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涅槃，我们终将死去。
你一出生，眼睛微微张开的那一刻，就看见了两位花甲的老人。
ta们先是满脸的惊喜，但一眨眼的工夫，神色突变。
很快，头发短的那个气得转身就走。
“老头子，你别走啊...”
头发长的那位无奈地瞥了你一眼，匆匆离去。
不知为何，你突然大哭，哭的无比剧烈，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抱着你的女人也跟着流泪，嘴里念念叨叨：
“怎么又是女孩啊，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此后数年，耳边总有这样一句话: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
“我们老李家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啊...”
后来长大的你，一度以为，命是一样有味道的东西。
而且，是苦的。
...
五年级的时候，班级的小男生嘲笑你个子矮，长得像病恹恹的小鸡。还骂你没有爸爸妈妈，因为从来没有人来接你，或是狂风或是暴雨。
爸爸只带过一次，而后繁忙的日子里，你都是自己靠着记忆摸索回去的。
你气急了，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两个人灰头土脸还挂了彩，当天就被老师告了家长。
不等你说明原因，妈妈拎起你就是一顿胖揍。
“你为什么不给我省心，一个女孩为什么还这么不听话！”
你哭的越大声，她打的越狠。
隔着一面墙，你听到了房间里大姐和小弟的偷笑。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给大家分荷包蛋。
先是给了大姐，紧接着，把最后一个蛋夹给了小弟。
爸爸看了你一眼，用手臂捅了一下妈妈。妈妈一拍脑门：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就蒸了两个。”
妈妈转过身对你笑：“对不起啊，妹妹。妈妈习惯蒸两个，给忘了！”。
你笑了笑，吞了一口米饭没说什么。
你似乎天生脑子笨，数学怎么学也学不好，总不及格。
大姐也骂你笨，小妹甚至不允许你碰她的美少女战士文具盒，爸爸总是忙着加班，没人愿意握着你的手写数学题。
妈妈一拿到卷子，都会狠狠戳你的太阳穴，说你傻，骂你笨，为什么就是不如别人家的小孩。
你只是憋着，不敢说话更不敢哭，因为你知道一旦掉眼泪就不只是被骂这么简单了。
家里的藤条因为你忘记把大姐的袜子一起洗，因为你让弟弟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跤，已经打坏好几根了。
你跟着妈妈出去走亲访友，从不哭闹，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最角落的那个地方。亲戚逢人就夸你:“这孩子可懂事了！”
别的小朋友在抢好玩的玩具，你大声说：
“我不喜欢这个，给弟弟妹妹吧。”
你太喜欢阿姨煮的那道菜了，可你吃了一口，就说：
“我饱了。”
你在爷爷奶奶家摔倒了，赶紧爬起来自己拍拍尘土，不敢哭不敢大喘气，因为爷爷奶奶正忙着逗弟弟玩呢。
事实上，没有人注意到你是否摔跤了，受伤了。
今年，爸爸妈妈又忘了你的生日。
ta们总说把你的生日和大姐的合在一起过。可到了时间，她们都给大姐唱生日歌，给大姐买礼物。
那个纸做的小皇冠并没有戴在你头上。
你只分到了很小很小的一块蛋糕，上面没有水果。
高考的时候，你发挥失常，差了三分。
可你喜欢文学，你想要报考文学专业，但那所学校的学费远比其他普通大学高出好几千。
你犹豫不决，鼠标还在静止的时候，妈妈打了电话过来。
你挂了电话之后毅然决然选了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填报的专业听都没有听过，可学费却比其他大学低了很多。
妈妈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唉还有个弟弟也要上高中了，叹家里的经济已经捉襟见肘了。
你没敢要生活费，拖着一箱行李就去了火车站。
无人相送。
爸爸出差，妈妈上班，大姐求职，弟弟上学，爷爷奶奶没空。
你转身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城市，渐渐模糊了视线。
...
没有生活费的日子，你过的很辛苦，一下课，一放假就要出去打工兼职。
没活的的时候，你就偷偷窝在被子里，盘算剩下的钱还能过几天。牛饮一口水后，肚子开始咕噜乱叫。
舍友嘴里的综艺明星，电视影剧你一个都没看过。
她们敷着一张顶你一周伙食费的面膜说：“诶，你知道吗... ..."
你尴尬地摇摇头，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找你聊天。
那是个很寒冷的冬天，雪厚厚地堆在路上，中介给你打电话说大排档缺一个推销啤酒的。
你咬了咬牙，穿上很短的毛裙子，在几张红色的我圆桌里面来回走动，推销那些根本没人点的啤酒。
突然有人叫了你一声，你兴冲冲跑过去。好不容易卖出去一打，转身的时候却被人摸了屁股。
你当下就一激灵，一筐啤酒掉到了地上。
你让那个坏蛋赔，那个坏蛋用很粗俗的话骂你。
晚上十一点半，你攥着被扣了一大半的工资，站在拦不到车的街上，望着漫天的星星，突然蹲下去号啕大哭。
回宿舍的时候，你累到打不开门，却在这时候听到舍友在里面评论你。
说你不检点，说你为了卖啤酒居然出卖色相云云。
你推开门，大家就立刻散去了，就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你想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悉数咽了下去。
自此以后，身边的人看你的眼光总是怪异中带着好奇。可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嫌弃。
好像你是个脏东西，是个会传染病毒的细菌。
下半学期的时候，你突发高烧，卡里所剩无几。
你鼓起勇气打通了妈妈的电话，吞吐半天说了句：“妈，你能给我打点钱吗？”
电话那头是不耐烦的说教和严厉的斥责：
“你才多大啊，这么会花钱！”
“你知不知道爸妈家里要养着好几张嘴呢...”
“怎么不懂体贴大人呢？能不能省着点花。”
“是不是在外面花花世界学坏了...”
你低头看了看自己洗的有点发白的外套，轻轻挂掉了电话。
...
大二的时候，你恋爱了。
他高高瘦瘦的，很白净，他既不特别富裕也不格外帅气，可他对你很好。
能在下大雨的时候从学校跑到千里之外的市中心给你送伞，能在你来月事痛不欲生的时候泡上一杯姜糖水。
你好像一下子，在一个人心目中，变的重要起来了！
你很开心，连饭量都涨了许多。
有一天，你手捧着一个小蛋糕想找他庆祝一周年。
无意间看见他搂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姑娘在走廊调笑道，嘴里说着：
“哎呀，我和她就是玩玩，看她那个村姑样，也不知道打扮打扮。看的我都快吐了！”
你浑身发抖，想冲上去问个究竟，踌躇半天，咬着嘴唇把蛋糕扔进垃圾桶。
才五秒，你就捡了回来。
你一个人躲在宿舍一边哭，一边把奶油塞得满嘴都是。
你突然肚子绞痛。
这才想起来，为了买这个蛋糕，你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
光阴似箭，眼看就要到了大学生活的尾巴。
你想找一份在编辑部实习的工作，完成当初夭折的文学梦想。
你妈打电话来，兴冲冲地告诉你安排了相亲。
你有点不乐意，电话那头的奶奶嘀咕了一句：“女孩子家家，婚姻大事父母说了算，拗个什么劲！”
你拗不过快哭出来的妈妈，只能回去接受安排。
对方是个很规矩的男孩，不大合身的西装，平凡无奇的五官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很累，好不容易回到家，想推开妈妈的房间说：“我们不合适..."
就听见里面父母的吵架。
吵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的房贷，吵大姐结婚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吵弟弟新学期高额的学费，吵爷爷奶奶深不见底的医药费窟窿。
和那段一出生就十分熟悉的哭泣。
“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
“我儿子就晚生了一年，你爸妈就把财产都给老大了...”
你突然感到心疼，难受地无以复加，好像犯了大罪无处自首一般。
良久，你垂下头，耳边回响起媒人的声音：“这孩子，家里阔的很，聘金都得这个数。”
你的眼睛里晃过五根手指，最后你缓缓打开门说了句：
“妈，那人挺好的，我想和他结婚。”
细若蚊音。
婚礼一个月后举行，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可以这样漂亮。
婚后的生活不说多顺利，也甜蜜过一段时间。
由于你文凭不高，只能在家做主妇。每日的工作就是洗洗晒晒，拖拖擦擦。
爱人好像越发不怎么爱回家，回来不是盯着手机，就是倒头就睡。
你憋了一天想找人说话，最后还是只能脱下他的臭袜子、脏衣服一个人走到厕所，忙碌到深夜。
时间长了，你学会了自言自语，在他的面前自言自语。
每天的内容离不开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和家长里短。
你说的津津有味，他听的默默无闻。
有一天，你按例八卦着楼下王阿姨的家事，他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啊，每天都是东家长西家短，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啊！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了...”
“有时间也看看新闻，打扮打扮自己，别27、8就弄得和黄脸婆一样。”
他甩下报纸，穿上西装外套就出门了。
大门关上的一瞬间，家里又只剩你一个人了。
你放下湿漉漉的大白菜，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镜子前端详起自己。
皮肤好像是变黄了，这衣服款式看起来是老了点...
看着看着，你突然静止了，站在原地摸着自己的脸，愣了好久好久。
结婚的第三年，你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你分娩、坐月子、喂奶、哄小孩、起夜... ...
你全心全意想把毕生所学使出来照顾自己的心肝宝贝。
孩子发了烧你想物理降温，可婆婆总是把孩子抢过来企图给他喂药吃偏方，动辄就呵斥：
“你怎么能这么养呢？会不会做妈呀？”
“那书上说的能都对？”
“我孩子都生仨了，医生能比我懂？”
...
小孩在一天天长大，你的心思要从家庭和婚姻里掰一半出来给小孩。
她上初中，成绩不好，老师打电话反映情况。你把她的小说漫画扔到垃圾桶里，希望她好好学习。
“你怎么这么烦人啊！”她气呼呼地说道。
她升上高中，收了情书，你鬼鬼祟祟去翻她的日记想发现点什么。
“你这是侵犯隐私，我可以告你的！”她不耐烦地关上了房门。
她上了大学，整天对着手机电脑鼓捣个没完，你出于好奇凑过去问。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她抱着设备跑开了。
带她出去逛街买菜，你使出浑身解数砍价，她受不了你这幅嘴脸赶忙拉你走：
“哎呀妈！丢脸死了...”
...
天气很好的下午，你带着孙子出去散步，孩子妈开车回来一脸不悦。
“妈，这天气这么清爽，怎么给宝宝穿这么多啊...”
“我是怕小孩体质弱，多穿点，总不会有坏处啊...”
“瞧您说的，穿多了也会憋出病的！算了算了，以后我还是找个专业保姆来带吧...”
还不等你多说，孙子就被抱走了。
而后的日子，你只能拎上一把花扇，带着一台录音机，去楼下广场跳舞。
和那些同龄的大爷大妈，尚且有话可唠。
可很快，周围的邻居就提意见了，还有打篮球的小伙子愣是因为场地使用的问题和你吵起来了。
“还长辈呢，天天霸着公共场合不放，倚老卖老...”
“您这样影响居民正常生活可不厚道... ...”
“这大妈怎么这么讨厌啊... ...”
你气得差点晕倒在广场上。
...
老头子走后，你做事情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记忆越来越混乱。
很多时候，都得把重要的事记在小本本上，一有空就戴上厚厚的老花镜瞅瞅。
好不容易记得今天儿女要回来吃饭，做了一大桌，还差点滑到。
等到晚上九点多，却是一个个另有安排的抱歉电话。
嘟嘟嘟嘟...
你把手放在铺着毛毯的膝盖上，靠着老木椅，累地合上了眼。
面前是不断飘洒着雪花的电视频道。
几天后，儿女打电话给你，吞吞吐吐半天，说了句：
“妈，您看，我们都忙，没时间照顾你。怕你一个人出事了也没人帮。”
“这样吧，我们送您去养老院，那儿环境特好，还有很多大爷大妈陪你聊聊天...”
你挂了电话，从抽屉里拿出老头子泛黄的照片，摸着摸着，鼻梁就湿了。
养老院的空气很清新，环境绿化也不错。
早上护工推着你到院子里晒晒太阳，下午喝熬得稀烂的小米粥，晚上就坐在轮椅上，看老头子们下棋。
子女们托人送了一大篮水果来，你想起总是耐心照顾你的护工小许，于是想喊她出来一起吃。
在门外，你听到小许对其他护工嘟嘟囔囔：
“哎呀，你们是不知道，四号床那个老人，动不动就流口水，隔十分钟就要擦一次，恶心死了！”
你把苹果颤巍巍放回兜里，双手使劲滑动着笨重的轮椅。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生而为人，我很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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