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啊,尽管嘲笑我,随便你们,但是千万不要轻视我的准则和信念。”
他回忆起,一幕幕,他们的初遇,重逢,永别,悲欢。他永远记得,她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许诺她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离;但是当她第二次破碎在自己眼前时,他早已失去了接受现实的勇气。
楔子----约克
我快走在细雨绵绵、白雾缭绕的伦敦。
路上的每一个行人都带上了黑色宽檐帽,低头,缄默,袖口别着一朵白花——今天是大英帝国艾诗莉-夏洛特-查理曼公主国葬的日子,举国哀悼。
同时,道路两侧,黑衣骑士的金色面盔依然熠熠生辉,泛着银光的宝剑在他们手中,就能决定一个人后半生的命运。他们骑在纯种的皇家骏马上,打量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如有可疑者,立刻送与骑士领头,若确认无误,那些可疑的人将会在皇家审讯室度过未来的日子,短则几天,长则一生,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
但他们倒是对我很客气,只是那种客气带着明显的怜悯和悲哀,“先生,请您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你很快就会走到城门。”
“谢谢你,先生。”
走出伦敦城门的那一刻,我习惯性地回头望一眼。突然,一个戴着黑色纱巾,拿着大篮子的妇人朝我迎面摔了一跤。我本能地俯身扶起她。“太太,希望您没事。”
她抓住我的胳膊,很快地站了一起,向我道谢,声音有些嘶哑:“谢谢你,好心的先生,我没事。”
她抽回胳膊的一瞬间,我瞥见了她手腕上的痕迹。不是伤痕或胎记,而倒像是某种金属生锈后的痕迹,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妇人见状,立刻拿袖子遮住了手腕,生怕我发现什么似的,再次道谢后急急地走远了。
So Ashley, you see, it has not changed at all. Nothing could be changed, and nothing is likely to be changed.
“麦克亚当斯先生,请吧。”守门人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刚刚踏出一步,又忍不住回头,实际上我只能看到那仿佛深入云霄的大本钟的一角。大本钟,那是我和她相遇的地方。
艾诗莉,我此生唯一的恋人,我的战友,我最完美的作品。今生永别了。
01 约克
麦穗色的长发,闪烁着如同金子般的光泽;
棕色的眼,颜色和那只曾经常常停在王宫尖顶上那只猫头鹰的眼睛的颜色毫无分别;
光洁的脸颊,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就像古希腊大理石雕塑一样匀称美丽;
艾诗莉,艾诗莉。
日日夜夜,我一刻也不停地在这尊钢铁之躯上下功夫,我想以最快的速度让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回想你的笑容,你的鬼脸,你的泪水,那是支撑我不放弃的动力。我请了伦敦最优秀的裁缝,以十倍的价格复制了一件你最喜欢的裙子。我希望你醒来以后,看到自己和从前一样的身躯和衣裳,有宛如新生般的喜悦。
我守护着我们所有的记忆,而你曾经脑海里所有记忆,被我完好地复制在这个小小的芯片上。在你临别前的失神的目光中,我好像读懂了你:你不想离开,不想忘记。既然如此,我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六年前,我曾在那伦敦大本钟钟塔里工作,负责钟点的校准和钟内部机械的维修和保养,根据长官的指示,我一个人负责三个人的活儿,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团团转。那时我正在埋头工作,一个小小的螺丝钉被截断成了两半,一半卡在小缝中,我正在努力把它弄出来,这时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我的长官,急忙回头,却看到了一个有着一头金黄色秀发的“女仆”。
“阁下是约克-麦克亚当斯先生?”她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被人旁听见。我点点头,她递给我一封密封信。
“来自......艾伯特-查斯坦先生?”读到这个名字,我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压低了声音,“小姐,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是这封信件的委托人,仅此而已。我,是这封信件唯一的委托人。”我记得她的声音同样很低,几乎气若游丝,但她的眼睛很亮,眼神欲言又止,但很坚定。她凑近我的耳边,“您读过信之后,就什么都会明白了。另外,如果您需要什么帮助,尽管来找我。不过不要让其他人发现。”
你还记得吗?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我的十六岁,你的十五岁。原谅我的猜测,那时的我只当你是个普通的女仆。我们的第一次谈话,没有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在开心轻松的氛围里结束,反倒像是两个身处敌营的特务在秘密交流情报。
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拥有金黄色秀发的女仆,是大英帝国高高在上的艾诗莉-夏洛特-查理曼公主,罗伯特四世和安妮王后的独生女,她最喜欢的花是白玫瑰,为此国王特地允许在后花园中开辟一块空地专门种植最好品种的白玫瑰;她有着和其他十五岁姑娘一样的明朗笑容;她骑马的水平甚至比她的哥哥詹姆斯王储的水平更高。
更加令我难忘的是,她常常打扮成普通女孩到民间“游玩”——我在休假之时,曾看到女仆装束的她打扫大街、贩卖水果,要不是我曾见过她戎装和华服的样子,我根本不会相信那是她本人!她笑起来毫无公主的架子,以致于有人以为她是个女仆随意使唤她,她也就扮个鬼脸,毫不介怀。
事实上,我曾目睹她在街头大哭,她试图救下一个被磨坊主训斥的八岁小孩,那个小孩枯瘦如柴,因为在工作间隙偷偷啃了一个玉米而被磨坊主认定是“一个卑鄙的小偷”。她见状,立刻护住了即将挨耳光的小孩,因此被磨坊主认为是小偷的姐姐。小孩吓得躲到她身后,她付了钱之后,带着小孩离开了磨坊主的工作间。我一路尾随着她,她跟着小孩走进了伦敦西北郊区的贫民窟——那里常年潮湿阴暗,是小偷、乞丐、没钱治病的病人和残疾人的聚居地,贵族们对此嗤之以鼻。过了很久她才走出来,那个获救的小孩和他的家人一路陪伴着她,对她千恩万谢,她目送着他们返回之后,蹲在地上大哭。我在二十米开外望着这个泪眼汪汪的女孩,不敢相信她和每年国庆之时出现在城堡上向民众挥手致意的骄傲公主是同一个人。
我记得那一年我的工作调动得很频繁,任务一项比一项更艰巨。我从未明白她如何打听到关于我的消息,但在我的工作间,总会有人留下一枝白玫瑰,署名A-C-C。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我被破格召入皇家军事部队,在我和其他几位指导的任职典礼上,隔着如同海浪般的重重人群,我隐约看到了她的身影。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工作桌上又看到了一枝和以往一模一样的白玫瑰,A-C-C。
艾诗莉,这一切,如果你都能回忆起来,该多好啊!
在我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会让你带上这个我自制的黑色头盔,然后我按下insert那个按键,芯片导入。希望那时会有奇迹发生。
02 艾诗莉
头脑里一阵混沌。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可能永远都只能被困死在梦里。
“艾诗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的眼前灰蒙蒙一片,像是失明了一般,黑暗让我无所适从。我急得想要哭出来,曾经,我可是被称为拥有皇室里最明亮的眼睛的姑娘啊!
“艾诗莉,我的艾诗莉,如果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就快醒过来吧。”好熟悉的声音!朦胧中我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砰砰”跳动的心脏,如此不安分,像是要从胸膛中迸裂出来。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世界:工作照明灯、窗帘、钢铁屑、各种雕刻工具、大型通电装置......还有,眼前人。
棕色的发,浓眉,棕色的眼,好看的鼻梁,以及那一颗眼睛下的泪痣,紧抿的嘴唇。
好混乱,我一定是认得这个年轻男子的。刹那间,我的眼前仿佛放电影似的,一幕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掠过:大本钟,信封,花园,白玫瑰,钢铁,战乱,鲜血......我合上眼,脑中像是有某种炸药被点燃,碎裂,爆炸。再睁眼,有液体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溢出......是他,我认出他了!我立刻扑了上去,抚摸着他的后背脊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实......和温度。
他同样俯身抱住我,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发间。这个拥抱,好熟悉,我舍不得放手。
“我等你很久了,艾诗莉,如果你再不醒来,也许我会疯掉。”我听见他轻声地说,“你知道我是怎样一遍一遍抚摸着你的脸颊,祈祷,呼唤,你能回忆起这一切,回到我身边。”我听见他的哭声,曾经只有我一个人听过。
“是我,约克,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伸手拂过我的眼角,他的温度如此真切,“当我感受到我的眼泪是凉的,而你的是热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切了。但是,能和你重新相遇,我很幸福,非常幸福。”
他松开我,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枝白玫瑰,有些不好意思,哽咽着:“这是给你的,祝贺你回来。”
嗅到白玫瑰的香气,看着他通红的脸和眼眶,我“扑哧”一声地笑了,却有泪水夺眶而出。我接过花,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谢谢你,我很喜欢。”
时光逆转,记忆重现。
我记得,在昨天,我们宣告了英法同盟同德意志战争的胜利。帐篷里,灯光下,趁着四下无人,我的贴身女仆举刀猛然刺向正在细读地图的我,她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仆,而完完全全是个魔鬼!抹了剧毒的刀刃,刺透了我的胸口。那剧毒仿佛一条冰凉的蛇在我体内游走。大口大口的鲜血充满了我的口腔,随着我每一次呼吸,急促地涌出。
女仆见我尚未完全死过去,恶狠狠地想要再补一刀,手却悬在了半空中,她的嘴角溢出鲜血,倒在我脚边。
他扔下满是鲜血的刀,抱起我,我恍惚间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毒性已经开始发作,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浓云挡住了我的视线,每个字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呜咽。那一刻,我只是觉得好遗憾,在见上帝之前,我想再看看他,哪怕一眼都好。
“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们约定过,我绝对不会让你走的。你等我。”
03 艾伯特
我被关押在伦敦地宫的大牢里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人嘲笑我冥顽不化。每个人都有可以为之坚守的信念,我也有,所以,即便那些个愚蠢的国王或者首相(虽然我不知道现任首相是谁)把我锁在地下那么久,我都不会向他们投降。
但是现在,我能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我有必要说出自己的故事。被皇室和政府玩弄的世人啊,尽管嘲笑我,随便你们,但是绝不要轻视我的信念和准则。
我生在机械世家,父亲曾是知名的机械师,母亲是一名医生。他们二人偏偏都是极富有才华的人,父亲主持过大本钟的重建和改造,改造过塔桥,设计过智能飞机,还做过木工活儿,时常给街边穷人家的小孩儿做些木雕逗他们开心;母亲则对人类的身体结构和日常保养了如指掌,若不是她坚持不为皇室服务,现在的皇室医务院的首席怎么会轮到别人。据说她年轻时曾医好了玛丽皇太后的顽疾,才使得她顺利活到七十岁;她也曾在伊丽莎白皇太后难产时被紧急召进宫帮忙,才使得现在的国王——罗伯特四世顺利出生。当然我母亲本人极其低调,就连皇室在找她时都答应必须微服私访,否则她决不出面。这些都是她私下告诉我的,除了我和我父亲以外没人知道。
感谢我的父亲母亲给我的启蒙,从小我也对这两门学科兴趣盎然,大学期间自学了相当的课程,然而由于我性格乖僻,除了看书做实验没别的兴趣爱好,同学们都把我当怪人看待,除了我的朋友丹尼尔,一个心性单纯一心研究的小伙子。
啊,年轻人,忘了告诉你,在我那个年代,克隆人相当普遍,克隆人可以被买卖,被私有,被用来做各种实验品,做奴隶。感谢上帝,我在家中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因为我父母从来不觉得克隆人低人一等,坚决反对政府的克隆人计划,那简直是邪恶至极的事情,只有傻瓜和魔鬼才会做!
现在你们基本上是不会见到克隆人了,可能你们猜不到这还和我有关。
就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一个克隆人因为拒绝被拿去做解剖实验,被脱光了衣服当众游行,最后依然逃不过被解剖的命运,而这件事竟然发生在大学,政府竟然不闻不问!周围人大多数竟然没有丝毫同情之心!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课堂上的解剖课上解剖的都是活克隆人(我是多么愚蠢,直到那时才注意到这被世人认为是司空见惯的怪状),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于是托了很多关系,写了篇文章发表在校刊上,公开声明反对这一政令。这一下,各个角落的克隆人都积极响应,要求政府废除克隆人这项计划,更有无数克隆人冒着被枪击的危险上街游行,即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未能逃离被捕杀的命运。原来除了我,还有同样的人反对克隆人的存在,迫于国内压力,相关高级官员专门会见了我,告诉我如果我能找到替代克隆人的方法,首相就答应废除这一政令,并将之前培养的克隆人流放到国外,任其自由。
我苦思了很久,想到了机器人,他们同样可以为人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不是么?(除了被拿到解剖室)于是半年后,我制造出了英国第一个人形智能机器人,起名叫比尔,他长得跟人类极其相似,会说流利的英语,能根据人的要求作出回应。但是当我把他拿到官员面前,他们竟然没收了比尔,解释为“呈献给国王陛下和首相大人检验”。然后一个月,那位接见我的官员跟我说,机器人制造成这样还远远不够;他们必须和人类在外形和身体结构上一模一样,并且可以通过身体的运动和呼吸供氧来发电以维持机器人的“生命”,他们可以不进食,但是正常人有的各种情感和思维,他们都要有。总之,比尔不够仿真、没有情感和思维,是个失败品,已经得到国王的许可被封锁起来了。
我没有气馁,又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呕心沥血,制作出了另外一个女机器人克里斯汀。当然这还要感谢我的母亲和丹尼尔的帮助。克里斯汀是丹尼尔的早逝的姐姐的名字。丹尼尔想要借这个机器人纪念他的姐姐,于是便做成了克里斯汀的相貌。克里斯汀如此之成功,以致于在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好奇地我我们是谁之时,丹尼尔喜极而泣。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和真正的克里斯汀的关系,她称呼我们为“主人先生”,根据丹尼尔的说法,她就像他真正的姐姐那样聪明而体贴。
事实证明,克里斯汀让首相和国王都很满意,已经决定被留在宫中任职做事,用来长时间秘密检验。中间还有许多复杂的过程,我力气不够了,就先说重点。
在“胜利”的曙光之前,丹尼尔却突然倒下了。就在政府决定撤销克隆人的政令、颁布改用机器人代替克隆人为人类服务的新令的几天前,他自杀的消息被公布,被怀疑是死于抑郁症,原因未知。我既悲痛又对他的死充满疑问。直到数年之后,他的遗书由他的遗孀玛莎交给我,我才知道,原来政府根本就没有放过最后一批克隆人,那些小孩子和年轻人,不是被送上了解剖室,就是被挖去了全身一切可用的器官供皇室和政府的病人和器官衰竭的老人使用。丹尼尔因为他出色的医术被聘请做主刀医生,但是在他一连几个月都在做同样的“器官捐赠手术”时产生了怀疑,花重金买通了皇太后和首相身边的几位仆人,才知道真相。丹尼尔受不了这一事实,认定自己手心沾满了血,并担心未来机器人的命运,重压之下选择了自杀。
他的遗书里写到:“亲爱的艾伯特,我深深为我们的克里斯汀,和千千万万个克里斯汀未来的命运的担忧;克隆人因为本体依然是人类,因此还有可能博得一些没有被政府洗脑的有良心的人的同情;但是机器人,即便再仿真,终究是钢铁之躯:就算他们会感到痛,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极有可能被人类视作一团废铁,可以被随意丢弃。一旦身份被证明,人们不会在意这些外表上是人的机器人的真实想法和感受,绝对不会!活体解剖同为血肉之躯的克隆人的事情都能被大众默许,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对机器人做不出来的呢!”
他的笔记凌乱不堪,天知道他一字一画写下这段遗书时,内心承受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折磨。原来究竟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
我的心一阵绞痛,丹尼尔的遗书里,难道写下的是我们即将犯下的罪状?
04 艾诗莉
“艾诗莉,我的宝贝,你回来了!感谢上帝,你安全回来了!”母亲一把把我搂在怀里,镶着红宝石的王冠摇摇欲坠,“我还听消息说上帝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呢!感谢仁慈的上帝,你还好好的。”
“我很好,妈妈。一切都没事,与德意志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胜利了。”
“宝贝,你听说你的父亲要把你许配给法国的比埃尔王子的事了吗?”母亲擦干了眼泪,眼睛里满是期望,“你的这次出征,实在劳苦功高。我们大英帝国和法国的人民都很感谢你呢!你父亲和法国国王达成协议,要把你许配给他,从此我们英法就是一家了!”
结婚?那不是意味着......我从她的怀中抽出身来:“母亲,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位先生呢!”
“哎呀,比埃尔王子可是法国王储。我见过那个孩子,十分俊俏,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极有风度。你嫁过去之后,就是未来的法国王后啦!......咦,艾诗莉,你还好吗?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
走出大厅后,我感到脑袋里仿佛进了几百只嗡嗡嗡的蜜蜂。一旦出嫁,我的身份就会暴露,约克就可能有危险,他重新赋予给我的生命,可不是拿来做什么法国王后的!
走廊上,一位面熟的先生从我旁边走过,“艾诗莉公主殿下。”
“卡尔松先生,您好。很久不见,一切都还顺利吧?”我伸出右手,他接过,轻轻一吻以示礼节。
脸庞和肚子堆满横肉的卡尔松先生平静地微笑着,“托公主的福,大英帝国现在很好。倒是公主您,出乎意料地回来了,当初听前线的报道说您受了很重的伤呢。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什么很重的伤,一点小伤而已,我现在觉得很好。允许我问问,先生您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呢?”
“国王陛下——您的父亲召见我。我就不在此就留了。希望公主您一切顺利。”
“您也是,先生。”
和卡尔松先生道别后,我在伦敦塔发现了如约而至的他的身影。伦敦塔常年传闻闹鬼,却是我们的最佳相会处。
来不及拥吻,他拿出一封染血的信,月光照耀下的神色阴沉。
开头是英文,中间大段内容是德文,花体字,很明显是不想让别人认出具体内容。开头:玛丽(刺杀我的女仆的名字):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是德意志民族的人......在战争结束前杀死你的主人,那么我们就有胜利的希望......落款:约翰-卡尔松。
是他?他竟然和德国人勾结?莫非是德意志派来英国的奸细?那他应该同样已经有所了解我的回归并非一般的打仗归来......至少,在肉体上,我已经不一样了。
“我想离开这里,我倒宁愿没有回王宫。你知道吗?父王和母后居然要......”
“嘘,停下,我都知道。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我是你的。”
“那我们就逃跑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们逃跑吧,越快越好。”
“我们真的可以只做普通人吗?我永远无法成为你的新娘,我,我......”
“亲爱的,也许这句话我从未对你说过,但是当你一次次来伦敦塔、来地下室和我一起探讨机器人的未来之时,我也把你算在了我的未来中。你,艾诗莉,不是英国的公主,只是我的爱人。”他俯在我耳边说道。夏日的微风中,我抱紧了他。我们的手握得那么紧,我是没有体温的,只能感受到周围的温度,我很清楚。他的体温透过我的肌肤传到我的体内,是黑夜里唯一的温暖。
但是我依然害怕啊,约克,当几年前的我们尚有信心对查斯坦先生承诺,对我的父王抱有希望,希望他能够理解机器人的处境,但是如今,随着他和内阁仿佛达成了某种未知的协议,一次次加大对机器人的控制,我对未来的信心动摇了。何况我很清楚内阁的情况,以吉米-迪伦首相和约翰-卡尔松大臣为首的、占据内阁绝大多数席位和父王支持的右派,不会允许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公主过多干涉政治。
York, if you are gone, the world shall be lifeless to me, but if you exist, anywhere could be like heaven.
05 约翰-卡尔松
我是约翰-卡尔松,大英帝国的内阁大臣,首相的弟子,国王的心腹。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来自德意志的间谍。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的祖国——伟大的德意志。
三十多年前,英格兰和德意志之间有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德意志战败,考迪亚将军以死殉国。德意志死伤上万,无数士兵被捕,第一次上战场的十八岁的我也不例外。被捕后,我和其他身受重伤的兄弟们被关押在一个狭小的、暗无天日的地牢,我们不会说英语,受尽了英国人的冷眼和侮辱。拳打脚踢、一天无食是家常便饭,很快,兄弟们一个一个倒下。那些英国士兵便把他们的尸体拿驴车运出去,嘴里碎碎念着我能够猜到的秽语,那种嫌弃和憎恶的眼神我至今不会忘记。在他们英国人眼里,我们是野蛮人,是战俘,是可以被随意斩杀的奴隶。
我本以为我也会和我的其他兄弟们一样怀着对祖国的忠诚含恨而死,而那时恰到好处爆发的那一场克隆人之乱,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三十多年前的英格兰允许克隆人的存在,为皇室和贵族做仆人、提供活体器官,为顶尖的大学提供活体解剖实验的原材料。哼,这样一个无视人权和伦理的国家,能有什么希望!果然,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写的一篇文章(我不知道那位大学生是谁、出于何动机,但如果换做我,十八岁的我,德意志的高尚的人民,也会反对的),公然反对政府关于克隆人的政令,引得无数克隆人沸腾。我听牢狱里的人说,他们冒死上街游行,和警察作对,力求改变自己被控制的命运。
伦敦城里连续发生了三天的暴乱,大部分的狱卒被要求协助警察控制局面。我趁乱从牢房里逃出,用我兄弟临死前塞给我的几枚金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英国百姓的模样,改名换姓,英文名叫约翰-卡尔松。我很快便掌握了英语,因为如果我不这样做,一旦被发现真实身份,那么我将要面临的是比凌迟更可怕的死亡。
克隆人的“起义”失败,而我的命运成功被逆转。
接下来的这些年,我费尽心思地向上爬,拜师学艺,结交权贵,假装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有抱负的英国年轻人,也见证了英国这些年的一个个重大事件:罗伯特王储(未来的罗伯特四世)和威尔士公爵小姐安妮-格兰杰的大婚;罗伯特三世的辞世;内阁重组;詹姆斯王储的诞生,英法联盟;机器人取代克隆人的地位被人类控制......终于,我踏入了内阁,成了现任首相的弟子和心腹。
新任国王罗伯特四世支持废除克隆人的法令,并且立下规矩,后代任何国王都不能重新培养克隆人来为人类服务,这一法令已经获得内阁和国会的批准,进入宪法。
但他对机器人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机器人的服务周到仔细,甚至比常人更懂得讨人欢心,不少王室成员都有自己的专属机器人仆人;另一方面,国王对机器人又莫名排斥,很多时候对机器人极度不信任,生怕机器人会做出某种意想不到的事(事实上因为皇家机械师的设计,这类事情从未发生过)于是我便在内阁提出垄断机器人制造以防止民间私自制造非法机器人,一切没有政府审核过的机器人都属违法,应当被销毁,制造出他们的机械师都应该被重罚。
国王对这一建议很感兴趣,于是首相借此机会将我引荐给国王罗伯特四世。我提前买通了国王的仆人,在了解到国王的各种喜好,凭借我这么多年练出来的好口才,我和国王交谈甚欢。我深知取得国王的信任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因此,我对自己的信心又多了一分。
国王喜欢巧克力,于是我不惜花重金托仆人连夜盗出意大利王室的巧克力秘方,让国王和王后又惊又喜。国王最讨厌被欺骗,于是我建议一切犯有欺骗王室和政府的人都应该加重处罚,内阁在首相的暗示下默认投票通过,国王也顺水推舟,批准了我的建议。对此,首相曾私下对我开玩笑:“卡尔松,你胆子很大嘛,这事儿涉及的人很多,我都不敢轻易跟国王提,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同意了,真是惊喜。”
我笑笑。没错,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英格兰尝到被报复的滋味。为了这个终极目标,讨好讨好敌人的国王又算得了什么!
当我听闻今年英法联盟又将对德意志出兵时,我看见了大好机会在向我招手。我提前买通了主帅——罗伯特四世的独生女艾诗莉公主——的女仆玛丽(一次意外让我了解到她也是德意志民族的人,令我喜出望外),让她趁机杀死公主;同时我买通占卜师,让他在英国国内散布诗莉公主重伤身亡的消息。同时我保持着和祖国的联系,力求离间英法两国的同盟。
结果我怎么也没想到,德意志依旧战败,而艾诗莉公主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一点伤病也无。而玛丽,根据其他眼线的消息,被发现死在艾诗莉公主的帐篷里,我塞给她的信也消失了。
直到那天我吻上艾诗莉公主没有戴手套的手,我隐约猜到了几分:她的手凉得像冰块,一点温度也无,这在盛夏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除非她生病了,但她看上去健康着呢);另外,她的肌肤也很硬,和我接触过的其他机器人相似。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真正的艾诗莉公主已经死了,我眼前的这个栩栩如生的艾诗莉公主,只是机器人替代品。
我不慌不忙,喝下土耳其进贡的浓茶,微微一笑。
自从机器人替代克隆人的法案颁布以后,国王接受了我的建议:只有皇室牢牢掌握着制造智能机器人的方法,明令禁止民间私自制造机器人,一旦被发现,那么机器人理应被销毁,制造该机器人的机械师也会被砍头。
这样,让整个英国皇室看看自己的愚蠢引发的后果,不是更加有趣吗?以国王那暴躁的脾气,一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吧?
我抚摸着手中的孟加拉猫,它乌溜溜的眼珠直直盯着我,仿佛想要猜透我内心的秘密计划。
06 艾伯特
我决不能允许克隆人的悲惨境遇会在机器人——我的心血成果身上再现,我一遍一遍读着丹尼尔的遗书,对天发誓。上帝,如果这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求你帮我,赐给我力量阻止这等不堪设想的后果。
恰好这时,内阁大臣亲自接见我,对克里斯汀几年来出色的表现加以肯定,并以国王的名义要求我交出制造机器人的方法,好让政府能够生产出足够多的机器人。我思考良久,交出了一份我最新研发的机器人制造构思和草稿。事实上,我对最新的机器人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他们与克里斯汀的唯一不同之处是:他们不会有自己的思想,如果人类询问他们关于他们自己的看法时,他们会根据最佳情况选择回答“我同您的看法一样”或者“我十分赞同您的看法”或者“我没什么见识,请别为难我让我做出判断”或者其他等机械性回答,当然他们也永远不会爱上或者讨厌自己的主人。他们会根据主人的喜好选择表情和回应,但是他们并不永远只忠于一个主人。
或许这样能够减轻一些机器人在遭到控制时的痛苦吧,至少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会明白他们所受的在正常人看来是多么难以容忍。如果无知能够减轻痛苦,那么或许对他们来说,无知胜过认知。年轻人,如果你身边存在机器人仆人,那么他们多半就是这样的机器人。
我认为,如果不能赋予机器人们自由,那么久最好让他们不要拥有自己的思想,否则他们只会和克隆人一样,陷入无穷无尽的、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痛苦和绝望。至于制造有思想感情的机器人的构思的办法,我决定暂时秘密保留,直到我遇见能够和我心意相通、又对机械有相当天赋的人为止。
我的构思相当完善,以致于就这样蒙骗过了皇家机械师们很多年,在此期间,我离开了伦敦,定居在肯特郡,过着隐姓埋名的平静日子。直到一天,邻居偶然间提到,他在伦敦的街头看到了一张画像,说是缉拿一个叫“艾伯特-查斯坦”的男人,并提到画像上的“艾伯特-查斯坦”和我还有几分相似。“虽然公告上没说具体什么事,只提到那个查斯坦好像欺骗了国王,要被处以极刑呢!”
我连夜出逃,却依旧难逃骑兵们的魔爪,他们以“欺骗愚弄大英帝国的国王陛下”的罪名把我押回伦敦。
皇家审讯室对我进行了严格的搜身,并清扫了我原来的家,却无所收获。无论他们怎样拷打我,我始终坚称我已经上交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制造机器人的方法,绝无隐瞒。加上克里斯汀在几个月前因为摔伤导致机器失灵,难以补救只能销毁。国王无奈之下,把我押入大牢,“直到你能够回忆起来你是怎么做出克里斯汀来为止,否则,如果其他皇家机械师破解了克里斯汀的谜题,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的定罪属于国家机密,被分到单独一间特殊的牢房,与其他犯人隔绝。狱卒对我也一无所知,或许隐约觉得我身份不寻常,他们始终对我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只有一个狱卒,查理,和他的小外甥,一个叫约克的小男孩儿,愿意和我亲近。
我几乎是看着小约克长大的,那孩子很有礼貌,而且极有灵气,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便与我探讨物理机械的奥秘,他的舅舅查理便在门边守卫。小约克长成为翩翩少年,十六岁时被分配到伦敦塔工作,这本是件薪水极高的差事,然而在我看来,以他的天赋和努力程度,或许能够成为除我和丹尼尔之外,第三个能够制造出真正的有感情和思维的机器人的英国人。更何况他还如此年轻,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然而我的时间不够了,因此无法亲自将我的毕生经验传授给他。于是我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整理好了草图和指导,想拜托查理转交给他。
“很遗憾,先生,我非常乐意帮助您,但是我们每次换班都要被搜身,因此您这份重要的文件很可能落入其他人手中,威胁您的安全。”查理很不好意思,但他并没有拒绝我,“但是,您知道为何狱卒们都对您表现出与对待其他犯人不同的尊敬吗?”
“是因为,国王陛下的女儿,艾诗莉公主秘密吩咐过我们,您不是普通人,让我们对您多加关照。所以我想,兴许她可以帮到您。”我不知道艾诗莉公主是谁,但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于是我诚惶诚恐地将此事拜托给了查理,未来这凝聚我一生心血的秘方,就交给上帝来决定它的命运吧。
我还有好多想告诉你们,年轻人!然而这次我真的撑不住了,连着几日的猛烈咳嗽,让我怀疑我的肺部就要提前抛弃我了。Suffering from this painful illness, I never know how long I could live, so I had better arrange everything before I die.
当一个物体,无论是机器人还是克隆人,一旦有自己的思想,就不能把它当做简单的物体来看待。有了思想意味着有了生命,扼杀思想意味着扼杀生命。最绝望的是,明明不给他们活路,明明要剥夺他们的一切,却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现实的残酷,意识到自己永远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有——等死。
我,不希望,看到机器人明白自己命运的真相的那一天,于是只有当人类能真正把有思想的机器人当做正常人来看待时,再让秘方显现于世吧。
约克,所有一切,请你保重。
丹尼尔,我希望我做的一切,可以减轻一点我们因为未曾考虑周全犯下的错误。
07 约克
午夜十二点,艾诗莉没能出现在和我约定好的伦敦桥的桥头,我和另一位协助我们逃跑的朋友等了她半个晚上后,我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于是我请朋友继续留守桥头,而我潜逃进皇宫里她的房间找她,这对我来说,驾轻就熟。
果然,午夜的皇宫,出人意料地,灯火通明。艾诗莉有麻烦了!我小心翼翼地逃过侍卫们的巡逻,顺着窗户里传出的灯光和声音一路摸索,为了得到确切消息,我逮住了一个端盘子的女仆。她立刻坦白国王陛下今夜出乎意料地召集了所有皇室成员在议事大厅里“开会”,她刚刚为他们送上茶水,一出宫门就被我撞上。
我仔细打量着她,并抓住她的手腕,仔细观察,冷笑,果然,这个女仆也是个机器人,而且是一些技术不佳的机械师改装后的低级版机器人,连常人该有的回应都没有,难怪被我逮住,竟没有尖叫也没有求救。我自称是皇室的仆人,问她要大门的钥匙,她一声不吭地从口袋里拿出,并有模有样地嘱咐我“用完后请记得交还给内务长弗里斯先生。”
我顾不得那么多,立刻一路溜向大厅,远远传来大厅内摔瓷器的声响,哭声,怒吼声,喊叫声,乱成一团。大厅的门紧锁,我侧耳倾听,一个字也不敢漏下。
“为什么你要骗我?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被人欺骗!”
“难道就因为我的身体变了,我就不再是我了吗?我没有骗任何人!”是艾诗莉的声音!
“宝贝,为什么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没有和我们说呢!不,你......你是个怪物,你不是我的女儿!”
“你是个狡猾的机器人,只不过是想要冒充我妹妹罢了。你应该被送到审讯室去,然后让机械师们把你拆除!”
“早就说了,现在的机器人比原来的克隆人还坏,现在居然连艾诗莉都敢冒充。可怜的艾诗莉宝贝!”
“是谁把你制造出来的?他必须接受惩罚!”
一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我屏住了呼吸,肚子里的兔子砰砰砰地跳着,手指竟被门上的雕花掐出了红印。
“没有人制造出了我,我就是艾诗莉,你的女儿,你的妹妹,大英帝国的公主。我就是我。”她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有着一国公主的骄傲。“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独一无二的思想和情感,不是吗?没有思想和情感的人类,跟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你闭嘴!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从前克隆人被控制,现在机器人被制造出来以后,你们更加肆无忌惮,反正在你们看来,他们有没有感情都无所谓,反正就是一团废铁。你们开心就玩弄他们,你们不开心就折磨他们!贵族们每年销毁掉的机器人还少吗?你,我的父亲,国王陛下,你始终都无法理解查斯坦先生的苦心吧,如果机器人真的和克隆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思想和感觉,你会停止对他们的奴役吗?”
“啪”“啪”的几声,大厅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听到艾诗莉倒地的声音,钢铁间的碰撞,声音和人体摔跤的声音明显不同。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我决不能让她毁在这些对生命麻木不仁之人的手中。
“说,是谁制造出了你?”
钥匙入锁,一转,二转,三转,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所有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冷得像匕首。
“你不要过来!”艾诗莉蜷缩在地上,泪痕满面,声音有些颤抖,望向我的眼神令我心如刀割,几乎崩溃。
我咬住嘴唇,直视着所有人,向前迈出一步,微微鞠躬,“我就是制造出她的机械师。国王陛下,王后陛下,还有其他尊敬的各位,很抱歉打扰你们的谈话,我叫约克-麦克亚当斯。”
08 罗伯特四世
我不认识这个穿着公主礼服的女孩,她不是我的女儿,是机器人!是魔鬼!她还想逃离王宫,若不是内阁大臣连夜送来消息,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最排斥的机器人竟然扮成自己的女儿,还妄想瞒过我的眼睛!
我坐在王座上,眯着眼看着这个女孩,她和我的艾诗莉宝贝长得一模一样,麦穗色的卷发,棕色的眼睛,眼睛里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她拒绝说出制造出自己的机械师的名字,藐视权威,对王室,对我——大英帝国的国王,肆意嘲讽,被侍卫拦下,狠狠打了几个巴掌。奇怪,面对这个明明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机器人,我竟然有一丝不忍。
这时,那个名叫约克-麦克亚当斯的机械师竟然主动出现了,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有些面熟。安妮在旁边点醒了我,是的,这个约克,曾经在伦敦塔工作过,又在皇家军事部队的机械部做过武器指导,对,就是这个年轻人,当年被称为是“大英帝国的神之手”的天才机械师,那个当年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一个青年了。
他很冷静,深邃的眉目中看不出任何的感情,仿佛我才是那个要被审判的人,他对我行礼,和艾诗莉一样,令我感到微微讽刺。
他避开了艾诗莉的视线,但是艾诗莉看向他的目光让我心里一紧,那一瞬间,我几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曾经,曾经,也曾如此炽烈地看向我的爱人——克里斯汀。
尚为王储时的年轻的我啊,无可救药地爱上那位名叫克里斯汀的美人。
她不过是我的母亲伊丽莎白王后身边的女仆,却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最聪明的女子。我至今仍记得,少年时的我说不好法语,在法国使者面前憋红了脸,克里斯汀本来只是端茶送水,见状便帮我巧妙地化解了尴尬。她的法语说得那么好听,像外祖母养的夜莺的歌声般婉转,第一次让我意识到原来语言竟然有如此魅力。从此我看她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我记得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得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哪怕她不能成为我的王后,也将会是我的情妇。”
但当我不顾一切向她求爱时,她却哭了,她说:
“王储殿下,您以为,因为我是个.....仆人,我就是个没有想法和情感的人吗?不,殿下,我不能接受您的求爱,无论如何都不能!您或许现在无法理解,但是如果您真的喜欢我,就请您当作今天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不,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为什么要如此误解我的心意,聪明如你难道不清楚,如此直白地拒绝一个少年的求爱,只会让他消沉落寞么?如果你也对我没有情谊,为何处处帮我,为何会在我经过母亲的时候,对我会心一笑;为何你不会像其他女仆一般只会毕恭毕敬,而是像朋友一般,在我心情烦闷时安慰我?
不久,我便娶了公爵小姐安妮,为了让自己忘掉我的爱人。没有一见钟情的爱情作为火把,我和安妮的婚姻平淡至极。平心而论,虽然安妮在很多方面不如克里斯汀,但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良好的妻子。
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的父亲:罗伯特三世去世的前夕。克里斯汀被抓了起来,据说因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她愤然反抗,惊谁知动了我的父亲和首相,他们立刻派人制服了她。
我曾想在夜里私自去看她,却被告知,克里斯汀身份特殊,除了国王和首相以外没有人能见她。同时,宫闱里有传闻,克里斯汀竟然是个机器人!是国王,我的父亲,为了找到能够代替克隆人而采用的试验品。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我几乎认不出她了!阴冷的月光下,她往日白皙的脸庞上有触目惊心的、金属生锈的痕迹,手指上刮痕累累,笑容凄然,“殿下,我的寿命就要走到尽头了。但是如果您当年对我怀有一点点真心,就请您不要让机器人承受这一切,如果您没有赋予我们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就请不要赐给我们思想。我怀念我的主人,把我制造出来的那位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他,能够意识到我们机器人未来的命运。殿下,求求您,在我之后就停止使用机器人,我们,也是人啊!”
目睹昔日如同油画上的美人今日如此落魄,我竟然褪尽了往日的激情,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无动于衷。好吧,至少我知道了,原来你对我也并非毫无感情。但是克里斯汀,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听不懂,我拒绝听你说!难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情意么?你是因为自己是机器人才拒绝我吗?难道我对你的感情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哼,我冷笑。你错了,如果每个人都能聪明能干如你,那么反倒应该让更多机器人为人类服务,不是吗?你以为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就能够扭转已经被启动的命运罗盘吗?
不,相反地,我要大力发扬机器人,让他们永永远远只能为人类服务,就像你当年顺从我的母亲和我一样!我要让他们都明白,人类才是机器人的主人,机器人的一切思想情感都必须符合人类对他们的期望。即便聪明如你,忤逆了人类,也只能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国王陛下!”
“父王!父王,您怎么了?”
我深深陷入过往的回忆,哪怕有人在唤我,也无法让我从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幕里走出。
“与其培养自私、冷漠、毫无感情的人类,还不如研发出善良而正直的机器人呢!我不认为,仅仅因为机器人是钢铁做的身体,就理应注定被人类奴役。有思想情感的、善良而正直的他们,应该被公正对待。我的愿望仅此而已。国王陛下,如果您要惩罚我,请随意。但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艾诗莉,克里斯汀,约克,你们三个毫不相干的人,不,机器人,为什么会说出相同的话?
克里斯汀,是你在远处向我微笑吗?就像当初我们初见时,你笑得羞怯而甜美,如同我手中含苞待放的蔷薇。是你的灵魂彰显在他们二人身上了吗?不,你是机器人,没有灵魂的。但为什么,以前我想起你最后的那一段话时,心中不屑一顾;而今日,你的话语再次回荡在我的脑海,我感到的竟然是痛心?
09 完结
罗伯特四世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他的女儿近乎疯狂地控诉贵族对机器人的残酷,他心底不为人知的一段感情被点燃;
安妮王后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她的独生女向她行礼后,自己拆开了自己的身体;
詹姆斯王储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他唯一的妹妹最后的拥抱,冰冷而僵硬;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艾诗莉公主以怎样惨烈的方式,自裁在他们的面前。
第二天,一个不幸的消息传遍了伦敦城: 艾诗莉-夏洛特-查理曼公主突发急病,不幸去世,葬礼定在七日后举行,国葬。
几乎同时,一个名叫艾伯特-查斯坦的老人在狱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据说临终前,他一直念叨着:求上帝饶恕我的罪过,愿世界和平。一个名叫约克的年轻人带走了他的尸体,将他埋葬在海德公园旁边的墓地,留下一束盛放的雏菊。
“你不是想要和她一起死吗?我偏偏不允许你,你将要被流放,被逐出英格兰,永远不能见她,也不能拜访她的墓地!她的葬礼过后,你就从英格兰消失吧!”
这句话是对他最后的判决。约克心里很清楚,这一天终于是要来的,在他决定将她“复活”开始,等待他们的只有永别。
他跪在墓碑前,喃喃自语,“查斯坦先生,我已经完全学会了您给我的秘方。但是我不想制造机器人了,她的记忆芯片被她自己销毁了,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便不是她了。先生,她离开我之后,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或者工匠也行。多么幸运啊,您没有目睹这一切。那一晚就像是一场噩梦,她为了我们和您的梦想,毁掉了她自己,但是我们依然失败了。”
“政府依然执行着原本的法令,机器人的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改善,我们觉得很羞愧,先生,或许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拼劲全力也无法改变的。因为一开始它就错得离谱。但是至少,我们尽最大努力试过了,不是吗?”
“先生,我会永远记得您的秘方。我会带着艾诗莉的爱和您的信任,好好在他国活下去。”
年轻人低下了头,眼眶深红了。
他回忆起,一幕幕,他们的初遇,重逢,永别,悲欢。他永远记得,她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许诺她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离;但是当她第二次破碎在自己眼前时,他早已失去了接受现实的勇气。
But Ashley, I will remember you, always, forever, even though we never had the chance to tell each other how we loved each other, because words are weak, but love is strong.
不远处,传来大量钢铁碰撞的隆隆声,有人在戏谑,有人在抱怨,“见鬼!什么机器人呐,才连续干了十天就受不住了?”
“你是瞎子吗?没看见仓库里还有这么多东西吗?当初花了大价钱可不是让你吃白饭的!快点,不许偷懒,否则就拿硫酸水泼你!”
远处,高楼城堡上,两个挺立的值班的侍卫在窃窃私语:
“听说陛下昨夜又说梦话了。”
“是吗?他说了什么?”
“他一直在念叨一个女人的名字,叫做克里斯汀。她是谁,我没听说过!陛下还说,总算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陛下除了王后之外没有其他的女人,这个克里斯汀到底是谁?”
“陛下还说,他很想她,他又梦到她了。”
“真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怎么关于她的消息一点儿也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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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Microsoft壁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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