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世界华语悬疑文学大赛】征稿活动,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01
每当休息的时候,方沫就会静静地看着窗外,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仿佛是知道自己是被囚禁着,瘦小的身躯,在冬日的黄昏中投成一道剪影,如泡沫般虚幻,又像床头那支细嫩的百合一样,似乎随时都会凋零。
“好了,我们继续。”我拿起一张卡片,用笔指着上面的字,“来,跟我念,东、方。”
“东、方。”方沫很轻松地读了出来。
我又指着下面一行的词,“泡、沫。”
“泡、沫。”她也很容易就念了出来。
我把“东”和“泡”遮住,“方、沫。”
“夫、夫、昂、夫……”她好像突然就不会说话了一样,不停地尝试,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别着急,慢慢来。方、沫。”我像一位父亲一样耐心地重复着。
“……抱歉,不行。”她尝试了快两分钟,但还是念不出自己的名字。
事情要从五天前说起。我接到何教授的电话,让我帮忙去给一个患者做个治疗。何教授很少让我们这些学生帮忙,而一旦开口,就说明真的是遇到麻烦了。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我没想到这个麻烦竟然是这么的麻烦。
患者就是方沫,是C大二年级的学生,外省人。三个月前,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叫张睿哲,是她的学长。一周前的一个晚上,两人从酒吧出来,张睿哲突然冲到大街上,被一辆SUV碾了过去,当场死亡。虽然现场惨不忍睹,但是线索很清晰——SUV上的行车记录仪记下了全过程。年轻人发酒疯引发交通事故,案件定性、解决都不应该有太大麻烦,如果张睿哲不是某位大领导的独子的话。
因为记录仪只拍到了张睿哲冲到车前的画面,所以张睿哲的父母认为,儿子未必是冲过去,也可能是被旁边的方沫推过去的。即便方沫没有动手,也有她用语言怂恿的可能性。总之,就是觉得儿子死的蹊跷。倒不是大领导仗势欺人,也不是指着方沫家能给多少赔偿,只是想求个真相。找到一个证据十足的真相,比单纯的结案难得多。但领导有命,警方只能尝试去挖掘。
然而案件的调查很快就出了问题,在讯问方沫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事:方沫无法说出张睿哲的名字,不仅是张睿哲的,而是她无法用任何方式表达任何人的名字,包括她自己的。何教授作为公安局的特聘顾问被请了过来,经他初步诊断,方沫应是患上了命名性失语症。
命名性失语症,通常由大脑语言中枢病变或受损引起,患者称呼物品及人名的能力丧失,但能叙述某个物品的功能作用,某个人的外部特征。
方沫的这种状态让讯问工作进展变得无比缓慢,一切涉及到人的地方,都要靠各种侧面描述来表达。语言治疗并非何教授所长,所以把我叫了过来。真正接触方沫之后,我发现她的情况更为特殊。其一,方沫的脑部CT显示她的脑组织一切正常;其二,方沫只是针对人名失语,物品还能正常叫出名字。所以准确地说,方沫患上的应被称为人名失语症。
这种状况,很难不让警方怀疑方沫是在为了拖延调查进度装病。于是我做了一个实验,对方沫进行了浅度催眠,结果在恍惚状态下,方沫依然无法说出任何一个人名。作为对照,我还对一位老刑警进行了同样的催眠,虽然他自认有较强的心理防御能力,但估计是最近比较注重学习,稍微引导了一下,一串以革命伟人命名的政治理论就像贯口一样脱口而出。
有何教授和我做背书,警方也只好承认方沫患病,并接受很难直接从她身上获得线索的事实,转而其他地方寻找突破。不过方沫作为重要证人——也许说嫌疑人更确切,不能就这么让她回去上学,所以警方和学校协商,给方沫安排了一个内部的招待所,对她进行治疗,实际上是软禁。
结束了今天的治疗,走出房间。门口,老梁和小马正在小声说笑着。老梁全名梁国栋,他就是之前配合我做实验的老刑警,也是这起案件调查工作的主要负责人。马静是他的徒弟,是个年轻的女警,主要负责的是在这里照顾,或者说是看守方沫。
“看样子不怎么顺利啊?”老梁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今天什么进展了。
“还是老样子。”
“今儿我看到一句话,挺有意思。‘不要尝试去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怎么,你还是觉得方沫是装的?”当初就是老梁先提出方沫装病的可能的。
“老刑警的直觉。”
“那你是觉得她做过这方面的特训?比你这个老刑警都强?”
“总有这种可能不是?”
“现在的小姑娘,闲的的时候要么逛街要么追剧要么谈恋爱,可再怎么闲也不会去训练这个吧?”
“没准她就是这么个奇葩呢?”
闲聊了几句,和小马道了别,我们走出了招待所。正要上车,老梁的手机响了,我知趣地先上车等着。约莫过了五分钟老梁才打完电话,上车后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说话。
“孟医生,方沫的这个病,会不会……传染?”
02
警方在方沫身上碰壁之后,开始着手调查张方二人的社交圈,主要想了解两人之间是否有矛盾,来推测方沫有没有杀害张睿哲的动机。一开始查验了两人的手机和社交工具,张睿哲和方沫聊天记录虽然量很大,但主要都是些小时候的经历和家庭琐事之类的,有时还谈谈人生聊聊理想什么的,没有看到任何可能存在的冲突点。之后又去询问与两人亲近的同学朋友,也普遍表示没听说过两人发生过什么矛盾。直到最后,一位警员提到了方沫现在的状态,有一个学生说了一句:“好像最近一段时间,也没听过张睿哲喊过别人的名字唉。”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C大和一群孩子聊天,来确定一个死人是否得过失语症?”我感觉脑仁儿发疼,不停地揉着眉头,“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解释一下失语症的成因,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种病会不会传染的问题。”
“算了算了,我知道我问了一个外行问题。但你也不能否认,如果张睿哲也得过失语症的话,那么方沫变成现在这样,被传染倒是最简单的一种解释。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条线索,劳驾和我跑一趟吧。”
到了C大,跟着老梁进了办公楼,一个老师带着几个学生在一间会议室等我们。老师介绍,这些都是学校里和张睿哲走的比较近的同学。我和老梁向他们仔细地确认了一些细节,虽然半个月前的记忆不甚可靠,但在众人相互印证之下,我们认为张睿哲有很大可能也曾患过人名失语症。不过他本身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困扰,加上在学校朋友之间称呼外号较多,所以并不引人注目。此外,还有人反映了一个情况,最近几个月张睿哲举止有些奇怪,健忘,丢三落四,性子也突然闷了很多。特别是他和方沫在一起让很多人吃惊,因为张睿哲以前的女朋友都是特别时尚的那种,而非方沫这样柔柔弱弱的朴素姑娘。
对各种线索进行了整合,最后基本确定张睿哲应该是半年前发生变化的。我们问半年前张睿哲是否遇到过什么事,几个学生支支吾吾,偷偷看着老师。看到这个场面,老梁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和老师道了声谢,就带我离开了。
出来以后,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老梁说:“大概半年前,C大发生了一起学生跳楼事件。虽然案子不是我经手的,但是听说有个大领导的孩子当时吓得不轻,所以局里挺重视。看来说的应该就是张睿哲了。”
我们又一路赶到公安局,老梁调出了C大学生跳楼事件的卷宗。
跳楼的是一个大四的女生,名叫钱芳,人长得漂亮,在学校很受男生欢迎。钱芳平时很注重打扮,特别是去世前一段时间,购置了大量了奢侈品,她的舍友一度认为她被哪个富豪保养了。但是事后调查发现,这些钱是钱芳凭借姣好的外貌,在某借贷平台上用裸照换来的,也就是所谓的“裸贷”。冲动消费,无力还债,又不愿肉偿,于是选择了最激烈的反抗方式。
让我们在意的是,张睿哲并非是我们原先想象的那样,只是路过受到惊吓,实际上钱芳和张睿哲关系很不错。检查钱芳的手机时,除了放贷人发的恐吓信息,还在微信里找到她和张睿哲繁多的聊天信息。虽然聊天内容上从校园琐事到个人成长无所不包,但是字里行间并没有情侣的亲密感。不过钱芳去世前几天,两人每天都聊到深夜,而且钱芳在语言中已经显示出自杀的苗头。所以钱芳跳楼的时候,张睿哲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进行劝阻,可惜最后失败了。卷宗里还有一张光盘,是当时一个在附近的学生用手机拍的视频,还发到了网上,但很快就被校方动用关系删除了,只有警方这里拷贝了一份备案用。
拍摄视频的人是住在侧楼上同一层宿舍的学生,所以角度很正,距离也不远,声音录得很清楚。视频里,钱芳坐在窗台上,张睿哲从隔壁宿舍的窗户探出身子(卷宗里注明,当时钱芳把自己宿舍的门反锁并堵死,别人进不去),不停地劝说着。钱芳一直沉默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永别了,张睿哲!”话还没喊完,人已经跳了下去。
老梁把最后这几秒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总觉得钱芳最后这句话不太对劲啊。”
“怎么了?”
“在这种场合,语气还有用词,总觉得哪里有点问题。而且最后张睿哲的表情也不太自然。”
“看到好朋友跳楼,谁的表情都会不自然吧?我觉得你多心了。”
“但愿如此吧。”老梁抬起头看着我,“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么,这种病有没有传染的可能?张睿哲患上了人名失语症,之后方沫也得了同样的病。两个人先后患上这么奇怪的病,你觉得是巧合么?”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可以传染,无论是哪一种失语症,都没听说过。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可以传染,为什么他们周围其他人都没有事?”
“也许是出现了一种新的病毒,没有传染也可能是传播途径比较特殊,就像艾滋,不是拉拉手就能染上的。”
“艾滋?”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张睿哲和方沫也算是情侣,跳出医学角度,仅从逻辑来看的话,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不仅仅是他俩,如果这真是一种传染病的话,张睿哲的病原又是什么?”
这次我愣的时间更长,“你是说……”
“还记得今天见的那些学生说过的话么?钱芳这样的姑娘,正合张睿哲的口味啊。”老梁敲了敲屏幕,“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像咱们,有些事情可不是成了情侣才能做。”
03
虽说方沫是嫌疑人,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是刚刚目睹了男友死亡的小女生。出于照顾情绪考虑,一些隐私的问题没有直接问她,所以警方直接去了C大周围的小旅馆。也幸亏他们这么做了,不仅找到了张睿哲和方沫的开房记录,也找到了张睿哲和钱芳的,都是在案件发生的前几天。
虽然并不是直接证据,但也基本可以认为张睿哲和两个女生先后发生过性关系。如果钱芳也曾患过人名失语症,那么这两个案件就被一条线索串到了一起。虽说有些不可思议,可就像福尔摩斯所说的那样,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钱芳生前的同学早已毕业,关系近的几个舍友分散全国各地,联系她们需要一定的时间。可即便联系到了,她们对于半年前的生活,特别是和一个死去的舍友的生活,还能记得多少呢?
警方有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办案手法,但作为一个医生,我也有自己的考虑。我的主要任务是对方沫的治疗,对于张睿哲和方沫身上发生的事,比之于“传染”,我更倾向于寻找其他的可能。
我查了不少资料,又联系了一些老同学,最后得出了一些猜测。
如果现有的证据无误的话,张睿哲和方沫患上人名失语症都有同样的契机:目睹一个亲密关系者的死亡。人在受到强烈刺激时,心理自我保护机制会自行发挥作用,对相关的记忆进行美化或者遗忘。张方二人在目睹死亡现场时受到强烈刺激,因此下意识地回避与死者有关的记忆,而人识别其他人最主要的方式,就是相貌和名字。张睿哲和方沫的人名失语症也许并非一开始就是现在这种程度的,更有可能是由针对钱芳和张睿哲这两个名字的失语发展而来的。
虽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但也为我接下来的治疗找到了另一个方向。既然方沫是为了回避男友的相关信息才引发了人名失语症,那么我就让她从零开始建立对一个陌生人的认知,在认知足够充分的情况下,也许可以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继而逐渐恢复说出人名的能力。
“我的名字,孟星松。”我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向方沫解释,“孟,祖姓,我老家祠堂里的族谱上能看到的已经有20多代了;星,按照我们孟家的规矩,我这一代是星字辈;松……我出生后,我父亲出门,看见了院门口的一棵松树。”
“噗……”听到这里,方沫忍不住笑出声来。
也许是受何教授的影响,我也是个怕麻烦别人的性格。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由我自己来充当这个“陌生人”。
我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在方沫诧异的眼光下铺满了桌子,然后坐到她的身边。
“这是我8岁那年生日,我父亲带着我去动物园……”
“这是我大学毕业时候……”
“这是何教授带着我们去香港参加学术论坛……”
这些照片记录了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影像,我打算用这种方式让方沫建立起对我的认知。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方沫压抑了许久,现在听我讲述每张照片背后的事,和我每个阶段的人生,就像小孩子听睡前故事一样放松了下来,但又非常的投入。
“今天我们先到这里吧,明天再给你讲。”
“好的。辛苦您了,孟……”
“怎么了?”我听到她欲言又止,但是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刚才说‘孟’?你叫了我的名字?”
“孟……孟……孟!孟!”方沫越来越激动,不断重复着我的姓氏。
“放轻松,放轻松。”我赶紧翻出写着我的名字的卡片,用笔一个一个地指着,”来,跟我念,孟、星、松。”
“孟……孟……”她不断尝试着,然而还是止步于第一个字。
“好了好了,”我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停下,“今天已经有很大的突破了,看来我的新方法还是有效的,再进行几天可能会继续改善。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
“谢谢你,孟……医生。”她神情非常高兴,一扫近几日的阴霾。
“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但是……”突然,她的表情又沉了下去,“就算我病好了,也不一定能离开这里是么?”
虽然一开始告诉她是为了帮她治病才让她暂住在这里,但是毕竟之前发生过一起血案,还有警方的频繁介入,很容易还是能猜到自己是被变相软禁的事实,倒不如说直到现在方沫还没有吵着要离开,已经是神经大条了。当然,也可能是她早就认清了现实。
不过现在,方沫的病情已经出现了好转的迹象,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向她稍微透个底。
“实话告诉你,之前警方确实是把你当做杀害张睿哲的嫌疑人的。”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听到这里她的身体还是微微抽动了一下。
“但是随着调查的进展,你的嫌疑正在不断变小……”我把和老梁一起查到的关于张睿哲和钱芳的信息,有选择地和方沫说了一下。
“也就是说,因为人名失语症的存在,张睿哲的死已经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案件。如果最后能够找到钱芳也曾患过同样病症的证据,那么也许张睿哲和钱芳的案件就能合并成一个案件。虽然不知道最后案件会如何解决,不过至少你会从嫌疑人的身份中摆脱出来。”
有些事情我并没有告诉她,比如说我对人名失语症的猜测。虽然我对“传染”的说法不甚认同,但毫无疑问的是,若这种解释真的成立,对于方沫的处境是最有利的。可如果警方真的把两起案件合并,那么有一条线索就会由暗转明:得了人名失语症的患者最终都会非自然死亡。这种更像是诅咒的关联,对方沫来讲是一个更残酷的噩耗,所以我向她隐瞒了。治疗不像做数学题,按照既定的方法按部就班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人类对自身奥秘的探索还远未到头,但不管用什么治疗方法,有一个原则都是要坚持的——不能剥夺患者的希望,无论是痊愈的希望,还是生存的希望。
听完我说的话,方沫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又皱了皱眉头,说:“孟医生,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他们我病情好转的事情?至少在我的病完全治好之前。”
我明白她是不想那么早再被警方讯问,就答应了下来。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准备起身离开,没想到衣角被什么勾住了,身子起了一半又被拉了下来,一下子没保持住平衡,又摔在了沙发上。沙发是软的,不至于受什么伤,但问题是这里还有一个人。我压在方沫的身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我,眼波流转。她微微张开的唇间,齐整的牙齿映着粉嫩的舌头,我不禁心跳快了几分,赶紧低下头去。大概是因为屋里暖气开得比较足,方沫穿的比较单薄,我一低头就看到她领口间挤出的一抹雪白,晃得我一阵目眩。上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异性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我一边回忆着,又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可是平日里谁都不会注意到吞咽声,此时却是如此的响亮。方沫大概是听到了,一下红了脸,微微扭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咬了咬舌头,总算回过神来,慌乱着起来收拾东西,一着急几张卡片和笔都散落到沙发下面,也顾不上捡,草草道了声别就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我走出门的时候,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04
新的治疗方法又进行了几天,可是方沫的病情却没再出现好转的迹象。因为有之前的治疗效果摆在那,所以我认为只是治疗时间不够,从未怀疑自己的猜想,直到老梁告诉我一个消息:钱芳的舍友找到了。
当初有三个女生和钱芳住在一个宿舍,虽然时间有些久,但是她们还是能回想起当时钱芳的异常。因为那段时间里钱芳不叫人名而总是“喂喂”地喊人,致使某个舍友为此和她大吵了一架,所以印象比较深。虽然老梁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如果能够找到钱芳的“病原”,无疑更有说服力。可是由于毕业前夕几个女生都在四处实习找工作,所以很难确认钱芳的异常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传染”假设真的成立的话,那么根据多方证据推算,钱芳可能接触“病原”的时间段长达四个月。要调查她四个月内接触的人群,虽然不是一条死路,却是一条比死路更难的九曲十八弯的盘山道。为了尽快给大领导一个交代,老梁他们只好同时寻找其他的线索。
另一方面,我和方沫之间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之前的暧昧意外后,我们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每次再见到她,我都会感到心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性方面的吸引,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联系。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几天进行的新的治疗,我向她坦露了太多关于我的事情的缘故吧。我的童年,我的成长,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像很多友谊是从交换彼此秘密开始的一样,如果一个人了解你的所有,特别是你亲口告诉对方关于你的一切,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在你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我明白我对方沫产生这种特别的亲密感是不合适的,不过既然知道了原因,总是有办法引导消除的。但是情感毕竟是难以控制的,大概因为这种特殊的感情存在,所以我现在才会和老梁争吵起来。
“你知道我用了多少精力才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么?你现在再去和她谈案子,一定会刺激到她,一定会耽误治疗进度的。”
“孟医生,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老梁的语气有些不耐,“是我们在支付方沫的治疗费用,请你来做治疗是为了破案子,所以破案才是第一位的,懂吗?”
“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
“什么?”
“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一句,在我走进医学院的第一天起就这样宣誓过。你们有你们的工作准则,我们也有我们的底线,我相信如果是何教授在这里,他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不知是我的坚持打动了他,还是何教授的名头发挥了作用,最后老梁和我各退一步。老梁可以对方沫进行讯问,但是语气务必温和,不能给她太大压力,讯问时我全程跟随,并且可以在我觉得不合适的时候随时提出终止。
方沫见到老梁有些紧张,我坐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有压力,尽量配合就好。看到我的动作,老梁挑了挑眉头,但并没有说什么。
“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啊。方沫……同学,我们之前曾问过你,张睿哲他……出意外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对吧?”
“嗯。”
“当时你和我们说的是,你们从酒吧出来,一路上他扶着你晃晃悠悠地走,什么话都没说,然后突然冲到马路上,然后被……然后发生了意外,没错吧?”
“对。”
“既然这样,我这里有个东西希望你能看一下。”
老梁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把屏幕转到我们都能看到的角度,然后打开了一个视频。
视频开头是一段街道的画面,拍摄的角度是在街道中间,路两边的街景不断向后退去,然后画面右侧突然跑进来一个年轻的男性。虽然从没见过他的照片,但是我立刻明白了这个视频究竟是什么。
“老梁!”我怒喊了一声,上前想要合上笔记本,但是手刚伸过去,画面就停了。
“放心吧,最后那段画面已经切掉了。”
“你之前可没和我说过你要让她看这个!你到底想干什么!”
“自然是有用。”老梁对我摆了摆手,又对方沫说,“我想让你看的是这个,注意看他的动作。”
老梁在笔记本上把播放到头的视频后退了几秒,然后放大,慢放。张睿哲从右侧进入到画面中间,似乎完全没有被正面冲过来的车吓到,扭头看向右面,张了两下嘴,视频停止。
“幸亏这个车主装的行车记录仪是超清分辨率的,所以很多细节能看的很清楚,特别是最后这里,张睿哲嘴部的两个动作。第一个动作,上牙咬下嘴唇;第二个动作,上下嘴唇轻触一下然后分开。我让唇语专家研究了一下,你知道他说什么吗?”老梁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一下变得锐利无比,“他说,张睿哲说的是‘方沫’,是你的名字。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叫你的名字?你们之前真的没有做任何交谈么?你真的没有向我们隐瞒什么吗?!”
“够了!”看着被老梁逼问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方沫,我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阻止他,“到此为止吧!”
“孟医生,你是在妨碍我的工作!”
“是你在伤害我的病人!”
我和老梁像两只公牛一样对峙着,谁也不退让。
“那个……”方沫细弱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氛围,“当时,我看到他冲过去,然后看到车开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他真的叫了我的名字,可我真的没有注意到。除此之外,我们路上真的什么都没有说,请你相信我,警官,请你相信我……”说到最后,她呜咽了起来。
“这个答案,你满意么?”不知为何,我的语气里夹了几分嘲讽,“你觉得她还会有什么阴谋藏着掖着没有向你交代吗?”
“那就这样吧。”老梁的语气也软了下来,“还记得我们之前看的钱芳的那个视频么?后来我想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如果她真的如我们猜测的那样患上了人名失语症,那为什么她最后能叫出张睿哲的名字?同样,为什么张睿哲在最后的时刻可以叫出方沫的名字?这个异常一定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
冷静下来后,我有些理解了老梁的做法。乍看之下简单明了的案件,不停地浮现出难以解释的线索。在上级的注视下,不仅不能糊弄过去,还要从一堆不合理中翻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这不仅是老梁的压力,也是整个公安部门的压力,所以任何疑点都不能放过。
虽然明白,但是之前毕竟发生了冲突,之后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这个案件最后会如何收尾呢?方沫结局又会怎样?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在床上躺下,等待明天的到来。
不知辗转反侧了多长时间,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凄厉。我迷迷糊糊地拿起电话,来电显示名字是“梁国栋”,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顿时醒了一半。
“孟医生,非常抱歉这个时间打扰你。方沫她……疯了。”
05
赶到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老梁在电话里只是说了个大概,到了这里才详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小马在值守的时候听到方沫房间里有奇怪的动静,开门一看,发现方沫正一脸慌张地在房间里到处跑动,看见小马进来,她大喊了一声“小心”,然后把小马一把推倒在地。小马以为方沫想逃跑,起来后刚想追她,却发现她瘫坐在门后瑟瑟发抖,脚不停地蹬着地板,嘴里不停念着“不要、不要……”好像在躲着什么,最后一声尖叫,昏迷过去。
小马叫来了医护人员,前后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方沫才醒了过来。她告诉小马,她看到有一辆大车在后面追她,她只能不停地跑,不然就会被撞死。小马以为她只是做噩梦,安抚了一会儿就让她继续休息了。可是一关上灯,方沫又尖叫着开始跑了起来。
“也就是说,她现在必须待在明亮的房间里?”
“比那个更糟,”老梁叹了口气,“她恐惧的是黑暗,比起关灯,还有一种方法会更快地让她进入黑暗的环境。”
“……闭眼,是么?”
“嗯,只要一闭眼,她就会看到那辆车。根本没法正常入睡,我们给她打了镇静剂她才能稍微休息一会儿。”
“呵呵,”我轻笑了两声,“昨天刚给她看了视频,晚上就变成这样,你们不会觉得她这是在装疯么?”
“你不用这么挤兑我,虽然有些时候,我们为了破案会采取一些……不那么讲究的、有风险的手段,但并不意味着悲剧发生的时候我们还能心安理得。”老梁的脸上难得见到一丝歉意,“当初我们确定这条线索的时候,也想到过方沫有可能出现意外。虽然有些事没法用科学解释,但是谨慎起见,为了保护方沫,我们还给小马配了枪。没想到千防万防,她最后还是出事了。”
方沫现在的表现很像是精神分裂的症状,这方面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于是警方又把何教授请了过来。经过一番诊断,方沫被确诊为了精神分裂症。也许之前就有一些早期征兆,但是我们都把那些当做她遭遇意外的应激反应,没放在心上。
我问老梁最后警方会怎么处理方沫,调查还会不会继续下去,他说何教授已经在和局里沟通,希望方沫可以尽快得到治疗。但是由于一开始警方就给校方施压,方沫最近的遭遇都没有和她家里说明。现在方沫变成这样,一旦她家里追究起来,无论是警方还是校方,都会有不少麻烦,最后会是共同承担,还是互相推诿,都仍未可知。不过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原因,最重要的还是看大领导的意思。
世间的事总是不会遂人心意的。我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方沫的病没有治好,反而恶化成现在这样。虽然主要责任不在我,任何人追究起来我都有足够的说辞可以推脱,但心中的失落和自责始终挥之不去,同样挥之不去的还有一份难以言明的情愫。
可能是方沫对自己的未来有所预感,提出想见见我和老梁。大约警方自知理亏,并没做阻拦。
虽然只是几日没见,但是方沫好像变了个人。她坐在床上,消瘦的身体,苍白的面色,比我初次见到她的那种感觉还要强烈,仿佛和整个世界若即若离,连床头那支半蔫的百合都比她精神。
小马还有医护人员知道我们有话说,离开了房间。关上门,我们三个在房间里,百感交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沫同学,我要向你道歉!”老梁走到床前对她鞠了一个躬,“事已至此,我们有无法推脱的责任。我无法代表组织向你保证什么,可我个人向你承诺,只要有什么我能为你做到的,绝不推辞!”
“警官,你不用说了。”方沫拉着老梁,示意他坐在床边,“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很难说清谁对谁错。如果可以的话……妈妈?”
我和老梁循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却看到门还是关的好好的。我听到一声闷响,再回过头,却发现自己无法理解眼前的画面。
老梁被方沫压在床上,他的一只眼睛里插着一支笔,方沫用腿锁着老梁的身子,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使劲将笔向深处推。
她这是在……做什么?
老梁的身体猛抽了几下,然后不再动弹。
我看到的……是幻觉么?
“你看,只要用合适的方法,像我这种弱女子,也可以一下干掉一个老刑警哦~”
她的语气轻松而俏皮,可是……她到底在说什么?
“你的反应也和我预料中的差不多啊,呆呆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过以防万一……”
我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腹肌像是抽筋了一样,呼吸都很困难,一下瘫倒在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却始终保持着意识。
“放心吧,我下手很有分寸的。你就会难受一会儿,你要是真的昏过去了,我可是会很头疼的。”她从我的腹部收回拳头,迈着小步子轻松在房间里走着,似乎和之前那个憔悴的人是两个人,“孟医生啊,不知道你平常看不看小说。你知道吗,在一些西方的传说里,‘真名’是有特殊力量的。恶魔也好,吸血鬼也好,被人知道了真名,就是被人掌控了一切啊。虽然只是传说,但是‘名字’其实真的有超出大多数人理解的意义呢。最近你也感受到了吧,我们之间的那种特别的联系。”
“这几天装精神分裂可是辛苦得很呢,好在我各种各样的经验都很丰富,不过也坚持不了多久。就算运气好能混出去,可如果我的秘密被你们发现了,就得不偿失了。”她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如果能和你来一发的话才比较保险,可惜时间不够我慢慢撩你啊。要怪就怪你们追得太紧了,特别是这位刑警小哥,这么多年来能把我逼到这个程度的他还是头一个呢。不过幸好有你,最近给我讲了那么多你的故事,对你的了解程度估计也够用了。对了,告诉你个秘密,门外那个小女警啊,偷偷喜欢她师傅呢。你说,如果她看到这个场面,会把我怎么样呢?”
“好了,该说再见了。其实,你真的是个好医生呢……”她站起身来,拿起床头的装着百合的花瓶,恨恨地砸在老梁的头上,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孟,星,松。”
一阵眩晕袭来,仿佛一下穿越了几千公里的距离。腹部的不适突然消失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我站了起来。我低头看了看,老梁的身体在我身旁,头顶还不断向外渗着血。脚边还有一个男人躺在地上,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看着我。再仔细看去,这个衣服,还有这个面孔,这不是……我么?
我又低头看看自己,瘦小的身体套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胸前还多出了两团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再扭头看看墙上的镜子,那张一脸茫然的,是方沫的脸。
张睿哲和钱芳死之前一段时间的异常……两人临死之时喊出的名字……张睿哲和两个女生之间极其宽泛的聊天内容……“真名”是有特殊力量的……
一条条线索像一张张拼图在脑中不断组合,最后拼成的图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师傅,怎么了?我刚才听到……”小马似乎是听到刚才花瓶破碎的声音,冲了进来。我抬头看去,她看到老梁的惨状一脸的茫然,继而转变为了惊怒,“师傅!!!”
“等一下,小……”那个“马”字就在嘴边,却像是被人用拳头打回去一样,根本说不出口,我赶紧抬手想阻止她,却发现手中还握着半个破碎的花瓶,老梁的血从玻璃尖上一滴一滴往下落。
然后我看见小马掏出了手枪,指向了我。
—END—
网友评论
我的一点看法是,前文提到了一种猜测即方沫可能接受过特殊训练,但是后面似乎没有提到,她用了别人的身份活下来,肯定要在意识里做到严格防御状态,所以后面应该也提一下,但是只说了装精神分裂和经验丰富。
另外,她用别人的身份活下来这件事,从现实角度是不可能的,所以没有人会想到,而且她也成功地被认为是精神分裂,最后的自露行迹我觉得可以是有更强有力的原因来促使她这样做,比如我对跟她之间的奇妙感受察觉到了不对,也查到她有更多的行为反常,并不完全像方沫,很有别人的影子,提出了更大胆的假设,她害怕再查下去,就出手了。
个人看法😊悬疑很烧脑,轻易不敢写
第一点,我觉得如果读者最后能看明白方沫是不断诱杀并和别人交换身体以他人身份活下来的话,那么应该能同时产生她有极强的心理素质,至于这种素质究竟是否来自什么训练倒并不是很重要了。
第二点, 从设定上,方沫必须对一个人有足够了解才能与之交换身体。最后,因为老梁已经找到“死前喊名”的关键点,虽然文中没有提及,但之前也是通过类似手段获得钱芳的身份的。如果大领导执意追查,多个案件的共同点串联起来,肯定会有秘密暴露的风险,所以选择干掉老梁、占领孟的身体、诱杀方沫,一举三得
我会考虑适当修改,把我的意思表述的更加明确,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