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微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感觉有点冷，进去穿了件外套。他走过生满柏树的小山包下的小小神龛，远远看见香已经把驴拴在了院子角落里的洋槐树上，连忙跑了过去。
丁香说：“你把车子抬起来，我套到驴身上。”
丁微双手抬起车子。车子是木质的，而且是新的，非常沉，丁微的手臂不停抖动着。
丁香柔声说：“微，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她果然很快把车子套到了驴身上。
丁微想问她一个人的话怎么套，又没有问。他知道那一定很辛苦。
明明是应该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她爸爸为什么非要让女儿一个人做呢？
丁香走进左边第二孔放杂物和粮食的窑洞里抱了袋小麦。小麦用灰色的蛇皮袋装着，足足有五六十斤重。把小麦抱进车子的时候，丁香雪白的手臂已被勒得通红。丁香第二次进去的时候丁微也跟了进去。
她抱起一袋，瞧了眼靠墙放着的最后一袋，悄声说：“只有一袋了，我抱就行了。”
丁微说：“我抱。”
他弯下腰，紧咬牙关抱起小麦。
这时他才发现一袋小麦有多么重！
丁香把小麦装进车子，回转身抱微怀里的。丁微想也没想下意识地把小麦转给了香。
丁香轻笑说：“很沉吧？”
丁微低垂着头，轻声道：“嗯。你一个女孩子是怎么抱起来的？”
丁香轻轻把小麦放进车子里，摊开手掌，骄傲地说：“我经常做农活呀！”
她洁白的手上果然磨起了许多老茧。
丁微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摸香手上的茧。丁香狠狠打了下微的手，生气道：“真要脸！又想占我便宜！”
丁香拉着缰绳，和丁微一起走在乡间小路上。
土路被大雨冲出了许多小水沟，车子经过水沟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和驴子偶尔的嘶叫，丁香丁微的谈话声一起打破了乡间清晨的宁静。
山西那边金黄色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光芒万丈。
路的左侧是一小片梨树，右侧山谷远处有条河。
在丁香丁微这里看，河流不宽，流速也比较缓。河流对岸的断崖上方能看到窑洞、窑洞外的碾盘、打麦场、一个个麦秸堆、果园、田野，正准备出田的农民。
丁香纤手一指，眨着眼睛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河吗？”
丁微微笑说：“黄河！我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我爸爸说过。”
“嗯。”丁香看着倒映着初阳的蜿蜒曲折的黄河，梦呓般说，“听说黄河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来的，我好想去那里看看呀！”
她扭过脸，向着微鼓励道：“你要好好念书呀！以后有钱了带我去看！”
丁微红着脸说：“嗯，我以后一定带你看。”
车子不觉走上了最后一道山坡。山坡很长、很陡。刚才走平路和爬缓坡的时候驴子脚步轻快，这时它的步子缓了下来，低着头不停喘息。
丁香竟然开始推车子！
丁微不解说：“车子有驴拉，你为什么还要推呢？”
丁香盯着微，一字一字缓缓道：“你没看见她已经累了吗？”
丁微笑道：“驴拉车当然会累呀！”
丁香恨恨说：“你既然知道她会累，为什么就不能帮帮她呀！你怎么就不会体谅别人呢？”
丁微失笑说：“你如果会体谅‘别人’，为什么还要吃猪肉、鸡肉、羊肉，牛肉呢？”
丁香腾出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认真地说：“那不一样！”
“羊吃草，人吃羊和阳光滋养庄稼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人最后不也会被草和小虫子吃掉吗？可是你如果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伤害他们、虐待他们，就是不仁不义了。那样会遭报应的，你明白吗？”
丁微看着香犀利的眼光，感觉此时的她就像一位古代的圣哲。他只好俯下身体和她一起推车子，推得很用力……
——
车子行到平路的时候，芙蓉也就到了。电磨的声音隐隐从村子里传了过来。
丁香吃惊说：“咦？这么早怎么就有人磨面了？”
丁微看了下表，是七点零九分。
七点零九分对于城里人来讲当然很早，可是对于农村人来讲已经不早了。
电磨安置在村子中心废弃的小学里。
小学的围墙和北面南面的教室已经坍塌，放电磨的东面教室也摇摇欲坠了。倒塌的围墙上生满碧绿的青苔，看上去十分清洁可爱。学校旁边就是丁微那天下车时吐过的环池生着五棵丝绦万垂的绿柳的大池塘。
丁香和丁微从大门进去，把驴拴在了北面的拴马桩上。这时院子里已经停了两辆驴车。
一个高大精壮，紫棠色面皮的男人从放置电磨的教室抱着袋面粉走出来，放到了南面停着的驴车上。他的头上、肩膀上布满白色的小麦面粉。
随后他走到丁香面前，笑着说：“香！又来磨面啊！”
丁香微笑道：“是呀！他们快好了吗？”
男人指着正在解驴缰绳的蓝布衣裳的中年男人，道：“头一个好了，王满来的还有两袋玉米。”
丁香嘀咕说：“他可真有钱，玉米还用电磨磨！”
男人笑着说：“听说他要邮给在上海的儿子。”
丁香说：“哦，叔，你能不能给他磨快点？我还要回家放羊哩！”
男人皱眉说：“你回去迟了你爸爸是不是会打你啊？”
丁香微笑说：“当然不会！我爸爸从来不打我呢！”
男人重重叹了口气，道：“我给他磨快点。”
他上下打量着丁微，问说：“这是谁娃？”
丁香说：“他是如海爷爷的孙子、宏伟叔的儿子，叫丁微。”
男人问道：“你爸爸和我是一旁人，他的病好了吗？”
丁微很奇怪这个陌生男人怎么知道爸爸生病了？
他皱眉说：“好了。”
男人高兴地说：“那就好！他是不是问人借钱了？”
丁微倔强地说：“没有。”
“哦？”男人有点不相信丁微的话，“我怎么听说你爸爸问人借了很多钱？他如果借钱了的话就跟我说一声，我帮他先垫上！保管不要利息！上次我给你奶奶钱她还不要。”
男人走后，丁微生气地说：“是不是你告诉他我爸爸生病了？”
“不是。”丁香认真地说，“我怎么可能随便讲别人家的事呢？”
“农村人就是这样，会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告诉自己见到的所有人。再说农村人哪里都跑，传着传着整个镇的人就都知道了。不光全镇人呢，全县人都会知道……”
丁微坐在挺出地面的柳树根上，头枕在手臂上哭了起来，肩膀不住颤抖着。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爸爸借了外债，更不希望别人知道爸爸现在甚至没有能力供自己在南京念书。
丁香泪花轻弹，坐在他身旁安慰他道：“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
——
三四十分钟后男人打发走先来磨面的乡民，见这两个小孩都神情黯然，柔声说：“你俩个怎么了？”
丁香强笑说：“没事。他好了吗？”
男人朗笑说：“好了。”
他说着抱起丁香车子里的两袋麦子。看到丁香准备抱最后一袋，男人忙道：“等等！我把这两袋送进去给你抱！”
丁香娇笑说：“好的呀！”
她并不是懒得抱剩下的一袋，而是知道自己抱的话叔会不高兴的。
丁香对仍然坐在柳树根上的微说：“走吧！别哭了，你可真脆弱呀！遇上点事儿就哭了。”
丁微说：“我性格本来就很弱的。”
丁香认真地说：“男娃性子弱怎么行？以后哪能照顾好婆姨娃呢！你以后还要像房子一样给他们遮风挡雨呢！”
丁微说：“你难道就没有哭过吗？”
丁香说：“当然哭过！可是总没有你哭得这么厉害呀，你简直就像水做的！”
电磨是一个高逾两米的绿漆铁质机器。男人把一排钉在黄色木板上的黑白两色的电闸往上一推，机器便开始高速运转了，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大响声。丁微想紧紧掩住耳朵，可看到香和男人都不掩，只好任由这刺耳的声响击打自己的鼓膜。
男人迅速把香的三袋麦子抱在电磨旁边的高凳子上，自己站到木质台阶上，用铁簸箕舀起麦子缓缓倒进机器顶部的进麦口里，洁白的面粉便从机器前头流了出来，流到了一个大斗里。
丁微觉得这简直就是奇迹！
自己每天吃的面粉难道就是这样流出来的吗？香也没有闲着，她从男人倒小麦的时候开始就拿着个大蛇皮袋站在电磨下方另一个口旁边，拿袋子盛麦麸。
开始磨麦子的时侯，机器的响声就从“轰隆隆”变成了“噼噼啪啪”。这是因为机器里边的刀不停地打麦子。丁微觉得更刺耳了。
他看见香的嘴在动，好像在朝自己喊什么。他跑过去，香大声说：“那边架子上有面袋！你拿个给咱装面！”
丁微想说“我想出去”，可看到香一个女孩子都能待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拼命劳作，自己怎么能逃呢，便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个面袋，用葫芦瓢舀面装进去。
丁香看着微皱眉的样子，觉得这个男娃还蛮讨人喜欢的！
三袋麦子大约磨了一个半小时。原本一半的时间就可以磨完的，男人知道农村人都不容易，就把麸又磨了一遍。
纵然第二遍磨出的面比较黑，可是对于节俭的农村人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三袋麦子最后磨了满满一袋面，两袋麸。
这些麦麸可以喂猪，也可以喂鸡。猪和鸡吃了这种食物长得很好。这是所有农村人都知道的道理。
装完面，丁微抬起头看时才发现香的脸上布着层薄薄的面粉，面粉底下是香因辛勤劳作泛起的红晕。
丁微很久很久以后还记得那天香的面靥上布满面粉的情景。
“看你脸上的面！”
丁香看着微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你脸上也有呢！”
丁微指着香，不甘示弱地说。他好怨恨这个可恨的女孩让自己在这里装面。丁香用手臂内侧擦了下脸，才发现自己脸上也全是面。
她嫣然说：“看来我家的面都让咱们两个洗脸了！”
她这一句话，逗得丁微和男人都笑了……
丁香走到男人面前，掏出五块钱，双手递给男人，躬身道：“叔，给你钱！”
男人把香的手推开，柔声道：“我不要你的钱。这些钱你拿着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丁香倔强地说：“叔，你收下吧！”
男人说：“咱们是邻村，你家里的情况我都清楚，而且我和你妈原先是朋友。钱你拿去花吧。”
丁香的眼泪忽然泉水般涌了出来，道：“叔，你帮我磨面，我当然应该给你钱。你如果不要的话我就撕了。”
她说着竟真的开始撕钱，缓缓地、缓缓地开始撕钱。
男人忙说：“钱我拿着，你什么时候需要的话就来找我要。”
丁香破涕为笑，说：“好的！以后我想买新衣服的时候一定来找你！你可不许不给我哟！”
男人朗声笑道：“好！我肯定给你！”
他帮丁香把面和麸装到车上，把缰绳递给她，说：“你路上慢点。芙蓉这个坡这么急，你一个女娃娃要注意安全呀！”
丁香笑着说：“叔，我知道了！”
男人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丁微，说：“这上面是我的名字和电话，你爸爸需要钱的话你就让他打我电话。千万别不好意思！你爸爸脸皮薄，你给我打也行，我马上把钱给他汇过去。”
丁微怔在当地，不知道该不该接。
丁香忙接过纸条，递给微，蹙眉说：“叔对你这么好，你还不谢谢叔！”
丁微垂着头说：“谢谢叔叔。”
男人笑了笑，说：“没事……”
——
好容易行到平路，丁香手抚胸膛长长舒了口气，说：“终于下来了！”
丁微说：“你为什么不走快点呢？”
丁香说：“路上坑坑洼洼的，走快了车子会翻的。”
她红着脸，继续道：“再说我刚才忘记喂驴吃草喝水了，驴一定很饿了。我真应该让你喂驴的。”
他们说说笑笑，刚走到第四个山嘴，旭东突然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因为路上有很多小水沟，自行车不停颠簸。纵然这样，他仍骑得飞快，眼看着竟朝香这边撞了过来！驴子受惊，长嘶一声，拼命挣脱丁香的束缚。丁香双手拽着缰绳，不让受惊的驴挣脱。可是一头驴的力量多么大，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能控制住？驴子终于挣脱丁香拖着缰绳和车子冲下山坡，右侧车轮碰到石头翻了个身，面粉和麸重重摔到了地上。丁香“呀”地叫了一声，被驴带得一脚踩在路下边的草坡上，“扑通”跪了下来，因为双手撑地才没有趴下。
丁微从驴子嘶叫时就惊呆了，竟没有帮香拽驴，也没有扶香。
旭东慌忙停好自行车，跳下公路扶起香，关切地说：“香，没事吧？”
丁香皱着眉头拍了拍手上，腿上的土，强笑道：“没事，旭东哥！你能不能帮我把车子翻过来？”
旭东满含歉意，说：“当然可以。”
丁香拉住缰绳，手轻轻抚摸着驴子生着短白毛的鼻梁安抚着她的情绪。
她很清楚驴子虽然高大健壮，但骨子里却很胆小。旭东把车子从驴身上卸下来，用力翻了过来。这时丁香怔住了。她把面袋的口绑得很紧，可没想到袋子竟然摔破了，面粉流出来很多，在雪白的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
丁香对走过来的微说：“你拉下缰绳，我和旭东哥装面。”
丁微垂下头，缓缓说：“对不起，我没反应过来。”
丁香把缰绳递给微，笑着说：“没事，驴的劲可大咧！就算咱们两个也拽不住的！”
丁微看着正在吃草的又高又壮的驴和它俊朗安闲的眼睛，担心地说：“它不会再跑了吧？”
丁香轻轻捋了下驴的耳朵，驴打着响鼻摆了摆头：“不会，她刚才是被自行车吓到了。”
旭东又抱歉说：“香！真对不起！我自行车上有塑料袋。我帮你把沾了土的面装进去，你可以喂鸡的。”
丁香甜笑说：“我上去拿！”
她说着一瘸一拐地爬上了草坡。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丁微很怨恨自己怎么没有和她一起拉驴呢！
装好面粉，重新把车子套在驴身上，旭东说：“香，你拉驴，我和微把车子推上去。”
丁香点头道：“好！你们要用劲呀！”
她拉起缰绳，对微和旭东哥说：“使劲！”
旭东推着车子，喊道：“微，使劲！”
丁微咬牙说：“嗯！”
驴车终于又走了起来。快到公路时，丁香跑到车子后边，推着车子说：“加油呀！”
他们三个一齐用力，把车子轻轻松松推上了土路……
丁香说：“旭东哥，你去哪里呀？”
旭东笑着说：“芙蓉！”
丁香说：“那你快去吧！”
旭东学电视上比了个“OK”的手势，笑道：“你们慢点，别再弄翻车了！”
丁香嘟起嘴说：“要不是你捣乱，车子怎么可能翻呢！”
旭东逼到香面前，笑着弹了下香的脑门，骑着自行车往芙蓉方向去了。
临近村口时，丁香垂着头低声对微说：“你先走，我们如果一起回去的话爸爸会说我的。”
丁微皱眉说：“说什么？”
丁香急道：“你别管！反正他会说难听的话！”
丁微说：“那你先走，我不想回窑里。”
丁香脸上露出谅解的微笑，说：“我知道你不想回去。你们城里人肯定住不惯咱陕北的窑洞。可是既然暑假你必须要待在咱们这里，就开心点呀！暑假作业写完了你天天跟我放羊！保管你一点儿也不会无聊！”
丁微高兴地说：“好！我一定赶快写作业！不过我还要再复习一遍书，不然我怕我高中学不好。”
丁香说：“是呢！听说念书很难，但是肯用功的话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先走了，你也要快点回去呀！”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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