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正看见了对方

作者: ChrisQIU | 来源:发表于2019-01-07 21:49 被阅读57次

      学生何文田正在阅读一份文献,文献主要讨论中年男人的自杀率与其子女青春期手淫次数的关系。何文田读得头晕脑胀,他觉得文献就像漏斗,能将任何精彩的内容过滤成那么一丁点灰白的粉末,然后美其名曰“学术”,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篇学术论文读起来都是如此相似。就在这时,仿佛石头投入河面,散开一圈圈涟漪,何文田突然全身痉挛,眼珠上翻,口吐白沫,过了半分钟才恢复如初。冷静下来后,何文田十分不理解刚才发生的事,那显然是癫痫的症状,可他才年过二十,从未患过任何严重的疾病,体检报告也一向值得炫耀,为什么就突然得了癫痫呢?只有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就像遇难乘客的救生衣一样浮在他的心里,所需的只不过是上前去捞起而已:癫痫过后,何文田依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雷达,而远处的一个小小光点,正在他的探测界面上不断闪烁着。他之前曾无数次听说过“被召唤”,“被选择”,或者‘the chosen one’之类的言论,发表这些言论的人们纷纷表示自己突然在某一天获得了十分强大的使命感,自己的人生被这强大的使命感赋予了非凡的意义,于是他们振作了起来、兴奋了起来、狂热了起来,为了达成这个使命而至死方休。战争狂人们很喜欢利用这种言论作为托词,可改邪归正、皈依宗教的信徒们也对这种言论乐此不疲。何文田虽然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可远处的光点从半个小时前就一直闪烁到现在,并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那光点就像一只潜藏在蚊帐里的蚊子,除非听到它、看见它、一巴掌拍死它,否则睡觉的人将一刻不得安息。于是何文田关掉了电脑,踏上了寻找光点的旅程。


      走出图书馆,何文田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校园里的人,无论是穿着入时的学生还是严肃优雅的教授,本应来来往往,面带笑意,碰到熟人打招呼,遇见陌生人的目光后要么礼貌地微笑,要么得体地躲开,简而言之,学校里应该荡漾着活力才对。可是今天,所有人都定住不动了。就像电影里用特殊效果呈现的那样,抱着书的人、微笑的人、打电话的人、吃三明治的人、交谈的人,所有人都失去了动作。何文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走到一位腋下夹着文件夹的女学生面前,扯了扯她的头发。女学生纹丝不动,眼睛不眨,嘴巴不张,头发连接着的小脑袋不偏不倚,并不因为他的扯动而摇晃分毫。何文田勉强使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他以外,整个学校,或许全世界的人都丧失了活动的能力。闪光点持续发出召唤,如果说何文田此刻无暇顾及除了那闪光点之外的一切,那一定是在说谎,但前面已经说过,那闪光点就像蚊帐中的蚊子,只有在炎热的夏夜里辗转反侧,汗流浃背,不断开灯关灯,寻找杀虫剂,点燃蚊香,然后带着愤怒与疲倦勉强入睡的人才能理解杀掉那只可恶的蚊子是件多么紧迫的事。所以,何文田暂时把周围的异象抛在脑后,寻着那闪光点的指示,坐上了红色的西铁线。

      地铁里安静得异乎寻常,这是一句废话,因为既然所有人都失去了动作,他们自然也就丧失了声音,所以地铁里的喧哗便仅限于金属摩擦铁轨时发出的呼啸声。出乎何文田的意料,人们并没有像木偶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而是像植物一样,仿佛扎了根似的维持着与周身环境的相对静止,至少是有生命的部分如此,无生命的部分,例如头发、睫毛、衣服,以及眼镜、耳环、项链等首饰,依然在顽强地遵守着物理定律,所以当地铁门打开时,何文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因刹车的惯性而从人们的鼻子上纷纷脱落,以至于铺满了整个车厢地面的眼镜。伽利略对此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因为比萨斜塔也能给人一种与此时的氛围十分相似的违和感。何文田找到一个位置,小心地坐下,两边的乘客都保持着玩手机的姿势,可是屏幕早已熄灭,这不要紧,何文田想,这次诡异的事件唯一没改变的就是人们玩手机的姿势,他们不管能不能活动,只要玩起手机,那外表看上去都是死的。

      很快到站,何文田看见有一个黑影闪过,于是他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只不过这次的理由和上次恰好相反。可那不是幻觉,而是一只小猫,它趁地铁站的工作人员们无法动弹的当儿钻了进来,终于满足了一探这地下世界的好奇心,我们应该庆幸它没有跳到高压铁轨上。   

      啊,小猫,何文田想起来了,尽管今天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了,但学校里的麻雀依然在叽叽喳喳地叫,地铁站旁的黑狗也依然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现在又是一只小猫,动作迅捷一如平常。所以现在这世界上不能动弹的生物就只有人了。小猫蹲在地铁门口舔着爪子,仿佛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可若是以现在的情形为前提的话,无论隐喻与否,它的主人肯定是来不了的了。何文田把小猫抱起,小猫顺从地依赖着他。真是怪事,他在这之前从来不招小猫喜欢,而现在所有人都成了木头,小猫可能也没有了选择。真是悲惨,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你我二人,你会和我交往吗?我会分罐头给你吃的; 嗯,让我考虑一下。何文田冷笑了一声,仿佛刚阅读完一篇讽刺漫画。

      闪光点指引着何文田,他从尖东走到尖沙咀,乘荃湾线到达中环,再坐上港岛线。不知道为什么,一坐上港岛线,何文田就隐约有了预感,他好像已经猜测到了这趟旅程的终点。他摸了摸手上的小猫,仿佛在向它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可是小猫眯着眼睡着了。无论如何,一只猫总会巧妙地躲过所有的问题。果不其然,地铁来到香港大学站,闪光点发了疯似的极速跳动,就像飞机探测到了以音速接近的导弹一样。何文田爬上弯弯曲曲的山间楼梯,走进大学街,很自然地,来到了那座名为国殇之柱的雕塑旁。他惊奇地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了。


      那人袅娜地走过来,拘谨地伸出手,说:“你好,我叫青衣真知子。”

      何文田赶紧上前迎接。“你好,我叫何文田。”何文田说。

      青衣真知子十分惊讶,她很夸张地半张开嘴,全睁开眼,却并没有说,咦?你怎么会动?而是说:“咦?你能讲日语?”

      何文田说:“我不能讲日语。你是日本人?”

      青衣真知子赶紧利落地鞠了一躬,然后说:“对,实在抱歉,我来自日本。”她用一只手挠着腮帮子,露出十分困惑的样子。“真是奇怪了,不仅何先生能听懂日语,连我也能听懂中文了。”

      何文田本来还想补充,这不是能不能听懂的问题,我觉得我们的语言好像已经变成同一种了,不是日语也不是中文,我们就像修建巴别塔之前的人类一样,正在使用着同一种语言。可青衣真知子正在抓耳挠腮,看起来已经足够困惑了,所以何文田只是说:“你从哪儿来?”

      青衣真知子又鞠了个躬,说:“我来自日本,请多指教。”

      “我的意思是,”何文田忍俊不禁,但又笑不出来。他指了指身边的那座雕像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青衣真知子恍然大悟,她激动地说:“我被召唤了! 被一个绿色的光点,从日本召唤到了这里! ”

      “真是巧了,我看到的是白色的光点。”何文田说。

      这时何文田手里的猫醒了,它伸了伸小爪子,睁开眼,看见了青衣真知子,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她的肩上。青衣真知子银铃般笑了出来,她逗弄着小猫,边笑边说:“这是何先生的猫吗?”

      何文田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说:“不......它是我在地铁站里捡到的。”

      “对啊......现在人们动不了了,只有动物还能活动。”说着她小跑到一边的长凳上,在自己的包里翻出了一个小罐子,递给何文田。

      罐子里装着一条毛毛虫,正黏在罐子底部缓缓蠕动着。“我一出家门,这条毛毛虫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刚好掉在我的脸上,我就把它收养起来当成宠物了。现在它的名字叫作小青,送给你当礼物吧。”青衣真知子欢快地说。

      “谢谢,”何文田说。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青衣真知子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半个小时之前。”

      “半个小时之前?”

      “对啊,我也觉得很巧。”青衣真知子还在和小猫玩耍,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我的绿光点从昨天就出现了。在它的指引下,我从家里出发,坐了一夜的火车,今天凌晨抵达东京,然后再从成田机场坐飞机直接到了香港。我在香港机场上了个厕所,出来时所有人就都不动弹了。可是我的绿光点特别着急,它让我赶快坐地铁。我没有港币,于是只能逃票,但既然大家都不动弹了,我这样的行为应该也是可以原谅的吧。香港的地铁真是方便,我很快就找到了这里,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在等我。我觉得十分沮丧,可绿光点让我等一等,我就等,等了半个小时,你就来啦。”

      这话说得很轻巧,可何文田缺觉得这与事实也大致差不离,关键问题不是如何来的,而是为何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成堆的问题需要解答。青衣真知子和猫玩累了,过去坐在板凳上休息。她的头发是栗色的,烫得很卷,垂下来刚好与亮晶晶的天鹅耳环平齐。她穿着黑色连衣裙与运动鞋,如果分开来看,这搭配的确不伦不类,可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并且充满活力,气质并不固定,所以整个人这么装扮起来倒也十分利落。何文田偷偷瞄了她一眼,吸了吸鼻子,问:“你今年多大了?”说完他就后悔了,怎么能一开口就问陌生人的年龄呢?

      谁知青衣真知子却说:“我今年19岁啊,看你也挺年轻的,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吧?”

      何文田说:“对,我今年二十。”他很想再找一些别谈资来继续聊天,可脑袋里出现的却只有上午看到的有关手淫的论文。

      “我觉得,”青衣真知子边摸着怀里小猫的脑袋边说:“这只小猫好像你啊。”

      “像我?”何文田的心怦怦直跳。

      “对啊,像你。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可是我从小就有这样的能力,能在动物的身上看到人的原型,或者说从人的身上看到动物的原型......这么说太饶舌了,反正我就是知道。”说着她站起来,两眼直视着何文田,仿佛巫女在阅读命运。“你的眼睛,和这只小猫的一模一样哦。”

      但何文田没有听她说话,他能听见的唯一声响就是自己心脏的敲击声。青衣真知子比他矮半个头,两只眼睛向上看时显得水汪汪的,仿佛洞穴深处隐藏着的美酒。

      青衣真知子笑了,她退后几步,说:“你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好奇怪哦。”

      何文田回到了现实,可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他暗自庆幸周围所有的人都无法动弹,因为无法动弹的人无法观察,无法观察的人无法判断,而无法判断的世界没有羞耻。整个世界只有他何文田和青衣真知子两个人,他虽然脸涨得通红,可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这时青衣真知子说:“好奇怪啊。”

      何文田说:“对,我知道,我不应该那样看你,抱歉了。”

      “我不是说那个。”青衣真知子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是说,我很久都没这么自在过了。在日本,如果有陌生人看我一眼,我就会感觉全身都在颤抖,做任何事都没法专心了。可是今天,见到你却感觉像见到熟人一样,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熟人,像是......像是......”

      “像是从最初就认识了一样。”何文田接嘴。

      青衣真知子惊呼一声,说:“没错!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再一次相遇,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真正看见了对方。

      “我好像知道我的闪光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了。”何文田说。

      青衣真知子没有说话,但却在努力地搜寻他的目光,何文田会意,上前几步,拥抱她。

      一瞬间,世上的人们重新活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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