,就看见对面那狼似乎不战而败,飞也是地逃走了。
我看见他松了口气一般转过身来,眉心之间竟有火焰一样的印记,还有露出来的尖利的牙齿。
他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或许是我眸子里的情绪太过明显,他似乎怔了一下,眼睛里湿漉漉的,似乎很是受伤,纤细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尖尖的耳朵都垂了下去,脚步一转,似乎要走。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心里难受,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我,那个,只是……”说话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只知道,我好像伤了他的心,心里酸胀,竟不知所措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说我被吓到了,还是说我只是突然之间反应不过来。
他又转了回来,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尖尖的耳朵抖了抖,有些可怜兮兮。
只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幻觉一样,全都消失了。
不知怎么回事,我看着他秀丽的脸,突然想起他刚才把我藏到身后的动作,没有丝丝毫毫的迟疑,就像我是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一样,那种感觉,酸酸胀胀。
明明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吓到了,对不起。”我抱着他的手臂,垂下头,感受到他皮肤冰凉的温度,不敢看他的脸色。
头上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抚过,轻轻地,细微地,像是在对待什么重要的珍宝一样,那样小心翼翼到不可思议。
湖泊上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远远的,似乎是父亲在唤我,又似乎不是。
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可是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或许是我看向了来处,他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些什么,我看不懂。
“我要走了。”我松开抱着他手臂的手,拉着他站了起来,手下的皮肤冰冷光滑,像极了湖泊里面的水。
他看着我,目光澄澈如溪。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纯净的眸色。
在那繁花似锦,车水马龙的闹市里面,见多了复杂与事故,尤其是在母亲去世之后,人情冷暖,早就见识够了。
“我,明天再来。”
我不自觉地牵动自己的嘴角,笑了起来,对面他绿色的眸子里,有我的模样。
大概是我出现了幻听,父亲并没唤我,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即便我走到他身边,他也没看我一眼,只冲我摆了摆手。
我看着相片上纵横交错的,是时光飞逝的纹路,那上面的容颜,是青涩的,稚嫩的,带着不谙世事的美好。
不知怎么,我心里竟无缘无故生出一抹怨恨来,然而下一秒我就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惊骇到了。
我如何,能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来!
心里惶惶,我匆忙掀了帘子打开门,也没脱衣服就躺到了床上去,闭着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过去十多年的事情如同放电影一般,在我的眼前一遍一遍地,让我无处可逃。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似乎也死去了。
空荡荡的房子,几乎没有一丝烟火气,冰冷的房间,即使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节目,却仍旧抵不过满室的冷寂。
我能如何呢。
我不过一个未成年的孩童。
我该如何呢。
外面屋子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一时间,整个空间都安静了下来。
我感受不到这个房子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翻了个身,对着窗户,有淡淡的月光照射在窗户纸上,树影绰绰,微微朦胧。
我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情来。
想起那人澄澈的眸子,冰冷的手,还有赤焰般的印记。
我睡不着,熬到夜幕深深,才有了些困意,睡了过去。
早晨来不及跟父亲说一声,我就跑了出去。
再次踏上鹅卵石路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里竟然有些雀跃。
我急匆匆地跑到那一汪湖泊边上,就看见大石头后面露出来的人影,我脚步放轻地走过去,准备吓他一跳。
手还没放上去,就看见他突然转过身来,似乎是看见我吓了一大跳,突然就跑了,消失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追了上去,便看到他一个人蜷缩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腿,瑟瑟发抖。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没看见他转过身来时满眼的陌生和惊吓,可我以为他是突然见到我,所以不知所措。
可现在,似乎完全不是这样。
这个模样,好似,他从未见过我一样。
我心里惶惶,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去,好似不死心一样,伸手触上他的肩膀,他似乎很怕,却没有躲开。
你,不记得我了么。
他听了我的话,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澄澈如溪。
明明还是昨日的模样。
明明还是那张秀丽绝伦的脸。
却只剩下陌生。
“我是阿宁,我们昨天还在一起玩,你不记得我了么?”
我心里凄惶无措,看着他茫然的眼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突然想起母亲来。
想起她去世前的几个星期,她也是如此,把我忘了。
医生说,这可能是并发症,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无法预测和治疗。
她不记得我,看我的眼神如同一个陌生人,每一天我都要反反复复地告诉她。
我说,我是阿宁,是你的女儿。
恶性循环。
也许是我太过奇怪,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
眼神澄澈如溪。
林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鸟叫来,我回了神,看着他的眼睛,那里,一点都没有我的模样。
不知怎么,我忽然拉起他的手,倔强又执拗地看着他。
我说,我是阿宁。
他呆呆地看着我,就像一只懵懂的兔子一样。
我把自己手上的镯子取下来,戴到他的手腕上,碧绿的颜色,衬着他的皮肤,很是好看。
我说,你别忘了我。
我想着,他总会记得我。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我看着他的眸子,依然没有我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
我说,我是阿宁,我明天就要走了。
暑假过完了,我该走了。
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他不记得我,也是一件好事,那么悲伤全是我一个人的,不用他去承受。
这样,最好,不是么。
清晨山林里的鸟叫声此起彼伏,我看着父亲锁好了屋子的门,门前两根粗壮的柱子上面悲天悯人的神明依旧庄严神秘。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竹林,那条鹅卵石的路,安安静静。
就好像我这么多天的路过全是梦境。
而那个人,也是梦。
我跟着父亲的身后下山,不停地回头望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只是心里面,空空落落,酸酸涨涨。
一直到山脚,我终于不再回头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我所希望的,似乎都落空了。
很可悲,不是么。
身后林间有鸟儿歌唱,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溜了进来,有淡淡的,细碎的钻石光芒。
半山腰,湖泊旁,有个身影坐在大石头后面,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碧绿色的镯子,不断地用手摩挲着。
不知怎么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他没抓住,只隐约看到那人的眼神。
澄澈如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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