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但毕竟是春天了。
书店里静谧而热烈,人们或坐或站,沉没在各自喜欢的故事里,吧台边的自动售卖机,氤氲着红枣 奶茶的醇香。
我逡巡在一排排书架前,寻一本想读的书。摆在显眼位置上的,总是花花绿绿的各种畅销书,可以 略过去。这不是偏见,是性格不合。那些铿锵有力的、是非鲜明的、坚定泼辣的观点和措辞,似乎 不屑于说服和规劝,只是凌厉地裹挟、压迫,使人紧张而焦虑。最终,在一个角落,在书架的最下 层,找到一本《陈忠实自选集》。
陈忠实这个人我知道,但他的作品却没有读过。曾经买过一本《白鹿原》,但一开头的太极图就把 我难住了,于是放回书柜再也没有取出来过。同是陕西作家,我更喜欢的是路遥和贾平凹,他们笔 下的故事和语言让我觉得亲切。完全是出于好奇,我拿着《陈忠实自选集》,选了一处明亮的落地 窗前的位置,翻开来。
既然是自选集,应该是陈忠实自己喜欢并且觉得值得一读的作品吧,会有些什么呢?书的前半部分 是小说,后半部分是散文。看有些小说前面标着“节选”,我想,不如从散文看起,起码是完整的 篇幅,而且,散文不容易使人沉溺,可以随时抽离,比较适合在公众场合阅读。
很快就翻到了《晶莹的泪珠》。题目古老而普通,漫不经心地看下去,第一句便是“我手里捏着一 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不由正襟危坐。我知道,我要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人 生。
果然,看到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如何因为家贫不得不申请休学;看到的是老师无力挽留却如何 反复地挣扎,希望寻找一线转机;看到的是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里充满的泪珠,如何在40年后依然 晶莹透亮。他写去找老师开休学证明,有几句对话: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全是白描,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说,一句煽情的话都没有,却引出我源源不断的泪水。因为在这些对 话中还站着一个人,那是我的父亲。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故事,唯一的不同,是作者面对老师的问题,还可以“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 的精确计划”,他是相信自己可以复学的。而我的父亲,却要自己为自己制定复学的计划。面对他 信心十足的回答,老师说:“白白耽误一年多可惜!”
只有饱尝过人世沧桑,才能体味出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里,蕴藏着怎样的担忧、痛惜和慈悲。一年 ,仿佛只是时间的拖延,但一年里可以发生多少事呀,也许,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影响 人的一生。要到很久很久以后,那个信心十足的少年才知道,“我1962年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 的年月,高校招生名额大大减少,我们班剃了光头,四个班也仅仅考取了几个人,而上一年我们学 校有50%的学生考取了大学。”所以,他“曾经猴急似的怨天尤人”,而有着精确计划也如约依照 计划让他复学的父亲,直到弥留之际,还对此耿耿于怀:“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谁能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哪里转折呢?我们的日子往往几十年如一日,怎么会那么碰巧,在不得 不休学的一年里,就发生了“错过一年……让你错过了20年”的事呢?作者当时小,不懂,老师也 不会知道,只是她的人生经验使她敏感而警惕,知道变故和无常会怎样改变人生的走向。所以,她 反复地、再三地问:“你家里就再想不出办法了?”以致她十多岁的学生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她:“ 老师,没关系,我年龄小。”这样的懂事和天真提醒她,再怎样惋惜也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不能 对学生说,要给他留下希望。于是,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函,叮嘱道:“装好,别丢了。明年复学 时拿着来找我。” 学生拿了休学证书要走了,她特地跟上他,一直送到校门外,再次叮嘱他“别 把休学证书弄丢了。”然后说:“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不要紧。”这是安慰学生也是安慰自己,虽然这学生与她并不熟识,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 知道他,不仅知道他,“全校前三名的学生我都知道。”他要走向的是一条前途未卜的希望渺茫的 路。她的不舍和痛惜终于化作泪水,在临别的时刻,“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眶里打 着旋儿,晶莹透亮。”而那个稚嫩又顽强的少年,终于扬起头鼓着劲儿说:“老师……我走咧…… ”
从《晶莹的泪珠》想到父亲我相信,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完全理解了对方的心灵和苦衷,也完全接纳了彼此的善意和温 情。作者写到:“我再次虔诚地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他走了,但“虔诚”两个字却勾 出了我更多的眼泪。想起父亲讲过的那个故事。那是他在年近七十的时候,还坐着长途车去参加一 位老师的葬礼。我们知道了,说他:“你告诉我们,我们去替你上礼就好了,你自己去多让人担心 呀。”他说:“你们替不了。”
替不了,是因为他是父亲认定的恩人。有恩于自己的老师去世了,那是最后的也是最郑重的一次告 别,怎么能让人替他“上礼”就算了呢?当他以年迈的身躯,在老师的灵前行跪拜大礼,老师的子 女惊诧地互望,因为谁也不认识这个老人。他们扶起他,小心翼翼地问:“叔叔,您是?”“我是 你父亲的学生,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那时的父亲也是十二三岁,也是因为家贫上不起学,爷爷让他退学去上山背炭。靠山吃山,那几乎 是村子里每个男孩子的命运。但父亲不甘心,他跟着别人背过炭,知道那百八十斤的炭块压在背上 ,不管怎样健壮的汉子都得弯下腰来,他要上学,要走出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来。所以,他比别 人刻苦得多,成绩也好得多。然而,家里十来口人,天天都要张嘴吃饭呀,爷爷的小生意,无论如 何是养不了这么一大家子人。
他走向学校向老师提出退学的时候,比陈忠实向老师要一张休学证明的心情更沮丧吧。当教务处的 老师听了他关于退学的想法,也像陈忠实遇到的那位老师一样,反复地问:“再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 “没有。”这是一位男老师,他没有流泪,而是给父亲出了个主意:“你先休学一年吧,一年 后再来上学。”父亲是第一次听说“休学”这两个字,这使他从绝望处看到了一丝光亮,他是高高 兴兴地办了休学手续回家的。
一年以后,家里的状况并没有改善,父亲上学的事仍然没有指望。是教务处的那位老师找到爷爷, 想说服他让父亲继续上学,但爷爷没有答应。有一天, 他在巷子里遇到父亲,就悄悄 叫住他, 问:“你还想上学 吗 ?”“想。”“让你给学校担水、敲钟、干杂货抵你的学杂费,你愿意吗?”“我愿意。”“那可 要吃得苦啊。”“老师,背炭我都不怕,还怕这点苦吗?”于是,背着爷爷,父亲开始勤工俭学,虽然课余时间和节假日,依然要赶着家里的那头跛足的毛驴上山背炭,但残酷的生活总算露出了一条缝隙,允许一个贫寒的少年通过。
父亲已是耄耋之年,有些糊涂了,但越久远的往事他记得越鲜明。就在中午,在来书店以前,我们在家包饺子的时候,他还念叨起少年时缺吃少穿,过年的时候都没有面包饺子,不得不用蒸红薯代替年夜饭,以致他大半辈子不能吃红薯的往事,甚至趁兴擀了几个饺子皮。拿过他擀的薄厚不一、方圆不正的饺子皮,我喉咙一紧,眼睛一热,曾经那么要强不屈仔细精致的人,也到了不得不屈服的时候。
时间真是一个都不饶恕啊,我只感谢在他咬着牙,隐忍而不懈地与命运搏斗的时候,并不孤立无援,老师就是他的同盟。每一次关键的拐点,老师的话就像童话里的金手指一样,帮他拨开迷雾迎接光芒。他永不能忘怀那样一个老师。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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