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从一开始就整差了。”气得村主任直哆嗦,刚吃一口的苹果也被丢在桌子上。“二大爷,你知道这低保不是我说你穷,你就能上的,这事你得去找书记啊!我就是没能耐。”
村主任叫张东,今年刚30岁,是寸村第一个不满50岁就当上村主任的人,想当初,也是风光了一阵子。家门口贴着大红纸,就是村里的秧歌去他家祝贺,也愣是勒紧腰带给了秧歌队20000元,这已经是寸村第二多的彩礼钱了。寸村没什么资源,收入主要是种地和外出打工,但张东和他二大爷年轻时一样,都是这村里的传奇人物,主要收入还真与大多数村民不一样。张东是回乡的第一个大学生,修得一手好摩托,盖得一手好房子,村里能请动他盖房子的那都是大户人家,可是他的主业却是豆腐厂,远近闻名。而老张年轻时是村里中学的老师,语文数学政治样样精通,毛笔字也写得数一数二,还精通几门乐器,在寸村的10多年也是教出了好几个大学生,村民敬上的鸡鸭鹅就够过上舒坦日子了。张东也曾是老张的学生,只是刚刚教了张东一年,文化大革命波动到了这个小村,老张就因为被人嫉妒,遭受批斗送到了黑龙江。
“东子,书记面子大,再说,再说……你是我表侄啊!”老张支支吾吾着脸就红了,张东是老张的表侄,也是老张教过的学生,老张撕破脸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他没想到前几年没给李书记家写对联会有这么个下场,如今想要申请个低保,连自己的亲表侄都帮不了自己了,现在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能体面地吃上一口饭。老张心里嘀咕:“当年李喵子没当上书记的时候,砍了老中学那棵古树卖钱,为了当上书记对镇上的领导点头哈腰,当了书记有对老百姓颐指气使,不给他写个对联还错了?还是走后门这事,从一开始就差了?”
这是老张第二次找张东说低保的事,上一次是在李书记屋里。张东也不是不清楚他二大爷家的情况。文革结束后,从黑龙江辗转着回到寸村,村里的小学中学都撤了,空留了个幼儿园,到镇中学却因为没有事业编、年纪比较大被拒之门外,更何况这毛笔字也不写了,读书的纸也都成白的了,文言文会几篇就能应付考试,人们对毛主席的看法也变了,音乐课也被数理化代替了,这下学校也就彻底没了老张的位置,就像一去不复返的中山装时代,老张也该退休了。可老张这辈子会的就这些了,种地干不了重活,又赶上雹灾,家里漏雨,这一件件的压在老张身上,终于老张松了口,来找了张东。“二大爷,我今个给你拿过去500块钱,你先用着,不用还。”门吱呀一生,张东抬起头,才发现老张早就不在屋子里面了。
张东望向窗外,看着那个佝偻身影在夕阳里渐渐消失,叹了口气。眉头紧皱,想起自己刚当上村主任的日子。那时候自己靠着手艺吃饭,成了全村最富的年轻人,还带着更多的乡村们扩大了厂子,那时候自己怀着满腔热血当了村主任,上任时的讲话还回荡在耳边:“我张东怎么富起来的,就会带着我们村怎么富起来!乡亲们都是我的父母兄弟,咱们是一家人,以后大伙有事就找我张东!”那时候自己还拍着胸膛,在百姓的喝彩中扬起了头。确实,刚开始的一年他帮老百姓干了不少实事,请镇上的技术员下乡交村民们养殖科学,自己掏腰包给老人家修房子。可自打他在会上因为低保的事跟李书记闹翻脸,这村里那还有他使劲的地方。李书记在镇上有人,理直气壮地问:“低保就是给我妈我爸我亲戚,他们不穷吗?”妇联主任点头了,会计也点头了,就张东站着说不出话来。穷吗?他们吃的是最贵的大米,家家盖上了小洋楼,开上了小轿车,连孩子也是要送到县中学读书,这日子穷吗?
“二大爷,您这生活确实说得过去,这低保呀还真是不能给您。李书记他老姨家更需要这钱。”上次,二大爷去找李书记申请低保,张东就这么当着李书记的面跟他二大爷说的。孩子上小学最好的成绩分到最差的班级,自己家的玉米地总被踩,甚至没人敢买他厂子里的豆腐,老百姓开始议论张东,向政府申请项目都申请不下来,所以李书记家能不穷吗?“二大爷,你侄子是在委曲求全啊。我那豆腐厂要是开不下去了,你让我怎么活,怎么当这村主任啊。”
张东晃了晃头,洗了把脸。快过年了,这些事就先放放吧。“小张啊,我听说你那大爷写毛笔字不错,给咱们村委会写几个呗!”李书记拍了拍张东的肩膀,“我屋写一个廉洁奉公,尽心尽力,别的写啥就看着办吧!这过几天上面下来人检查咱们村干部的建设情况,特别是我们村干部的精神建设,上次还让咱们多学学妞妞课本上那个另眼相看的蒙汉子呢!对了,写好了就把你二大爷那低保办了吧。”
“不写。”
“二大爷,你这写八个字就没准能拿上低保呢!”
“东子,你二大爷我活这么大岁数了,都是个文化人,文化人他是要干净的!”
“二大爷,您能不背毛泽东诗句了吗,看看现实,就写八个字怎么为难您老了?你忘了那年不写对联的事了吗?你看看我的豆腐厂啊!”
“东子,他李喵子欺软怕硬,这些年贪污了多少老百姓的补贴你不比我清楚,这些年榨了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钱你不比我清楚,他把村民都带去那个矿场,病了多少人你不知道吗?他廉洁奉公,说破天老子都不信!”
“二大爷!你看看这房子,该修了,过年你也该买年货了,你得要钱啊!”
“你当初就不该当这个村主任,好好个大学生,你看看你这副模样。我就不该去找你们,什么低保,回去就说我死了。”老张这个体面人却也用尽全身力气把张东推到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屋门。屋里传来急促的咳嗽声。
张东顿了顿,真想骂一句狗娘的,这二大爷咋就这么不开窍!心想着反正还不急,明天等他气消了再来。
第二天一早,张东拿着500块钱摇晃到了二大爷家门前,“这老头肯定是气坏了,要不早起了。”敲了敲门,等了许久也不听不到屋里的人应和。张东便又拿着这钱晃悠到了家,寻思着下午再去看看。
“这太阳都落山了,这老头怎么还不开大门?”一时间老张昨晚声嘶力竭的吼声和咳嗽涌上脑海:“你当初就不该当这个村主任,好好个大学生,你看看你这副模样。回去就说我死了!”
“你当初就不该当这个村主任!”
“我当初就不应该去找你们,什么低保!”
“回去就说我死了!”
这老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没儿没女没妻子的!张东心里一惊,猛地撞向门,“他家东子,你二大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去看看什么干净地,我也没听太懂。”
“昂,我还寻思,这老头不会病了吧。”张东感激的看着二大爷的邻居王姨,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快拉倒吧,他出去的时候还背着他那二胡呢。”
“恩,我去找找他。”
这老头,冰天雪地能去什么干净地?村委会干净,没去,村广场干净,没去,还有啥干净地?
张东越找越不对劲儿,越想越害怕,“回去就说我死了!”“你当初就不该当这个村主任!”干净地!荒废的中学?一路跑过去,惴惴不安。这时候倒有些后悔自己为难二大爷,他这个人骨气了一生,腆着脸找我办低保就一定是真的挺不住了。他这个人干净了一生,怎么就能给李书记写那样的字呢,我还拿着500块钱贬低他?他这个人,我这个人。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只是这开始不是二大爷找错了人,而是我当了这村主任。”
张东啊张东!
【后记】
老张坐在中学门口,望着早就被李书记砍断了的当年的老树。
寒风中,老张坐在中学门口,吹了吹二胡上的土,轻一下重一下地拉着。
独怆然而涕下。
老张走了,无妻无儿,葬礼是张东操办的,不隆重却也没草草了事。
毛主席说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老张手是红的,尽是肺癌咳出的血,脚上也没有条件有牛屎,却干净了一辈子,骨气了一生。
老张啊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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