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亲爱的你。
是否记得那年冬天即将到来的毕业,你发现走出校门后不再只是阜成路,而是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是否记得那年冬天家乡经常下雪,我们漫步在积雪的街道,小县城的咖啡店真是个稀有物品,劣质的烧瓷杯,劣质的咖啡粉,劣质的咖啡师,却仅仅因为“咖啡店”三个字便人满为患,就是在那家店里,你说,校园外的世界好像不只是阜成路北二街、北三街,也不只是公主坟的翠微百货,也不只是航天桥的中塔公园。就是在那家店里,我怀念校园外的世界,是朝阳的蓝色港湾,是海淀的牡丹园,是西城的什刹海。可这家咖啡店却人满为患,一点也烘托不出我们伤感的气氛,那些人在抽烟,烟雾缭绕,飘渺在空中像是诉说着什么,那些人在喝酒,醉生梦死,酒精在肠道里翻腾像是勾引着什么,大部分人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这家店就是这样披上“咖啡店”的外套温暖了多少黯然神伤的肉体,可我和你呢,像两个另类,在这空间里显得不合时宜。
窗外在飘雪。大雪。
让我们再回到属于自己的伤感里吧,那伤感是海淀黄庄三千块一个月的隔间,你和我却凑不出半年的房租。那伤感是每天贯穿在地铁四号线和十号线之间的面试,碰壁,再面试,再碰壁。然后你开始哭泣,眼泪自你眼眶我怀中开始往下落,落在我灰白色的牛角大衣上,那是你送我二十三岁的生日礼物。那伤感是我选择了安逸,逃离那可怕的高楼大厦,生活在半小时就可以绕一圈的小城里,那伤感是你选择了闯荡,前往大千世界的光怪陆离,生活在清河小营桥的廉租房里。然后是我的哭泣,哭泣,因为妥协,对无奈的现实妥协。
我似乎不该强求你,或者说强迫你,陪我留下来,陪我走下去,我该把这现实归结于命运,或者上帝。然后彼此相视,默默流泪,又怕让周围的酒肉看见,又怕让周围的野鬼看见,还怕让劣质的咖啡师看见,在符合他们的气氛里这一点都不融洽,我俩可真是不合群。你跪坐在沙发上,把满脸泪水的我埋进怀里。
嘿,你。亲爱的你。
夜晚的皇后大道真是灯光璀璨,走在街上可以感受到城市的霓虹遮住了夜空,还有夜空里的星星,还有夜空里的月亮,还有月亮下归家的游人。你有没有在这里找到你的光怪陆离,哪怕只是些灯红酒绿的梦想。又或者中环的半山扶梯,那里纵横着许多窄窄的巷,那些巷都有好听的名字,摆花街有好吃的拉面,砵典乍街有好喝的啤酒,嘉咸街有好看的涂鸦墙,士丹顿街有好玩的野鬼游荡。我在这里走了许多遍,幻想我们会不会在某个街角擦肩而过,也不用在擦肩那一刻嗅出彼此的味道,然后回过头,寻不见淹没人群中的对方,仅仅就是擦肩而过。那么维多利亚港呢,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你是否被海风轻拂,伸手触摸护栏上每一位明星的手印,你曾说要一一走过他们,用手掌感受他们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温度,于是我轻抚护栏,从东到西,一一走过他们,用手掌感受你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温度。海浪汹涌的时候你还会一如既往的想随它漂泊吗?你说不管漂到哪里。于是我随海浪漂泊,不管我漂到哪里,后来它停在九龙塘,它停在联合道,我知道那会是一个终点。因为,你就在这里。
大巴车朝着某个目的地行驶,山过,树过,城市过,村庄过,我没有留恋那些风景。手机屏幕里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说,为什么,为什么在彼此最好的年纪要错过,错过青春,错过秋冬,这世间有什么事值得放弃一个人,最爱的人。鼻子忽然一酸,想起那年冬天的“咖啡店”,眼泪掉落在半空像是要诉说什么,胃里在一阵阵翻腾像是在勾引什么,慌乱里瞥了眼四周的乘客,悄悄抹去泪水,慌乱里拿出备好的塑料袋,吐了午餐的面。节目的背景音乐只是几个简单的钢琴键组合,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哪首歌。
嘿,你。亲爱的你。
我是骑着单车来到阜成路的。从大慧寺路出发,拐进中关村南大街,很快就能看到你的学校。我曾多少次踏在这条路上,看航天桥下的银杏树排排生长,枯黄,再生长,到了秋天,枝桠伸展胡乱涂抹在天上,绿一点,黄一点,蓝成一片,而你总在我身旁,随着飘落的银杏叶起舞,舞进满地的落叶里。北三街又开始重建了,围了一层厚厚的图板,那条美食街伴了你多少饥饿的夜晚,伴了你多少期待或者无奈,多少欢笑或者泪水,多少生长或者糜烂,如今它围着厚厚的图板,图板里的串吧、面店、咖啡馆坍塌一片,连同那些夜晚和夜晚里的你我坍塌一片,然后重建,那些发生的过去就是这样被覆盖。校门口的小舍印象锁了门,透过肮脏的玻璃窗向内看,柜台上满是灰尘,吧椅上满是灰尘,餐桌沙发上满是灰尘,还有沙发上的你我,满是灰尘。而这些都使我感伤。
综合楼旁的那条小路上有孩子正在玩闹,经过我身旁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小男孩手舞足蹈,小女孩蹦蹦跳跳,小男孩喊了声:“看我超级无敌回旋踢。”小女孩跟了声:“无敌回旋踢。”阳光把他们的影拖的很长,直到我的脚边,再抬头看,是我牵着你的手,月光穿插过树枝间一条条,照落到地面,把我们的影拖的很长,我就这样一步步跟在我们身后,阳光穿插过树枝间一条条,落在我的身上。月色中,我说人生多坎坷,你是否愿意陪我,你坐在我身旁,低头不语。阳光下,我站在我们身旁。
才发觉你的宿舍楼是那样矮小,我站在它身边,似乎就可以越过它。可它空落落的,紧闭门窗,好像它的心离家出走了一样。你不在。我还是绕着它走了一圈,像是在观赏,那些在它身旁等候你的时光。图书馆外的石凳上,我看着身旁的我们紧紧依偎,我说人生多坎坷,你是否愿意陪我,你低头不语,紧紧握住我的手。
嘿,你。亲爱的你。
那天校园里恬静,风声,树叶声,再听不到什么。然后在这空荡里炸出一声响,独属小孩的尖锐。那是小女孩的叫喊声,她喊:“再见刘风扬,再见,再见。”小女孩喊了很多声,小男孩在不远处蹦跳着,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没有回应。那一刻,我很想摸摸小女孩的头。我站起了身,准备朝校门口走。那晚也是这样,我站起了身,准备朝校门口走。
我终于想起了节目里那首背景音乐,简单的几个钢琴键组合,凄切,萧条。《好久不见》——陈奕迅。
车窗外是个冬天,积雪被暖阳蛊惑,大山留不住,枯树留不住,人间烟火也留不住。暖阳刺眼,空气里有午餐的面掺杂胃液的腐味,车内烘热,出了许多汗,恍惚间,车窗外一个身影走进校园里,她长发飘飘,穿着美丽的衣裳,我闭了闭眼,睡着了。
我把回忆都放在阜成路,不打算带走了。我走出校园,脚步很快,我不允许一滴眼泪先我的脚步落在校园里。起风后,我站在对街的公交站等一辆10路公交车,停留,离开这里。
风有些大了,我紧了紧衣领。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
2017年11月4日 三联韬奋书店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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