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失之子羽
一近年关，时间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腊月二十三。
莫州城大大小小的糖果摊子这几天火力全开，到处都是熬制灶糖的甜香味；紧接着的小年夜又叫大街小巷充满了鞭炮热热闹闹的辛辣味。
小年一过，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去了，城中“打夜胡”的破落穷人们开始三五一群扮成判官，钟馗，小鬼，敲锣击鼓又唱又跳，沿着门给住家店户驱祟讨钱。
风卷着这股浓浓的年味吹遍全城，连地处偏僻的铁骑大营，也沾染上了这股喜气，门口张灯结彩，挂上了一排红盈盈的纱灯。
二十四的早晨，整个营地格外安静。小年夜刚开过酒禁，每人老酒二两，饺子灶糖更吃了无数，虽然已经天光大亮，很多人还在梦中享受这难得的安闲。
铁珩推开岳朗的门，朝床上那不明形状的一团捅了捅，力道比平时要轻柔很多：“还不起？”
岳朗几乎五更天才睡下，浑身上下还都疼着呢，本来不想出声。可他知道如果不吱声会被问个不停，说不定还要掀开被子直接验看一下。
“呃.....”被子略拱了拱，算是给了个答复。
“知道你试新马鞍辛苦了，”铁珩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所以给你带了好吃的来。”
“年三十再叫我！”岳朗干脆翻身冲了墙，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睡意。
这小子没别人在眼前的时候撒娇耍赖是全套的，哪有个铁骑指挥使的样子？
铁珩把带来的罐子略开了个缝，叫食物的香气漏出来，特地往那边吹了吹。
看被子里的人居然忍着一动没动，笑意忍不住从心里一直蔓延到嘴角。
他轻声笑道：“凉了，我可不管给你热去。”
回答他的是刻意的呼噜声。
闻见爱吃的东西，还不肯起来，看样子是真的累坏了。
睡吧睡吧，有本事睡到太阳照屁股了也别起来！
再也没人打搅，岳朗真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费力地套上了衣服裤子，小心翼翼下了地。
床头，铁珩的大氅包得严严实实，是一罐香甜的醪糟酒酿。绿蚁漂浮，仍然微微漾着热气。
岳朗“哈”的一声忍不住乐：“奶奶的！还真弄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凑在罐子边先喝了一大口。
快到正午的冬阳很暖，照在岳朗身上，他披着件红色的棉袍，懒洋洋地坐在炊营门口的长凳上，怀中仍旧抱着那个余温尚存的罐子。
铁骑中等级并不分明，不停有路过的兵跟他打个哈哈，笑闹几句。
不多时只见邢襄一瘸一拐走过来，喊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抱怀里怕我抢啊？”
“我等着吃小年的饺子呢。”岳朗点点他的腿，“你怎么也瘸啦？”
邢襄叹息一声，撇着腿坐到他身边：“还不是那个破‘木人巷’！我躲开了各种木槌沙袋，没想到居然还撒渔网，又飞木桩子！怪我一时不查着了道儿！你说是谁这么缺德想出这招儿来的？”
岳朗听了只是笑，递过一直抱着的瓷罐：“呵呵，二哥，你喝点去去火。”
“我猜就是你！那点心眼全用这了！别人还说我们两个‘狼狈为奸’？明明是你坏，带累了我的好名声。”邢襄黑着脸，接过罐子喝了一口，马上转怒为喜，“啥时候偷来的？你真行！”
“小声点！偷来的锣鼓打不得。”
邢襄指着岳朗脸上一块淤青问道：“这是怎么了，去试个马鞍子还挂上招牌了？”
岳朗有点一言难尽：“这两天，在马上又上又下，每天少说也有几百次，我还跑出去上百里，专门去找那些颠死人的路，上了山又下河，把雪影都给折腾坏了！”他把手伸到袍子里摸了一下，小声说，“不瞒你说，我腿下面全磨破了......”
“最烦就是出个新东西非叫我们试！”邢襄跟着咬牙，“怎么这次就叫老大给跑了！”
“他什么时候吃过亏？”岳朗边摇头边笑，“平时总用那副大老粗的样子蒙人，其实粘上毛比猴子还精！”
两个人笑了一会，邢襄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我们已经抓了个活的来，就在你说的晾马台附近。”
“来的正是时候！”岳朗眉宇间露出一点喜色，“早就该动动了，你听见那些新丁骂我们什么吗？说跟前锋军和苍武军一比，铁骑军只知道白拿饷银不干活，缩在莫州城里当乌龟。”
“娘的，谁骂得这么难听，我削了他！”邢襄怒道，“你就没替咱辩白两句？”
“我哪有那种西隗时间跟他们扯这些？”岳朗淡淡地嘟囔了一句，“要是不懂‘藏巧于拙，用晦而明’的道理，呆在铁骑也是个没用的。”
“呵呵，你少给我来这套！”邢襄一眼就把他看透了，笑道，“肯定当时气得肺都要炸了，还得装着心清如水的，是不是？”
岳朗把那个瓷罐子抢了回来，喝了一口，又抱回自己怀里。
“你是属狐狸的，鼻子最灵，闻到什么风向没？你猜咱什么时候会去玩一圈？”邢襄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有道是人多好做事，人少好过年。这小年已经过了，眼看大年就到了！”
“过年怎么啦？铁骑有一个好处，要打人就打人，从来不挑良辰吉日！”岳朗眼神里充满飞扬欢悦的神采，“老大也该把新丁磨得差不多了，这次正好一起试试，过去这几个月我们刀磨得快不快。”
兰满仓禁不住他们念叨，大摇大摆出现在大营的门口，扯脖子喊道：“我回来了！你们想我没想？”上去就对邢岳两人抻胳膊抱肩膀，好一顿亲热，弄得那两个身上疼得呲牙咧嘴，把他推到一边。
“二哥，二哥，你没事吧？”他们正闹着，风扬营的陈影急急忙忙跑过来。
铁骑四个营的指挥使里，属陈影为人最为沉静，做事又极有分寸，属于不招人不惹事人人喜欢的类型。当年铁骑初建四营，兰邢陈岳，岳朗的年纪最小，本来该排在末尾的，可岳朗不知犯了哪里的牛脾气执意不肯做老幺，是陈影把第三让出来给他，自己做了个年长的老四，性格之温柔随和，可见一斑。
也就因为他性子平和，一向不会发狠更装不了恶人，所以训练新兵从来不叫插手。
他虽然好说话，却心思灵巧，见多识广。与铁岳二人分别这些年，更学得一身好本事。除了功夫，还金石铁木，拿什么会什么，造什么像什么，不声不响就把整个风扬营带得服帖无比。
他跟另外三个闹的主儿迥乎不同，向来就是铁珩眼中心上的一朵鲜花，铁骑里最器重的指挥使。
陈影肯定也是刚从校场上跑来的，脸上身上滚得都是土，围着邢襄上下打量：“二哥，你的腰没事吧，我扶着你去找狄先生瞅瞅？”不管是谁的主意谁画的图，那一堆机关精细的‘木人巷’毕竟是他亲手造的，伤了人至少一大半是他的责任。
邢襄一听“狄先生”就恨不得想缩到凳子下面去：“我这点小毛病，就不用去麻烦他老人家了......”他一手把岳朗拉出来挡住自己，“老三这两天也伤得不轻，你陪他去吧。”
岳朗被拉得踉跄了一步，拐啊拐的，半天才站稳。
兰满仓冷眼瞧着两个不良于行的人，眯起眼笑得猥猥琐琐的：“我不在这几天，你两个躲在屋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就连路都走不了了......”
邢襄一口酒酿差点喷身上，低头咳得惊天动地，兰满仓还给他拍后背：“老二悠着点，小心肾亏！”
“王八蛋！”邢襄一拳头抡过去，兰满仓早防备了，哧溜矮身躲开，仗着他们两个腿脚都不好，围着四下跑，嘴上还不消停，“看！说臊了不是！”
邢襄好容易顺过气来，恶恨恨骂道：“爷爷的眼光有那么差么？”
兰满仓一听也笑开了：“咱老三人模狗样一枝花的，一身功夫比人还俊，有哪点配不上你！”
“你身上带的那些小刀子呢？还不拿出来戳他！”邢襄鼓动岳朗。
岳朗只挥了挥手，和他们混了几年，什么样的糙话没听过？早就练出来了，他懒得骂人更懒得动，乐得一边喝着酒酿，一边做壁上观看他们打。
厚道的陈影一听，又想起那个始作俑的马鞍子也是他做的，忍不住说道：“唉，不怨二哥，其实三弟这伤也是怨我.....”周围看热闹的听了，更是笑到打跌。
“四哥呀！”岳朗轻声叹息道，“潘奴哥哥，你能不能不添乱了？”
邢襄瘸腿跳着终于抓住了四下乱跑的兰满仓，拧眉毛翻眼睛地骂道：“叫你整天胡说！我要找也得找个绝色佳人，岳朗这样的，白给我都不要！”
然而周围一下静了下来，连笑得最欢的兰满仓都老老实实憋回去了。
邢襄心说不好，慢慢转过身来......
果然铁珩就站在他身后，脸上似笑非笑，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哎呀，刚才那几句不太好听的，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邢襄被他看得后背毛毛的，心一虚，话头一下就跟不上了：“我......”
“云谦啊，”铁珩微微摇了摇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大家都垂着头，不知道平时不苟言笑的铁指挥使会教训些什么。
铁珩却忽然欺身到邢襄眼前，果然岳朗和他一起长大，两人许多表情动作都如出一辙，闹起来全喜欢贴到人眼前才说话，连要使坏时撇嘴的神情，都跟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样：“岳朗怎么啦？”铁珩逼视着邢襄，侧头瞥了旁边的岳朗一眼，“我倒觉得他挺好看的。”他抬手在邢襄的后脑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没眼光！”才转身走了。
岳朗千锤百炼的脸皮忽然就变薄了，明朗的眉目间，迅速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绯色。
邢襄愣了老半天才呵呵笑了出来，摸着后脑道：“今天是什么风向，刚才咱铁大人说的，难道是个笑话不成？”
冬阳是极淡白的金色，恰到好处的温暖。铁珩走出挺远了，那四个人还呆在炊营门口，装着酒酿的瓷罐子在手中传来传去，说话声音很小，嘻嘻哈哈的笑声却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
铁珩不由从心底笑了出来。
他喜欢看他们闹，举手投足都带着那股子年轻肆意的折腾劲，叫人看着就说不出的高兴，连寥落的草木都跟着生动活泼起来。
一抬头，云水间就是起伏不休的群峦，天高云淡，雄关如铁，映着近处猎猎翻飞的血色大旗，竟是别样的豪壮苍茫。
在他最喜欢的地方，做着他最喜欢的事，身边还有他最喜欢的人。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铁珩吸了一口气，满心都是即将驰骋天下的快意。
他心情十分之好，忍不住扬声喊道：“狄先生昨天配了治外伤的新药，你们两给他试药去！”
他说出的话还没人敢违拗，当下一众调笑全变成同情，邢襄和岳朗嘟囔几声，不情不愿互相扶着往狄声的小院去了，一边走一准还在抱怨他雁过拔毛，石头里面也要榨出油来。
“小混蛋！”铁珩笑，低低骂了一声，转身正碰上迎面走来的石海。
“大人！那人开口了！”
铁珩眼中精光一闪：“走，一起看看去！”
TBC
ps:这一章的章回名取自《史记》（哈，多么高大上！）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虽然我没多描写，可是小岳弟弟真心长得挺好看的，虽然最美的还是他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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