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哭泣之邦我没有听见泪的生成。我只是透过玻璃看见一些灰暗的脸庞,在静默。
我走在一条淡绿色的通道里。我想到如今我们能够拥有的大概只有这种喑哑的感觉。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谁会想到通道是淡绿色的呢。是草的颜色,小女孩儿为自己挑选的裙子的颜色,我记得它在颜料盒中的一个位置。没有人告诉我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窗,我以为那里会有一棵植物——但没有,空荡的,在我期望的开阔的风景里只有一片迫近的砖墙和我的倒影。
就如同我以为,即使是病床上的枯槁的那些,也有临别的温暖在环绕着。我以为死亡的阴影如同潮湿的雾一般轻缓地脱离,在灰暗的上空掠过。我以为我们,活在祖先留下的一片信念的土地上,该是越来越从容了吧。但为什么,我们仍旧在真相前惶恐,像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
他的躯体令我难过。我以为那本应是虚弱的、苍白的,如同黎明前的星星一样渐渐地疏离着我们。我以为将死者将不再承担除了临近天国以外的重负。我以为残存气息会以它们美丽的孱弱维持着一些交代。我以为眼泪是这所有的氛围的忠诚的孩子。我以为是回忆和顿时模糊地来到心间的一种关于人世的念想,曾温和地生下了它。
我以为握住是多么轻盈而心甘情愿的行动啊。我以为我会有除了呆滞以外的其他的动作。当我觉察到内部——一种被我千方百计地试图触碰、理解、以我空洞的身体的力量想要覆盖住的什么,像沙子一般流逝:更像不可预期的未踏之地上的颗粒,那艰涩地划伤我的胸口的茫然的土石——我该如何去应对?
医生们劝我:再凑近些吧,再说说话吧,不然就再没有机会了。环绕着一张床的那些轻柔的耳语——我听见,从我生命里暂时离开的女性,她已经全然站在了我无法触及的另一重空间。位于电流声与液滴之海中的纯白的岛屿,藏匿着一个灰暗的、肿胀的而令肉体异样地鲜明的惨痛的真相。她是唯一登岛的女子,眼泪之船载她到那里。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钥匙,进入了被海风侵蚀的木门——那栋房子里有一个破损的、没有声响的钟。
她也拉着我——那栋房子,她也要我进去走一走。继续拉着我吧,像在所有曾经的时光里,让我成为你的脖子上的一颗挂饰。带我走进那里——引领我说话,告诉我对一个哑默物件的呼唤的勇气。告诉我来到这栋房子里的仅剩的那些——海潮的语言,夜风在此盘旋的秘密。那个没关好的庭院的木门,每隔一会儿就在风中开合。白沙环绕了它。来自海的陈旧的真菌和藤壶——斑驳的门,像一个缠缚于针管与绷带中的起伏的胸腔。
一切都是前夕。一切也都仅仅是前夕。一栋房子是它崩坏的前夕,我站立在此地:我是我未来的悔恨与折磨的前夕,此时,我只在迟疑中找到另一种担负的意义。它给我解脱。但我找不到此刻的担负——那栋房子,我扭头走过了。我也许会更真诚地哀悼那个很快将成为现实的废墟的幻影。墓地比医院更温和。
我们沉默地离开了。我想要她需要抓住我的手的那股冲动。我想要缓和的梦境,苦涩之盐冲淡在走廊的一片浅水洼。我希望走廊永不终止。我想要她虚弱地承认着,离开那座阴沉的岛屿是多么好,能再握住我是多么好,这样我便减轻了我的罪过。我希望她隐约地说出——之后,她的意思会被我无尽地装饰并放大着——那个我们共同的感觉:我们都无力对抗真相,而我们都多少不能容忍这种无力感。
我们蹲踞在我们短浅的,令我们失望的苍白的哀恸中。我们想在最后的时刻给他人世的挽留的温暖就好像让纸叠的小船渡过大海一样。有时她只在叠着那些小船。这项徒然的事业安慰着她。然而我想要抬着眼睛:那个在大海中某处的岛屿,我不去想它了,让我们叠着这些纸船再专注地看着它们倾倒在浪里。也许岛屿早已经消失,但大海会继承那些悲痛,它将成为隐含之水,成为更饱满的、被我们岸上的事业所占据着的忧虑的大洋。岛屿在它深沉的怀中睡眠。我想要让纸船不再为那个岛屿而生,不为抵达而生,而为大海与倾覆的悲剧而生。能抵达之处都是局限的。
被她紧握的时候我悲愤地创造了一种事业。我要叠那些纸船,并清醒地意识到它们无可抵达,我将经历着所有被浸没的纸张的真切的痛惜。我要用它们更鲜明的消亡来代替一个岛屿的寂静的沉没——疏远的沉没,那个我无从参与的,宛如矿物一般喑哑的,不在我的内心留下过壮丽的回声的单纯的沉没。
缓缓地,我们走过淡绿色的通道。我看见每一扇窗里更多的虚弱与隔阂代替着生命的浓烈的哀痛在进行着。哭泣之邦里已经没有泪的生成。
我们仍然无力对抗真相。消亡注定是遗憾的。但这之中似乎有且只有一个选择:宛如面对着天空中一些大鸟的笨重的飞翔,我要求并且得到的恰恰是这种生命之重负。全身心地投入这种被动的激情之中,其余的我都不管了。
缓缓地,我们走回生活之中。大海仍在涌动,小船仍在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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