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
这一节的对话紧接着第七节的对话。这章有些长,阅读需要耐性和时间。
原文: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自译:
齐宣王愉悦地说:“《诗》上说:‘别人的心思,我能去揣度。’说得就是先生您啊。我是那样做了,反思求索,却搞不清自己的动机。先生的话,真是说到心坎儿上了。那我这样的心态与‘王道’相合,又怎么说呢?”孟子说:“假如有人向大王禀报说:‘我的力量足以举起来百钧重的东西’,却拿不起一根一毛;说:‘我视力清明到能够看清动物秋天生长出的短毫毛’,却看不到一车柴火。这样的话,大王您相信他吗?”齐宣王说:“不信的。”孟子说:“现在,大王您的恩惠能够施及禽兽,却独独没法施与百姓,是为什么呢?那一根羽毛都举不起来的人,是不用力;一车柴火都看不到的人,是不去看;像大王您能恩及禽兽,百姓却没有得到安乐,是您不去施与。所以大王您称不了王,是不做,而不是不能做到啊。”齐宣王问道:“不做和不能的表现有什么区别呢?”孟子说:“要让一个人夹着泰山跳过北海,他告诉别人说:‘我不能做到’,是真不能。让一个人为老者折一根树枝,他告诉别人:‘我做不到’,是不做,不是不能。而大王您称不了王,不是夹着泰山跳北海那样的事;大王称不了王,是折树枝那样的事。赡养我家的老人,并由此推及他人的老人;爱护我家的幼儿,并由此推及他人的幼儿。这样做,天下就像在手掌中运转一样容易治理了。《诗》上说:‘先为妻子做榜样,再将品行推兄弟,后凭德行治国家’说的就是将一种心理推及到别人身上去。所以,大王推广恩惠,足以让四海安乐,不推广恩惠,无法使妻子、儿女安稳。古时的贤人比别人层次高,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善于将一种心理推广开来去而已。如今,大王的恩惠遍及禽兽,却不施与民众,是为什么呢?称量之后,才能知道轻与重;测量之后,才能知道长与短。事物都是这样,人心尤其如此。大王啊,请您好好忖度吧!又或者,大王要营造兵器铠甲,让自己的士、臣陷入危险的境地,得罪天下的诸侯,才于心快哉吗?”齐宣王说:“不是啊。我怎么会以此为快意呢?我是要实现我心里最大的愿望啊。”
孟子说:“那,大王您最大的愿望我可以听一听吗?”齐宣王笑了笑,不说话。孟子说道:“是为肥润、鲜美的食物吃不够吗?为轻盈、温暖的衣服穿不够吗?或者是为缤纷的色彩看不够?还是左右的仆从伺候不够吗?大王的群臣,都能为大王提供这些享受,大王难道是为这些吗?”齐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孟子说:“那么,大王最大的愿望我就能知道了。想要开辟土地、臣服秦楚,雄踞中原、安抚四夷。唉,以大王所做的事情,要实现大王的愿望,就像是顺着树木去找鱼一样,无从获得啊。”齐宣王问道:“喔?有这么严重的吗?”孟子接着说:“恐怕还要更严重呢!顺着树木去找鱼,虽然得不到鱼,但之后不会有灾祸。以大王所做的事情,去实现大王的愿望,尽心竭力的,之后也必然会有灾祸。”齐宣王问道:“那您能给我讲讲是为什么吗?”孟子说:“邹国人和楚国人打仗,大王认为谁会胜利?”齐宣王说:“楚国人胜利。”孟子说:“那么,大王就该清楚:国土狭窄的不可与国土广大的战斗,人口少的不可与人口多的战斗,军力弱的不可与军力强的战斗。海内的土地,拥有千里土地的国家有九个,齐国只占其中之一。凭齐国这一个,去征服其余八个,和凭邹国那样的小国与楚国这样的大国作战,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应该回过头好好想想,思考国家治理的根本。如今,大王要是施行‘仁政’,让天下的官员都想在大王的朝上办事,农夫都想在大王的原野耕种,商贾都想在大王的市场贮藏,行人都想在大王的道路上行走,天下痛恨本国君主的人都想到大王这里来控诉。如果治理到这个份上,谁还能阻挡大王称王于天下呢?”
齐宣王说:“唉,我这个人迷糊。不懂得这个道理。希望先生您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明晰地指教我。我虽然不聪敏,请让我试一试。”孟子说:“没有恒定的财产但是有恒久的意志的,只有士人能做到。像普通民众,如果没有恒定的财产,就不会有恒久的意志。如果没有了恒久的意志,那么放肆、邪恶、荒淫,就没有什么不做的了。等到治了他们的罪,接着再处以刑罚,这样是陷害民众。哪里有仁人执政,却去做陷害民众的事呢?所以,高明的君主发展民众的产业,一定让他们上足够赡养父母,下足够抚养妻子、儿女,年景好了一辈子不愁吃喝,年景不好了不至于死去。这样之后,引导他们向善,民众跟随引导也就轻易了。如今发展民众的产业,让他们上养不活父母,下供不起妻子、儿女,年景好了一辈子辛辛苦苦,年景不好了免不了一死。这样的话,民众为了不死掉,还恐怕做不到,那里有时间去修养、学习礼啊?大王您果真想施行‘仁政’,何不返回到国家治理的根本上去呢?五亩大的宅子,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帛了;不错失饲养家畜的时机,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上肉了;百亩的田野,不要搅扰耕作的时令,有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真地兴办学校,教育人民,宣扬‘孝悌’的道理,头发花白的人就不会孤苦地背着、顶着东西在路上独行了。七十岁的人穿得上帛、吃得上肉,人民不挨饿、不受冻,却不称王于天下,是从来也不会有的。”
见解:
这里有很知名的典故——“心有戚戚”、“明察秋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缘木求鱼”、“无恒产者无恒心”。
这一节很长,有很多重复的主张,也有一段重复的内容,在这里我不再探讨。主要讲一下,“老吾老”和“无恒产”两句。
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心理的发展,也就是朱熹注的“推己及人”。这是儒学很看重的一种修行方式。相比于基督教的忏悔、佛教的打坐这类修行方式,儒学指导人们在修养善的道路上,要学会“推己及人”。这一主张基于“仁”的理念——“不忍人”的具体表现,一是不忍心让别人遭受自己经过的苦难、二是希望让别人获得自己拥有的幸福。不单单是个人的品德修养,在国家的治理上这一主张也是适用的;在国家治理上的一个表现,可以说是“与民同乐”。这些从“仁”发展出来的论述,还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一句。要想准确、全面而深入地把握儒学“仁”的真义,可以将这些论述放到一起思考。另外,说到儒学的修行方式,还有“自省”、“学”等等。
“无恒产者无恒心”,说得是庶人——那个年代的普通民众。他们少有受到教育的机会,因而在处世上没有自觉;所以,他们对意志的规范和限制,往往寄托于对财产的保护和丰富心理。而对于当时的民众来说,“恒产”并不一定是今天那样有很多套房子,而是财物足够使家人活得相对舒适。至于士人,接受过教育,认同礼的规范;他们不将对自我的规范寄托于财产,而是以各种圣人的主张为标准调整行为。认清这个区别以及成因,对于君主来说很重要。人民的自我规范,在社会治理中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而庶人不依靠财产就不会形成自我规范,所以要让社会安定下来,就要使庶人安居乐业;并且在使庶人实现了物质上的小康或是富足之后,能够得到发展精神的机会。对于士人,他们心中自有一些衡量标准——或是“仁义礼知”,或是“兼爱非攻”,或是“道法自然”——要尊重他们的合理标准,只有这样才能让士人形成国家认同感;当然了,士人的这一特点决定了,他们容易议论政事,对此要予以充分理解和表达渠道。
上面说的这一段,是讲如何在具体操作上应用“无恒产者无恒心”这一道理。不同于关于人格、自然等等事物的看法,“无恒产者无恒心”体现了儒学对于治国的看法——就像第三节中的论述一样。
欢迎列位共谈共学。有所疏漏,烦请指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