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照大旗

                     

落日照大旗

1

他，站在万里江山的巅顶。看，脚底乌云翻滚的尘世。剑眉深锁，明眸幽深掩不住那一世的哀愁。那晚空气搅动拨乱着落日前的最后一丝温存，像她的脸庞，红红的宛如十八岁那年的天真无邪。

他压抑着声音发出了悠长的呜咽，像孩子一样掉下了眼泪。

请别给它再加上什么英雄的冠冕，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在赢得了无数次的战役、美女，荣耀和信任后发现终究孑然一生的孤傲。没有她，他得到了这一切与谁分享？他伸手可及的江山。他看着她的眼睛，明亮中带着隐隐的阴翳，皓月般的美丽脸颊上是极尽挣扎和疲惫后的清心寡欲。罢了罢了，这片江山原本就是她的，只要她开心，只要她还如初春苏醒过来的清泉溶化了寒冬的冰冻，只要还可以看到她的笑，他愿意！

于是他把已经到手的半壁江山交到她儿子的手上，他对她说：“等我拿下了整座大明的江山，你要拿一件最宝贵的东西跟我交换。”她看着他，显然是不明所以。他冷冷的笑。玉儿，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那一年他年纪还小，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八哥把他放在他的马背上奔驰，他只敢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两只手抱住八哥的腰抓紧他的腰带朦胧中似乎像无数个梦，他曾梦到自己站在悬崖边一失足的情形，他也是这样抓住八哥的身体紧张的大喊：“八哥救我！”

皇太极在马背上一遍喘息一遍含糊的大声斥责他：“男子汉大丈夫怎如此胆怯，别忘了我们的祖先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他的胸中开始如一团烈火在燃烧，灼热难耐然后开始蔓延伸展至四肢如一匹被驯服的野马般放开四蹄英武威慑。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的科尔沁草原，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风里有青草的甜腻的清香还有牛羊的膻腥味。穿着蒙古袍子哼唱着科尔沁民谣的牧民们骑在马背上挥舞着长鞭。那悠远的曲调就这样长久的回荡在他记忆中的那场风花雪月。

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科尔沁的小姑娘，穿着草绿色的小夹袄，白色的裘毛滚边。羊毛做的小毡帽。帽檐上串着许多彩色的小珠子长长地垂到胸前。大而浓墨的眼睛陌生而怯羞。

她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最小的格格。贝勒寨桑最珍爱的小女儿。

她叫玉儿，像玉一样的冰清雪润，熠熠其华。美的倾国倾城。

2

四年后。

他站在平静的昆都伦河岸抬头看苍鹰，看着它姿态苍凉的滑翼而过，悲怆的声音直冲云霄，鼓噪在他的耳畔隐隐回荡。

你看连鹰都知道在鸣嚎，都在感慨伟大的昆都伦汗王努尔哈赤的离开，他是他最敬重的阿玛，他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紧闭的宫门里正发生着一切可怕的政变。七大旗主共聚一堂争论不休，有的竟然为继承人到底该谁兵戎相见喋血灵堂。

“父汗，您看这就是您的好儿孙们！”他朝西北方龙腾的祥云深深地跪拜下去，他相信父汗已经化作天边的那只苍鹰正看着他，看着他。

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正奔他而来，他知道是他的弟弟多铎，他仍旧闭着眼睛不声不响。

“哥，你怎么在这里，旗主们都在拥护你呢！“多铎急的拉着他的衣服几乎跌一个趔趄。

“多铎，汗父死骨未寒。你难道让他在天上看着我们自相残杀吗？“他义正言辞让多铎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听我的令，正白旗按兵不动，违令者斩！“

父汗，就让儿臣送送您，戎马一生，浴血疆场如今您可以好好歇息了。他陷入了沉思。

“是......皇太极“多铎脸上是极大的沮丧与不满，“哥，你知道父汗的遗命......”

“多铎不要多嘴”他沉思了片刻一时失了神，“是八哥啊.....”

他看见过夕阳落日下的严整的八旗子弟，威武震慑，黄昏的号角声格外的凄清，他想起父汗带着他检阅三军的情形，他第一次接手正白旗父汗对他说：“多尔衮，阿玛把剩下的江山交给你打。”那时候的他年少英豪跃跃欲试，他是在父亲的马背上长大的，他知道父汗让他独当一面的时候来了，父汗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这一天的到来，就像天上的雄鹰渴望得到广袤的大草原上悠远的天空。一样的豪迈。

夕阳的余晖照耀着阿玛脸上的沟壑，苍老而疲惫，英雄也有末路。在时间面前谁都会倒下，谁都无能为力。

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语言来安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看见阿玛的眼中有一种悲壮的情绪，隐隐的疼。

他站直身躯凝视了好久突然慢慢的单膝着地，男儿流血不流泪，他必须让阿玛放心。

“阿玛你看到了吗？皇太极他赢了。”他苦笑着猛的灌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直冲鼻息，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这中原的酒，除了伤身和伤心，他品不出其他的味道。

3

他又看见了她，在皇太极的登基大典上。

那一年是在科尔沁草原，他第一次看见这位只有十四岁的小格格。

如今，她已然出落成一位大美人。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瞬间像是忘记了他的所思所想。他看着她穿着蒙古的大红色的锈袍赤着足在大殿尽情的舞动，宛如一只纷飞的蝴蝶，她大大的灵动的眼睛无意间瞥见了他，羞赧的一笑，她认识他。这位闻名科尔沁的少年英雄。

命运就这样安排他们咫尺天涯，那一刻他忘记了他已经是大清的十四贝勒和硕亲王，忘记了答应阿玛要拿下大明的江山，忘记了他时刻的警惕和蓄势待发。他感觉到这一刻活着是那么的轻松。

皇太极夺取了他的江山也剥夺了他一生的快乐，只到他遇见了玉儿。

玉儿，你不知道自从再次见你，我竟有了一种放下一切与你携手今生的冲动，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一起回科尔沁，回到蓝天白云下的敖包，让夜晚璀璨的星光照着你香甜的梦，远处的篝火，浓烟滚滚，而我醉了就再也不想醒来。

他真的醉了，他拿起酒杯冲那个高高在上的金銮殿至高无上的胜利者，一饮而尽

辛辣浓烈的酒气灼烧着他的喉咙。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无意间看见离他老远的多铎，他的亲弟弟，他眼睛里面的悲凉和难过。

多铎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丢了江山，哥哥照顾你不周啊。

他心里在呐喊，撕心裂肺的呐喊。

“八哥，今天恭喜你.....得偿.....所愿“他仍掉手里的半杯残酒，看见皇太极的脸上浮过一片尴尬的阴云，继而怒形于色又强装镇定的淡淡一笑：“十四弟，你喝多了。”

哈哈哈。

他笑，他是喝多了，他在欣赏玉儿大殿上的舞姿，多么纯洁的歌舞升平粉刷的太平。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宁愿去看他的长戟，他余晖下壮观的战旗，秋风飒飒，大明朝的江山已经大势去矣，阿玛，你看到了吗，我快拿下了你在图纸上的圈点。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的不快乐。

他在众目睽睽的冷场中走出了大殿，身后是隆重的一声响那是一道向他永远关闭的世界，他不禁回过头来，他发现他错了。玉儿还在里面。

事情还是发生了。

两个月后，在他发兵征讨袁崇焕之时，宫里却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大红的绸缎一直从正殿通向深宫别苑，同时浴血疆场的他看到彩霞满天落日西沉。

快马来报，宫里办喜事了，皇帝要娶侧福晋，娶得正是他的玉儿。是玉儿，为什么是她，皇太极！

他的胸口一阵剧痛，一支利箭飞驰而来刺穿他的铠甲，鲜血炫目的在他眼中氤氲成烟雾，慢慢的，他再也看不见了。将士们看见他们的元帅在马背上沉重的倒下，倒在尸骨如山的铁蹄下，他的嘴角流出是黑色的汁液眼睛紧闭，苍白的脸上是死灰的颜色。像落日下西沉的暮色极远极淡散尽山峦雾霭。黑暗沉寂。

4

他没有死，为什么让他活着？他看见玉儿坐于榻前泪眸盈盈哀伤极致，那道忧愁是抹不掉的迷雾。他伸出手来企图撩拨这尘世间唯一的一点挂碍，她憔悴了。也瘦了好多。那双美丽的眼睛黯淡了如一洼潭水，苍白的脸上是疲惫的浅笑，一夕已隔永诀。她见他醒来，只能笑脸相向。他亦是苦涩，唇边展现出一抹深入骨髓的讽刺他忘了那是微笑还是一种无声的哀嚎。

玉儿，如今你是玉儿还是我的嫂嫂。

他转过头闭上眼睛，皇太极让自己的侧福晋去探望她的小叔子就是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吧，还是嫌他的心绞的不够碎？想多来几刀等到血流到干涸再重新掀开伤口洒上一把盐。

皇太极，如果你是这么看我多尔衮的那么你错了，我要让你看看什么叫笑到最后他于无声中睁开眼睛直视着她，浅浅的一笑：“多谢八哥挂念，我很好！”

她眨了一下大眼睛，有一颗泪水终于忍住了，唇角边似乎有一朵微笑将绽未展。最后她只是顺应的点了一下头，欲言又止。

是啊，能说什么？所有的结局都已铺展只剩一段空白的回忆——

那年的科尔沁天高气爽烈马长嘶余晖脉脉。他牵着马，马背上坐着她。落日的金辉印着她橘红色的倩影，镀着暮霭的群岚葱郁的草色漫山遍野连绵起伏。科尔沁的民谣在唱——

这里的芳草青青

　　这里的乳香飘飘　　

　　这里有醇香的美酒　

这里有马背的歌谣

如痴如醉，那个时候她忽然勒住了缰绳，绳子的一端牵住了他的手，他一愣，下意识的回头看见她，她亮亮的眼睛里闪出令人悸动的色彩，深深凝视的目光中两颗年轻的心漂浮在云雾里，只到月落星沉。草原的夜，如此的深沉如此的宁静遥远的篝火熊熊的冒着浓黑的烟尘。

他们就这样策马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马也累了。这样的夜晚是如此的温馨，他好想一辈子都这样，跟自己最心爱的姑娘过这种与世无争清心寡欲的生活。

那个时候他忘了他是多尔衮，那个玩转江山于鼓掌之中的王子。那个令天下英豪闻风生畏的少年战神。那个曾劫洗大同屠城三日的凶煞恶魔。在他温存而多情的内心永远澎湃着波涛汹涌的英雄之气，血染了那晚天边的一朵彩霞，他对着他最心爱的姑娘露出了一抹人世间最绚烂夺目的微笑。

5

“玉儿，我不知道是谁赢了，斗来斗去，我们只是输给了时间，皇太极是输了生命而我是输了青春，输了皇位，输了江山，输了你！”

“玉儿，我把大清江山拱手让给你的儿子福临，我累了，只想牵着我的马。回到那片草原，那片初次与你相识的地方。”

“福临真的长大了，今天他已第三次违抗了我的命令。还要削我的爵位撤我的头衔赶我出宗庙，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另一个爱新觉罗.皇太极。我看见他目光里复仇的火焰真的好像他的父亲，所以我就给了他一点教训，因为我讨厌那个人的眼睛。”

二十年过去了。

他再次看见了她的眼睛，她还是那么谨慎那么顺应拼命的躲闪他的目光，他淡淡的一笑：“玉儿，你说过只要我拿江山跟你交换，你什么都答应我的。”

她牵强的一笑，可是仍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心痛了！她在害怕，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冲到她面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捏的那么紧，她忽然变的那么脆弱，眼泪啪嗒啪嗒的直掉下来。他看见她依然是那么美丽像一朵雪莲圣洁的冰封在亘古的黑暗中。清癯秀雅。

他从嘴角发出低低的轻笑，怪诞而轻浮，手上一用力一道血痕出现在她的下颚。他不禁一愣。他怎么做出了伤害她的事。

她目光里的水雾突然凝固了，脸上充满仇恨的看着他：“你要怎样交易。”

他毫无防备的被邪恶占据，心里却低低的轻唤：“玉儿！”

他抓住了她的手于云雾中散开的一股柔情，翻开乌云的一角光芒璀璨。他深深的凝视她，真心实意：“嫁给我！”

她不动神色的僵持，脸上挂满尴尬与震惊还有某些说不清的情绪，很久很久，她抽出了她的手无奈的低垂下头：“多尔衮。你真疯了。”

他看着她转过身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不知道在何时已经失去了她。原来岁月里的一些东西，那些所谓的山盟海誓天荒地老，那些长长久久的等待与割舍信念与向往，都化了，淡化在空气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他最后一次看见的是喀喇城墙上橘色的落日，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攻城拔寨，那个时候阿玛还在，额娘，多铎还在，还有那个面容亲善的八哥，他的脸上没有野心家的阴鸷，只有和善的眼神，温雅如水的目光，他一直很喜欢的哥哥。

还有玉儿，她水一样潋滟的微笑，松软如杨柳的细腰彩缎舞动殿内的琉璃光泽，她与他凝视，凝视，再也不会突然调转头走掉，她模糊朦胧的美丽永远会沉睡在他的梦里面，永远！

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多尔衮病卒于喀喇城。

后记：多尔衮死后，顺治帝和其旗下的臣僚为发泄私欲，竟然掘墓鞭尸。后又被伦谋逆罪削爵、撤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孝庄对此，不置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