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文和程苓洛的这段感情到底是完了,是随着在国立北京大学的四年生活一起谢幕了的。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程苓洛还在想她到底是怎么爱上这个张文的。看着窗外不断往后掠过的景物,往事也如同飞梭织布一般一缕一缕地延伸开来。
自她幼年时候起,张文就当做个佣人被她使唤着。谁让她是上海富商程帷的小女儿,而张文只不过是她家管家的儿子。
程苓洛生性乖巧喜静,自小被家中温软呵护着,也没有生出半点大小姐脾气。只是二十多年来,她身上这种郁郁寡欢的气质愈发浓郁。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使她的眼神掀起一点波澜,而要说能让她乱了阵脚的人,二十多年间,这张文算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四年前,程苓洛刚刚中学毕业,程富商准备把她送往北平的国立北京大学进一步学习,为日后出国留学做准备。又放心不下让年方十七的女儿只身跨过半个中国去北平,便令管家之子张文跟着一起去,一路上乃至到了北平以后,都要照顾好程苓洛。程富商倒也大方,一并替张文交付了报名费。
动身那天,两人刚上火车,程苓洛就告诉张文:“等到了北平,你学你的,我学我的,我们彼此见面也可不用打招呼。”淡淡的口吻听不出任何感情来。
张文看着眼前端坐的大家小姐,一身蓝色的翠烟衫,齐耳的短发没有装缀一件饰品。眉目如画,柳叶弯眉之下是盈盈秋水,只是这水太静,不起一丝涟漪。
对于程苓洛的话,张文只当从左耳进来,右耳出去。她父亲和她,到底听谁的,他自然清楚。自六岁起自己就跟着父亲住在程家,作为程苓洛的玩伴与佣人。也倚仗于此,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他还能过个衣食无忧。张文对于家主程帷只有感激之情,断是不能违背他的。
几天的路程,两人鲜有对话。
到达大学报道后,程苓洛果然不再搭理张文。来到这个远离上海的地方,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那个优越而强势的家庭,除了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也为她戴上了一支支隐形的枷锁。从出生起,她的一切就被父亲安排好了,她对于这种被动的生活没有丝毫牵挂。而能让她想起那个家庭的张文,是一定要远离的。
张文找不到程苓洛的踪影,平日里围着女寝周围转也一次没遇到过,但回回都撞见的保安倒是已经记住他了,作为敬职敬业的老保安,这种行迹诡异的人一定要多加注意。
他是土木系的学生,在西楼;而程苓洛选择了中国文学系,在东楼。就连想抓着上课的机会,去观察一下她的状况,也是不可行的。
心里又烦又躁,也不知在程苓洛和程父的书信交往中,是怎么提到自己的。出发前程父特别嘱咐过自己,平时要对她女儿寸步不离。可如今,来大学半个月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忽然想起,平时上课时总有几个人中途便消失不见了,不如,自己也旷一次课?
下午的课,张文就逃了。硬着头皮跑出来,心里还在想着,好像逃课被抓住是要贴榜公示来着,哎,先不管了,好像在东楼来着。一路奔跑而过,迎面过来五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多想,擦肩而过。
那五个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张文,一阵哄笑:
“那不是南方来的那个小子吗?每天丧着个脸。”
“你们说他这时候跑出来,是准备做什么?”
“我看罢,肯定不是好事,没准?”
“没准和我们一样,也是去看中文系的那个小美人的。”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飘进张文的耳朵里,而“中文系”三个字直接抓住了他的耳朵。他刹住了车,调头跑回来。追上前面五人,一把拉住其中一人肩膀,自己往前一站:“同学,有事请教。请问中文系在几楼?”
那五人互相看了眼,脸上都浮现了几分戏谑。被拉住的那人扯下张文的手,侧过身去,仿佛对着空气说话:“还真是冲着程小姐去的吧?中文系在三楼,那边已经有了不少人了,你省省力气吧。”
听到程小姐的称呼,张文不禁诧异起来,怎么谁都认识她了?且还都知道她在东楼三楼中文系,好像只有自己不知道。“多谢几位。”抱了抱拳,转身又跑了起来。
只听身后不知谁小声嘟囔着:“哼,乡巴佬。”张文并不关心,心里还在思索着程苓洛变出名了的原因。
等到了三楼,眼前的景象简直惊掉了张文的下巴。前后门,窗户外都站满了人,交头接耳的,发出细碎的交谈声,还用手对着教室里的人指指点点。难不成这些人都是来看程苓洛的?
下课的钟声响起,率先走出教室的是涨红了脸的老教授,随后又走出几人,但都不是程苓洛。外面的人群终于有人等不住了,三个穿着西装的学生先后走进了教室里。
张文正想上前看清楚里面的情况,身着浅色百褶裙的短发少女走了出来,任凭跟在身后的三人聒噪,她都仿佛置身事外的人,没有半点波动。
人群慢慢聚集在程苓洛的身后跟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三人中的一人一直嚷嚷个不休:“我爹是武汉金平钱庄的主人,家中世代官商合作,整个中国能和我爹比钱势的不超过十个人。程小姐今晚要是有空,可否赏个面子和我一同去游玩南锣鼓巷?”
张文又惊又气,自己看了她十几年了,没觉得她有那么好看啊,怎么这群人都跟着了魔一样。但无论如何,这就是他来北平的正事。撸起了袖子,跨两步上前,刚想先和程苓洛打个招呼,怎料她宛如没看到自己,清风一般拂过自己的身旁。
张文愣在了原地,一时觉得自己就真的像个乡巴佬。直到身旁陆续过去了好几个男学生,他才醒过来,想起来自己还有必须要做的工作。三步并两步,挡在带头的三名男学生前面,横着眼对着他们。
“你站在我面前想做什么?给爷让开!”那什么钱庄的公子,正恼羞成怒着,狠狠地瞪着张文。身后还响起了几声应和。
张文看着眼前十多个学生,心里也开始怯了起来,这要是起冲突,自己可能要被揍成了沙包啊。只能采取极端措施了,“各位同校,不好意思,方才那位是我的妹妹。我是他的哥哥,程文。家妹身体抱恙,着实不能奉陪,希望大家能理解。”说完连忙回头看两眼,看不见程苓洛的身影了,这才松口气,可不能让她听到了自己的话。
人群中又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讨论,什么时候也没听说过程小姐还有个哥哥也在学校,但既然姓程,就应该有些可信。
那带头的学生也是有些懵了,旋即露出一副讨好的表情,对着张文挤眉弄眼:“啊误会,程先生,真的是误会。我没有恶意的,是被您突然出现吓到了。只是不知程小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希望程先生能细说。”
一看对方真的被唬住了,心中一阵窃喜,但表面却装模作样:“此事不足道也!你们只要知道,最近不要再来打扰家妹就好!”一个潇洒的转身,留给身后一个背影,脸上再也藏不住偷笑。
张文刚下楼,转个弯竟看到程苓洛站在拐角,漆黑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心里预感,大事不妙。
“你刚才对那群人说了什么?”这声音,软软的,但没有一点柔弱,语气中透着强硬。
“啊?我没有做什么,方才那群人看你走了便一哄而散了。”张文面对这个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女子,竟然开始紧张起来,虽说跟她到北平以后的态度转变有关,可又不完全有关。
“我怎么听到有人说是我的哥哥?还自取个名字叫程文?”
程苓洛依旧站在不到张文五米的地方,但她的表情,似乎已经将张文拒之千里之外。张文此刻内心乱成了麻,又不知该怎么找理由圆过去,又担心她写信告诉父亲,人只好杵在原地,双手摩挲着,眼神飘忽不定。
“既然你这么厚脸皮,那你以后就负责保证我教室周边的清净。”程苓洛丢出这句话,便转身离开。刚才她下楼梯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在上海时木讷无比的张文也能想出这样的点子,倒是给了她一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时,三楼一众人趴在走廊的石围栏上,目送程苓洛远去。不知谁先说了句:“看,还真是她哥哥。刚才程小姐一定对他道谢呢。”
“不对,亲兄妹两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谢的。我笃定他们是在约定一起出去吃饭。”
“……”
一旁的钱庄公子爷悻悻的擦了把汗,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动手打人。要是态度再蛮横一点,恐怕就一丁点约会程苓洛的希望都没有了。
自从这天的事件过后,再也没有公子哥们聚集在程苓洛的教室门口等她下课了。同时,校园里又多出了一道传言:“花颜月貌的中文系新生程苓洛,还有一个哥哥叫程文,如果想获得程苓洛的好感,就必须先讨好这位哥哥。”
只是不论那些有心思的学生怎么找,也打听不到这个程文身在什么系,更不用说想要联系上他了。
二
张文终于也得到了照看程苓洛的机会。对他而言,似乎从到程家开始,保护程苓洛就是他的天职。虽说程苓洛始终是有个主人的身份,但其对待一切人或物都一视同仁的态度常常会让他忘记这点。再加上离开了那所等级严格的上海大宅子,他逐渐开始放下了主佣之别,以至于现在都开始直呼程苓洛的名字了,有时甚至直接喊她“苓洛”。
而对于程苓洛而言,张文开始给她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在上海时,他虽然是佣人,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就和他的父亲以及这个家里的每个人一样,那种压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现在,张文第一次给了她打破枷锁的感觉,这也是她肯和张文说话的原因。
在北平的日子里,程苓洛也愿意偶尔去回忆那个大宅子里的生活了。但,只要是她顾及的回忆片段,都是有张文的。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刻意把记忆中的张文一个个挑出来,如果非要给自己一个解释,可以说是张文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点小惊喜。就像第一次被一张精美的邮票吸引了的人,一定会回家翻箱倒柜找到过去所有的信件,然后将上面的邮票一张张过目。
程苓洛突然发现,张文对自己,未免有些太好了。自己生来便是个善忧愁,郁郁寡欢的人,当她向家人诉说时,她的父母只会拿各种价值不菲的礼物来哄她。整个家中,能耐心听她说完所有消极悲哀的话,并尊重她每一个选择的人,只有张文。
但她内心压抑,一直认为张文只是刻意讨好她,只不过也是想哄好自己,好在父亲那里交差。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宁愿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值得对外面的人敞开心扉。
“他究竟是怎样的想法。”程苓洛蹙起眉头,不愿再想此事,想多了又会头疼。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底,民国二十二年即将到来。十二月的北平已飞絮飘雪,屋顶、街道、城墙都覆上了一层不厚的积雪,整个世界已然是一片银装素裹。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平安夜。在皎洁的月光下,国立北京大学像是被一层淡淡的轻纱给笼住了,不时刮起微风,零落下来的几片雪花被吹的摆来摆去。
程苓洛站在未名湖边,头上一顶毛绒圣诞帽,身着素色的棉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抬头望着闪烁的夜空,一边焦急地跺着脚:“张文到底卖的什么药。”
下午的时候,张文照例提前到程苓洛的教室门口晃悠着。等到下课,这次的张文竟然主动走进了教室,来到程苓洛的桌前,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程苓洛,你喜欢的钟先生出了新书了。我中午正好在书店看到,挤破了头才买回来一本。”
程苓洛装书的动作停了停,这张文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钟先生的书,八成是在上海的时候站在旁边也在偷偷看我的书。同时又感到疑惑,这钟先生每次发布新书总能见报,这次怎么一点提前的消息都没有。
“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呗,反正这本书我不要,本打算今晚送给你。可惜,书下一次印刷出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那你今晚把书带给我看!”程苓洛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但又不甘心,如果今晚没见到书,定要一纸信笺下江南,让他好看。
“那好啊,今晚八点我们在未名湖南岸见面。你可得想好以后怎么谢我啊。”仿佛取得了革命性的胜利,张文得意的笑容快要划出窗口,伸到外面的天空弯成一道彩虹。
可现在,程苓洛再次环顾四周,依旧没有半个人影,张文竟敢当她鸽子。这天放学后,程苓洛没来得及去吃饭,就去参加了元旦晚会一项节目的彩排,直到七点半才收工。她不是个能忍受迟到的人,担心若先去吃饭不能准时赴约,所以一直到现在,她还饿着呢。而现在,正是饥寒交迫。
这种体验程苓洛还真没感受过,看着眼前静谧如雾的湖畔,竟觉得有些好笑。
就在这时,一阵烤鸭的香味徐徐飘过,触得程苓洛的鼻尖,然后就绕着她转。正饿着呢,四处找着香味的来源,回头一看,张文手机捧着一盒烤鸭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才明白原来不是香味绕着她转,是这作弄人的张文踮起脚尖在她背后转来转去。
程苓洛又生气,又想笑,还有点想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作何姿态,就一把推向张文,使劲的跺了跺脚:“这么晚才来,书呢?”
张文眼神打着转,装腔作着怪调:“卖了。”
“卖了?卖了做什么?”
“嘿嘿,换烤鸭啊。”把手里捧着的烤鸭凑到程苓洛的面前,“你看,还冒着热气呢。饿了吧?”
听到这,程苓洛皱起了眉头,眼睛瞪的圆圆的,没有说话便要离开。若不是实在被钟先生的新书所吸引,自己断不会答应赴约的。饿着肚子,在这冷风中等了半天,可张文却又迟到,又开着无厘头的玩笑,顿时好感大减。
张文眼看程苓洛是真生气了,连忙伸手去拉:“对不起,苓洛。根本就没什么新书,可是我不这么说的话,你能同意出来见我吗?”
被突然握住的手腕,像触电一样收回。程苓洛刚准备继续说些什么语气不太好的话,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了她头顶的圣诞帽,打了个圈就漂在了湖面中央。一时慌乱不知所措,对于那顶帽子,她是极为喜爱的。突然手中莫名多出来一盒烤鸭,就看到一个人影“扑通”一声扎进水里。
那人正是张文,正奋力的打着水花游向湖中央的帽子,这是十二月的北方晚上,天空仍在飘雪,这湖水,凉的彻骨。
好不容易,张文成功取到了帽子。岸上,程苓洛眼神闪烁,紧紧咬住下唇,面色更白了一些。望着游过来的张文,他越游越慢,双手像沉重极了,划下水去便抬不起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要大声呼救。只是,这个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平安夜,同校生大都出校玩去了。
万幸,张文撑到了岸边。半个身子仍在水下,就趴在岸上失去了意识。程苓洛连忙放下手中那早已凉了的烤鸭,拽起张文一只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拖,半天只挪动了一点。又上前去,伸手入水中,冰冷的水刺得她皮肤剧痛,咬牙忍住这疼,在水中抱起张文的双腿往岸上搬。
之后程苓洛去找来了宿舍的几个保安,那其中一个保安一看,这不就是那个行迹诡异的学生吗?怎么不慎落水了?但救人要紧,几个人抬起他,到外边拦住了一辆洋车,送去了医院。
张文最后染上了重感冒,必须要住院修养。这期间,程苓洛也向学校请了病假,一直在张文跟前照顾。如果说最开始张文只是打开了程苓洛心里的一道枷锁,那么此时,他就是已经打开了所有的枷锁,直接触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坐在床边,程苓洛盯着面孔苍白的张文,说不出话来,但眼睛就像包含着露水的花朵,一碰就有泪滴落下。这已经是第三天了,高烧还没有退。
张文正式住院的第一天,也就是圣诞节,刚刚醒来的他,看到面容惨淡的程苓洛,很是吃惊,吃力的张着嘴:“我觉得那顶帽子真适合你,尤其是昨天晚上。Merry Christmas.”
三
坐在火车上的程苓洛,沉浸于往事之中,嘴角微微勾起一道弧度,连张文已站在她身边都没有注意到。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上海站了,小姐,请您做好准备。”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一眼看见面无表情的张文站在旁边,故意扭过头:“好的,我知道了。你回去那个车厢吧。”
张文走了,程苓洛又偷偷抬头望着他的背影,作出一抹苦笑。
是的,在平安夜之后,两人就过着情侣般的生活了。
他们如影随形般的生活,让学校里的人渐渐知道了,程苓洛并没有所谓的哥哥,只有一个男友,叫张文。
他们并肩走过的路可以说遍布了整个北平,在各地游玩,请人照相,吃各种北方小吃。
第一次牵手,在锣鼓巷的小道上;
第一次拥抱,二人站在八达岭长城之上;
第一次接吻,地点回到了未名湖,这时的湖畔已开满了缤纷的花朵,正是良辰好景,月光之下,影绰二人。
程苓洛爱上了北方,北方的大学给了她最真实的幻想,而南方的家却就像座囚牢。每年过年回家,对她来说,反倒更像是一趟旅行,且是带着压抑氛围的景点。而且在家里,她和张文还不得不掩饰这段感情,二人还没做好准备向家里公布这件事。
时间继续流转,已经到了民国二十五年春天,程苓洛和张文的大学四年就将结束了。
五月的一个下午,和煦的日光照得人暖暖的,草坪浅绿色的草儿也被照的有些半透明了。张文盘腿坐在草地上,手里摆弄着一架黄色的风筝,看图案像是一只黄鹂。程苓洛就趴在他的背上,拨着他的头发玩,只是黛眉微蹙,脸上一副愁容。
“呆子,我今晚就写信回家把我们的事告诉父母吧。迟早是要让他们知道的。”程苓洛在张文耳边呢喃着,她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只是此时更多了一分温柔。
张文用双手将风筝轻轻举起来,看了半天:“我觉得…再等等吧…”
程苓洛在背后锤了他一拳,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还是顾虑两人身份的差别,一主一佣,父亲肯定不会同意。但程苓洛心里也早已做好打算,今晚是一定要写信寄回去的,不论家里怎么反对,她都要坚持到底。
毕竟这世上,能让她——一个让旁人看来甚是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女子——敞开心灵的,只有一个张文。
“走,放风筝去!”张文一把拉起地上的程苓洛,牵起了她,往高处走去。
数日后,程苓洛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上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她眼光如此底下,没有高雅志向。并且信中告诉,当她大学毕业回上海后,只能休息一周,便要再度动身,乘渡轮前往美国。现在局势相当不稳定了,日本人随时可能全面开战,上海也不是个安全之地。考虑再三,程帷决定把她和大女儿一起送往一直在美国做生意的长子那,也正好能在国外读书,考取个学位。
看到内容的程苓洛自然很不开心,不过倒也是预料到了。她准备先去找张文商量,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将他两的关系传达到上海那边了,心想,这样张文应该能更勇敢果断一点了吧。
当晚,程苓洛就去找了张文。结果是,张文确实果断了,但果断的让程苓洛绝望。
“张文!你再说一遍!”程苓洛全身都在颤抖,手中父亲的回信不知被吹落到了哪里,她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惶恐。
“苓洛,我们分手吧。该结束了。对不起,是我懦弱了。”张文低着头,不敢看程苓洛的脸,也不敢让程苓洛看到他。没人注意到,一连串泪珠,就这样垂直着低落到了地上,瞬间被多孔的地面吸收干净。
程苓洛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自己倾注了所有希望与爱情的人,正转身离开。想动,又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走到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了,与这条路一起,消失在了尽头。
程苓洛做梦也没想到,收到回信的不止她一人。张文也同时收到了程帷的信件,在信里,程帷百般羞辱张文,鄙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后还拿将张父赶出家门做威胁,逼他与程苓洛拉开距离。
张文想到自己的父亲,一切勇气都消散不见,他父亲已经是不复壮年了,母亲在他年幼时就去世了。若离开了程家,父亲根本没有安家的地方,而自己虽说在大学读完了土木系,但在这动乱的局势下,哪里有他能带着父亲去工作的地方。再退一步,他总不能连累程苓洛和自己流浪。或许,放手,才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一枝合欢树叶,断落下来,轻轻的落在了程苓洛的脚下,本在夜晚闭合着的对叶,缓缓展开,各自安于一边。
四
长长的鸣笛声响起,火车节奏也开始愈来愈慢,上海站就在前面了。
程苓洛收回心思,动作极小的抹了抹眼睛,她知道,一会张文就会出现,帮她拿走行李。哪怕是现在,程苓洛也尽量想自己能在张文面前,有一副好看的脸色。
张文在已经开始拥挤的过道中穿行过来,正要开口,程苓洛先站了起来,眼神躲避着他:“不用说了。走吧。”
二人出了车厢,程家人已在不远处等候了,张父也在,只是面孔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思绪重重一起袭来,张文又忍不住要难过,可双手都提着箱子,没有手擦拭即将滚落的眼泪。
一条浅蓝色绣花软布出现在了眼前,替他抹去挂在眼眶的水滴,又依恋似的在他脸上停留了会,才不舍的离开。程苓洛已是顾不了那么多了,纵使当着父亲的面,她也不再掩藏自己对张文的爱。
张文只感到面颊一阵热痛,但也眷恋这一份温柔。他们二人尚能见面的日子,都已不多了。
程帷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拄着拐杖转身离去。一旁的张父连忙跟上去,追在身后,弄首作揖:“老爷,老爷。请您宽恕我那不懂事的儿子,他虽然愚笨,但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肯定能分得清对错的……”
刚到家的晚上,程苓洛就一反冰霜常态,与程帷闹得不可开交。第一,她绝不会和张文分手;第二,她也不同意跟姐姐一起去美国。
父女俩的争执声一直响到了大半夜,张氏父子两人站在一楼,听着二楼房间里传出来的动静,心中各有一番不同愁绪。
程帷甩门而出,看着楼下的两名家佣,吹胡子瞪眼的咆哮:“你们两个混蛋还在这里看热闹?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快滚!”张文心中忍不了怒火中烧,但一想到身旁的父亲,只好跟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张文无心躺下,趴在桌子上抱头抓狂。他开始感叹命运的不公,开始痛恨势利的程帷,开始恶心自己的懦弱。为什么他就不能和自己的挚爱在一起?为何下等人的子孙也终是下等人?
就在他快要陷入疯狂的时候,一阵急而轻的敲门声传入耳中。他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一步跳到了门前,打开了门,他的预感绝对不会错的,程苓洛正站在门前。
程苓洛快速钻到屋子里,脸上挂起了久违的笑容:“我们...”张文用力的拥抱,使得程苓洛又咽下了后面的话。
将程苓洛揽在怀中,张文感觉自己如灵魂得到了救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缠绵良久。张文将嘴印上了程苓洛的唇,程苓洛也暗示地迎合他,一切都贴合的完美。
程苓洛突然挣脱出来,带着兴奋看着张文:“我们私奔吧!我带了足够的钱了!到一个没人会打扰我们的地方,你就是我整个世界。”
张文眼中起雾,看向程苓洛也变得柔情似水。
一周之后。
太阳快要落山了,整个上海的颜色变成了暖黄色,连汽车驶过的轰鸣声都是暖色调的。
张文奔跑在人群拥挤的外滩大路上,来不及躲十字路口横穿过来的车辆,一股脑的向前奔跑。他已经不知跑了多远了,喉咙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双腿已快要断掉,全身不断渗出汗水,就像温泉旁会渗水的石头。
拖着狼狈不堪的身体,张文站在了横跨长江的大桥上,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桥东边忽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张文恍惚的望过去,一艘大型邮船已经驶出了外滩港口。双手颤抖着撑住桥上的护栏,以保证发软的双腿不跪倒下去。两行清泪顺势滑下,在空中落了很久,最终与长江水混为一体。
他开始害怕,开始后悔。后悔没有答应程苓洛去私奔,他担心自己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幼稚的以为只要程苓洛能安定的生活下去,他就满足了。可此刻,真实的分别才让他体会到了断肠人的痛苦。
远方邮船上,一名女子身着花雾连衣裙,左耳边别着一只合欢花。漆黑的双眸看向逐渐退后的上海,在落日余晖下,长长的桥中央隐隐约约有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是多么微不足道。海风吹过,迷了眼睛,可能海风是带着盐分的吧,这一吹,竟红肿了眼角。可她,本就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啊。
落日已完全没入地平线以下,小半边的天仍泛着微黄。
风一吹便将那小片晚霞吹过去了。
就在此刻,两处不同的地方。
各响起一声。
“扑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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