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过滤了阳光,任由点点微尘在光影里跳跃,我坐在逼仄的温暖中,努力想看清试卷上的字体。奈何越急越乱,那些字也跳舞一般和我捣乱,身边“嗖”的一声越过一只猫,利爪轻易划破了纸张,将百思未解的代数题目毁了个彻底!
我一怒而起,向窗外喊:“娘,我要揍扁这只猫!”站起的瞬间,突然坠崖一样一脚踏空,大片暖阳透过窗帘缝隙投影在眼上,脚边热乎乎的一团猫,是蒜头不是索亚——睡得正酣。
而我也不再是当年伏桌疾书的少女,身边也不是熟悉的铺着碎花桌布的小方桌,放眼望去院中也没有了最爱的那棵枣树。
原来我又做梦了,又梦到了我家的老屋。
说也奇怪,仿佛只一个午间小憩,时光已走过数载,伴我成长的老屋已旧貌换新颜。纵然老房子再也看不见了,她的影像却永远留在了我心底,刻进了我骨血,隔些日子便梦见一次。
正如宋朝裘万顷所咏《老屋》:老屋久欹侧,随宜聊拄撑。吾今且共住,缘尽会须行。雨打从教坏,风摇不用惊。世间虚幻相,聚散本无情。
是的,比起如今窗明几净的新屋,平整洁净的院落,老屋的低矮、青苔的院子确实在皮相上落了下风。但她,不但有儿时的欢乐、少年的成长,还有我们一家人的美好记忆啊。
人都是注重记忆的动物,关于我家老屋的记忆,可以一直回溯到八岁。七岁是入学的年龄,我却不大记得,只记得八岁上二年级时学了一篇新课文,叫《蚂蚁搬家》。彼时,我和哥哥背着自己的小包,随着父母的排子车,一起走进新家。是了,我心中的老屋也曾是我的新家,在如蚂蚁搬家之前我还住过一所更小的院落。好像每逢夏季,便依稀向娘抱怨:“为啥只看见树叶子动,看不到风呢?”那院落小的连风都无处停留。还恍惚搬家之后很久,我随着恋家的哥哥回老家爬屋顶捅马蜂窝,没哥哥跑得快被叮了好大一个包。而今,包早忘了疼,那个小院落也早已成了一片菜畦,记忆中的小胡同更是无迹可寻了。
当日的新家虽在,亦与初见时大相径庭。就连移植到新院子的枣树,也于四年前被伐掉,完结了半个世纪的寿命,那是比我的年龄还长的存在。
三十多年来,新家先后改建了三次。最初的一次我全无印象,只知道我的房间在堂屋的小套间,与我同宿的是半壁瓷缸,一缸缸都是粮食。可能是室友的缘故吧,我的房间尤其招老鼠,有时还招蛇。记得有天早晨刚坐起来,就“啪”的一声从房顶掉了一条蛇下来,正正好落在枕头里面。说来我真是一个胆大的女子,别人怕的蛇和老鼠我统统无感,倒是哥哥拿豆虫吓唬我,使我对所有肉乎乎的虫子有了阴影。于是,我气定神闲地看着那蛇蠕蠕动动滑到了地上,眼看着要溜之大吉时,索亚猫骤然扑了出来!饶有兴趣地蹲下看,那蛇或许吓傻了,每次嘶嘶叫着一抬头,猫一爪子拍下去,蛇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娘听见我叫,赶过来一看,说:“龙虎斗,龙虎凑,好兆头啊。”从此,我更加不怕蛇,童年最爱的动物却成了猫,不再是狗。
当时,我正迷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就给它取了洋名叫“索亚。”由于索亚既可以镇压蛇,又可以安定老鼠的窸窸窣窣,冬天还可以暖被窝。我和哥哥在娘的吵骂声中,依旧争猫争得不亦乐乎。阳光明媚的秋日,娘便在院子中摊开草垫子,铺好家伙式来拆新被子和褥子,我怀疑我们管被子叫盖地、褥子叫铺地就是因了这个缘由。而索亚,就和我一块儿在棉絮里打滚,被娘吵一顿老实后,索性躺在一角晒太阳,暖融融、懒洋洋地,一晃即是半个白天。
爹倘若恰好在家,午饭便会越加诱人。从小到大,我最爱爹做的炖菜。说是炖菜可能不太确切,但真真切切是我万金不换的美味。爹用废弃的砖头在东屋门旁砌了一个简易灶台,那棵枣树长在门口向右一点,没落尽的枣树叶子物尽其用,权做了遮阳的顶子。我乖巧地担负了烧火的任务,看爹潇洒地掌勺:先煎两个鸡蛋盛出来,再葱花炝锅炒几叶白菜,添水,鸡蛋重新倒进去,揉两片粉皮或者粉条。炖滚了汤,一锅炖菜香喷喷地出锅了,我平日猫叼食似的,也能喝下一碗。爹每常笑话我:“反正大碗小碗都是一碗,以后都给你舀大碗。”我抹着油嘴呵呵笑,心底遗憾爹不常做这炖菜,因为娘说煎鸡蛋腥气,她不喜欢。
娘的确不喜欢煎鸡蛋,何况那时鸡蛋很贵,即便自家养的鸡下了蛋,也不能常吃。只有时看我和哥哥表现好,娘奖励我们,就随便在院子中拿三块砖竖起来一个三角形,揪一把干麦秸煎两个鸡蛋犒劳我俩。娘常说:“麦秸火煎鸡蛋最合适了,都是一股劲儿。”偶尔还配上一把韭菜,那更是难得的佳肴了。
韭菜也是自种,我哥一听见剪韭菜立马颠颠儿地奔了去。我家门朝东,一进大门迎面一堵影壁墙,上面贴着紫气东来图案的瓷砖,左右搭配两只秀颀的花瓶。下面围成半圆形的就是菜圃,依季节载种各式青菜。甚至有时候,那菜圃会变成猫狗的乐园。
我哥大三时,家里新养了一只狗,叫笨笨。那狗小时候调皮得不得了,时不时撒欢磨牙。哥哥暑假从学校图书馆借了本书,坐在堂屋门口看了半天,进屋喝水的功夫,小狗找到了玩具,跑过来一口气破坏了七七八八。
哥哥出来看见,勾起了移植杏树苗被笨笨挠死的前恨,顿时火冒三丈。拎起烧火棍上去教训,靠在狗肚子上睡觉的索亚猫,已经进入了老年行列,居然“嗷”了一嗓子窜上梯子爬上了屋顶。行动之利索干脆,委实不像一只老猫,恍若少时英姿再现。可怜的笨笨没这天赋,只好嗷嗷叫着满院子逃窜。跑上去抱过小狗的我强撑勇气,生怕怒气冲冲的哥哥六亲不认,把我也揍一顿。
幸亏哥哥尚有理智,气哼哼地扔掉棍子,捡起书进屋修理去了。值得庆幸的是,打那儿以后,笨笨虽然没记住不撕东西,却奇迹似的记住了不折腾菜圃,也不知脑回路怎么长的。
哥哥大学毕业那年春天,父母商量把三间堂屋拆了,由于扩大里进,哥哥住的东屋也拆了半间。我趁机郑重向爹娘提出建议:“我不要和粮食住在一起了。”四间堂屋建成后,父母住了当中的两间,西边的套间做了哥哥结婚的新房,东边套间隔了两个小单间,里面的那间从娘那里开门,外面的做了我的独属空间。
房子吊了顶,换了新家具,涂了白涂料,安了大窗子。房顶再也不掉土和蛇了,老鼠也没处可藏,我床头自画的铅笔仕女图也不好再贴,整个房间全明亮了起来。
又过了几年,鸡蛋不再是奢侈品,楼房不再是稀罕物,街上安了路灯,人家房顶上全矗立上了太阳能……我家迎来了又一次翻整,也是最后一次吧。
这时候,笨笨狗成了老狗,索亚猫走失了,蒜头猫来了。这时候,小侄女刚刚出生,哥哥新换了工作。这时候,爹娘还用着老年机,我们都换成了4g,wifi信号覆盖了整个院子。这一次,新添了做厨房的南屋,新建了卫生间和洗澡间,院子西侧的敞篷拆了,东屋由平房改成了瓦屋,大门改成了朝南,影壁墙满满占了一堵墙,上面是“走进幸福”的大幅别墅画。枣树砍掉了,我再不可能于夏季清晨一睁眼,去捉枣树上趴着的刚蜕皮的知了了。院子里铺满了大块地砖,雨后也不能体会黛玉“点苍苔白露泠泠”的情思了。
唯八年前翻盖的堂屋没有动,只更新了屋里的摆设,摆上了成套的沙发,低矮的写字桌换成了高大的书柜。每逢阳光明媚的秋日,大片阳光透过落地窗洒金溢彩,到处都是安适,到处都是变化。
岁岁年年,我们在时光中悄然成长,时代在成长中悄然更始,老屋在时代中悄然变换,生活在老屋中悄然幻彩。
躺在床上懒得动弹,轻轻抚着蒜头水滑的绒毛,遮住眼前的秋日旭阳,遮不住卅载的记忆。好难忘娘的草垫子爹的炖菜,好难忘哥哥的鲁莽猫狗的陪伴,好难忘儿时的日日夜夜和老屋的怀抱和臂膀……
我怀念以前的美好也爱今天的幸福,我爱目前的从容也思念心底的老屋。
她记载了一个孩子的喜怒,她记载了一个家庭的悲欢,她承载了一个村庄的变迁,她承载了一段历史的更迭。
人说花开不记年,可我的老屋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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