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凌晨五点,寂静而清冷,“谁的车乱停啊?等着救命呢!”一声男子的干嚎,穿透了黎明的黑暗,吵醒了附近小区熟睡的居民,“什么鬼,一大早鬼叫什么……”被惊醒的呢喃在空气中流转。
一盏两盏卧室的灯亮了起来,一家两家的客厅也随之亮了起来,在这冬日的黎明显得有点突兀又有点诡异……
“老公,我肚子很疼……嗯……”女子的呻吟又引起了在外面寻找乱停车主的男子的注意。他回头看到肚子隆起的妻子,因阵痛变得频密已经脸色苍白,脸上斗大的汗珠滚动。
他走过去,用手轻轻擦了擦女子脸上的汗珠,说:“这车挡住了,我们出不去,你再忍忍。”看着妻子煞白的脸色,他怒瞪了前面打横停在自己车位前的红色轿车,牙龈咬出了血。
他跑出车库,又朝小区的高楼吼了一声:“TMD,谁的车啊,这是杀人啊!”这是一个没有物管的小区,都是靠住户自己自觉,所以这辆车乱停也没有人管理。他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110,可依然是电子语音要求他去小程序自动报案,那机器人的声音,使这个冬日的清晨显得更加冰冷。
这时有个大姐走了过来,打着哈欠抱怨着问:“阿文,你搞什么,一大早鬼叫啥?” 阿文看到大姐,急着说:“许大姐,阿霞快生了。你看这是谁的车,怎么打横停在这里?”
“这不是上个月搬过来的伊玲的车吗?”许大姐看着在车里正呻吟着的阿霞,瞬间清醒了过来,说:“她的车位在另一边,我去找她。你赶紧打120,让医院来接阿霞,不要再等了。”
阿文这才想起,可以打120……
黎明前的黑暗不会因为你的痛苦或者愤怒有任何改变,天依然如墨;阿文甚至觉得今天连空气都比平时粘稠,呼吸都变得困难。看着阿霞在车库昏暗的灯光中忽明忽暗,他自己的眼睛里也开始泛红。
仿佛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漫长的时光,许大姐匆忙赶回来说:“伊玲没开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文眼睛泛着红光说:“我TMD要宰了她……”
这时,又一位住户过来了,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人没到,声音已到了:“阿文,你深更半夜大吵大嚷的干什么,是不是老婆要生了啊?”声音洪亮得比阿文的干嚎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可是车被堵住了,我压根出不去!"阿文火大得一拳锤在了那辆鲜红的轿车上,看着如急红眼的狮子。许大姐看他这样子,赶紧拉住他的手说:“黎叔, 你要不再去敲一下伊玲的门,这丫头平时看着也不是这样没规矩的人。”被叫做黎叔的人,一看这光景,瞌睡虫都跑了,他边往回跑边说:“阿文,你别急,我再去叫叫。”
阿霞呼痛的声音此起彼伏着,嘴唇都被她咬出了血痕。这时,远处传来了120的警笛声,阿文赶紧握着阿霞的手说:“好了,120快到了,你再坚持一会。”就在这时,黎叔回来说:“奇怪,我都快把她家门锤烂了,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120车到了,医生和护士训练有素地把阿霞扶出了,鲜红的血液随着阿霞的小腿流到了地面,医生说:“这是要急产了,快点把担架推过来……” 阿霞刚刚躺到担架上,就听到了婴儿“哇哇哇”的啼哭声……
这时,车库斜对着的拐角处,一个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的女人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嘴唇也咬出了血痕。但随着120的警笛声呼啸而去,这个不寻常的凌晨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等人们散去,她一步一步地往阿文的车位走去,看着还未干透的一地殷红,嘴角扯出了一抹不甘的冷笑……眼眸中泪光闪烁似乎又有一点释然。
死
女子慢慢地走到自己的车上,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然而并没有启动发动机,只是在包里拿出一根纤细的香烟,娴熟地点燃,烟头的猩红衬得她的豆蔻更加艳红。
最后一口如梦如幻的烟圈吐出,她启动了发动机,“嗡……”刺耳的发动机声音响彻清晨的空灵,朝着远处直奔而去,直至来到茶花庵红色的轿车才寡然而止。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一座僧寮,“嘟……嘟……嘟……”三声敲门声在寂静中响起。
“阿弥陀佛,施主来了。”门打开,一位出家人看着眼前的女子,就诵了一声佛号,似乎等她多时,欠身让她进了自己的寮房。
“师父,我终究是没有放下,太难了。”女子给寮房中的三宝匍匐行礼后对着出家人说。
“阿弥陀佛,喝杯热茶,坐下慢慢说吧。”出家师父似乎一切了然,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依然慈和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我忘不了伊尔的痛,我看着他无助地闭了双眼,但医生说了,只要那个人肯捐献骨髓,他就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女子双手抚脸,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说:“师父,他怎么能见死不救?伊尔只有五岁。他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阿弥陀佛!”出家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左手盘着念珠,右手敲着床几上的木鱼,每一声似乎都沁人心扉。
可是并不能抚慰女子的情绪,她继续杂乱无章地诉说着:“我好恨啊!我本来想让他体会到痛失爱子的痛,我就应该给阿霞多喝点那个汤……可我终究不忍心,那个孩子何其无辜……”
不知道是师父的佛偈,还是木鱼声的浸润,女子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但无声。惟剩师父的诵经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反反复复,似劝诫,似呼唤……一声声回荡在僧寮周围。
直至丝丝金色的晨光穿过树林,洒在僧寮的屋顶上、地面上,女子才抬起头来,眼前的三宝仿佛看透了她的一切,又仿佛融和着她的一切,耳边依然是师父未曾中断的诵经声音:“……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女子再次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三宝,说:“师父,我是否可以跟随您左右,长伴三宝以赎罪?”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管在家出家都是功课。”
“之前我处心积虑找到阿文,只是想着给伊尔报仇,如今我只庆幸没有铸成不可挽回的过错。”
“阿弥陀佛,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万物皆有轮回。善哉善哉,去吧去吧,一切自有定数。”师父古井无波的眼神竟然充满了鼓励及肯定的光芒。
女子慢慢起身,向三宝和师父顶礼后,又慢慢地退出了僧寮,似醒似睡,似觉似昧……
轮回
阿霞虽然急产,但因医生及时赶到并做了专业的处理,母子平安。阿文看着因分娩而疲惫地睡着的阿霞,旁边婴儿床上刚出生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的儿子,感慨万千。
阿文双手搓了搓脸,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对方很快接通:“喂,许姐,谢谢你今早的援手。母子都平安。”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隔离邻舍的别客气。”电话那头是许姐高兴的回音。
“真是人急的时候,会变傻,如果不是许姐提醒,我还在找乱停的车主呢。如果一早就打120就没这虚惊一场,母子俩就不至于遭这一轮罪。”阿文带着歉疚地说:“另外,麻烦你跟黎叔也报个平安。”
“好的。刚才黎叔还来问呢。对了,到现在也没见着伊玲,你见到她时,可别冲动啊。”
“哦,没事,当时我是急糊涂了。你让伊玲看看被我锤的车有没有事,维修费用我负责。”阿文看着平安的母子,一身的戾气也消散于无形。
“那就行,那你也赶紧休息一下,折腾一宿了。”
“好的,那谢了啊,许姐。”放下手机,又看了看熟睡的母子俩,阿文看着窗外的太阳,开心地伸了个懒腰。只是他不知道,在另一侧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女人正在静静地看着他们三个,因为母婴区不能随意进出,所以她也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悄悄离去。
因为阿霞急产,撕裂的伤口愈合得不好,所以住院了一周后才可以出院回家。但阿文的悉心照顾让她母子两个很快就恢复了状态。满月后,阿霞总爱带着小宝到小区的公园晒晒太阳。
这天阿霞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正在eng 咕,eng咕地用婴语与怀里的小宝交流时,看到下楼的伊玲,阿霞赶紧叫住她说:“伊玲,你要出去吗?好久没见到你了!”
“啊?是阿霞,你都出月子了吗?”被叫住的伊玲看见阿霞,边走向她们母子边说。
“嗯,出月子一周了,你都好吧?”阿霞看了看怀里的小宝说。
“那天我弟弟借我的车用,喝醉了,乱停,听许姐说差点害了你们,真是很抱歉。”伊玲说。
“其实没事,我们当时也是急傻了,你看宝宝也很好,不用记心里。”阿霞笑着说,并把宝宝抱着给伊玲看。
“妈……妈……”谁知道伊玲刚靠近,小宝就大哭了起来,而且像在喊妈妈。阿霞尴尬地说:“这娃娃,这是伊玲阿姨,不哭不哭哦。”她只顾着招呼小宝,没看到伊玲的脸色大变。
“伊尔……啊……”伊玲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怎么……这么像?”阿霞这才发现伊玲的奇怪,问:“啊,你说什么?”
伊玲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钱包,把里面一张婴儿的照片递给阿霞,说:“你看,是不是很像?”
阿霞看了看相片,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宝,除了穿的衣物不同,眉眼神态简直就一模一样。“呀,真的好像啊,这是?”阿霞也震惊了。
“妈……妈……”小宝又大声地哭了起来,阿霞怎么都哄不好。伊玲把照片收起,说:“我来抱抱小宝,可以吗?”并伸出了双手……阿霞把小宝递过去,说:“当然可以,只是这娃怎么哭得这么大声。”
伊玲刚抱过来,小宝就嘤咛一声,不哭了,瞅着伊玲“eng 咕咕eng咕咕……”地说着“婴语”仿佛找到了久违的亲人。
觉
看到在伊玲怀中自在舒展的小宝,阿霞说:“这娃喜欢你呢,哈哈,干脆让他认你做干妈吧。”处在万分不解的伊玲,怔怔地望着阿霞说:“真的吗?”
“嗯,当然,我家小宝的爷爷奶奶不在了,认你做干妈就多一个人疼,多一个人爱他,多好啊。”阿霞带点希翼,又有点忧伤地说。
“阿文是孤儿?”伊玲震惊地问。
“不是,只是小宝的爷爷奶奶在2020年3月,在武汉双双离我们而去,阿文都是在解封很久后才拿到两老的遗物。”阿霞叹了口气,幽幽地说着。
2020年3月?伊玲听到这个时间,心如被电击一样疼痛,也许2020年3月将永远篆刻在自己的心里。“你也知道武汉封城,当时我和阿文正在海南蜜月旅游,而他的父母还在武汉。他们两个虽然退休了,封城后因为医务人员紧缺,又回到医院去救助病人。”阿霞边说边流泪。
“阿文的父母是医生?”伊玲抬起头问。
“是的,爸爸是呼吸科的专家,妈妈是放射科的。爸爸因为防护物料紧缺,又因为超强度的工作,最后不幸感染……”阿霞再也忍不住抽噎了起来:“医院虽然极力救治,但最终回天乏力。在爸爸走前,妈妈以医生之便去看爸爸,并跟我们视频做最后的告别。可是……可是妈妈竟然摘下了口罩……”
伊玲脸色煞白,问:“那天是3月18日吗?”“你怎么知道的?那天阿文整个人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我真的没有看过那个样子的他。妈妈摘下口罩后再也没有跟我们联系过,直至解封,阿文才拿回属于他们的遗物。那一天是我们的家殇日,也许会篆刻在我和阿文心里一生。”
伊玲的脑袋像被扔进了一个炸药包,抱着小宝的手又紧了紧,眼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喃喃说了一句:“我错怪他了。”她把小宝看了又看,如同看世间的珍宝,嘴里念诵着师父最后对她说的话:“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万物皆有轮回。”她的眼睛终于清明了,如那澄澈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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