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只是我做的无数梦中的一个。怪只怪。记忆太深刻。
1
我坐在池塘边晃荡着脚丫,耳机里始终重复着一个人的声音。偶尔斜着抬头看一眼天边的晚霞,映着池中的绿叶托着红花。
如果你问我,池中的莲花开了几朵,我会毫不犹豫的说,二十八。
学校的池塘占地面积不大,夏季盛开的荷花总也开不过三十朵。从第一朵盛开,日增一朵,到第三十天的最后一刻,所有的荷花都会凋谢,再次从第一朵开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如果你问我,为何没有人采摘,又或者,学校不填满。我会告诉你,因为啊,我是花妖啊,是这个小小池塘中开出的无数朵荷中,一朵小小的荷花精。
或许你又要问我了,妖精不是没有眼泪的吗,为何你哭了。
因为啊,因为我要等的人,他再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2
我叫阿雪,是芙蓉学院后院池塘里的一只小花精。
从我有意识起,还只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荷花,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失恋的女生看着我说:“看你开得这么洁白,叫你阿雪好了,我最爱白莲了。”声音轻柔得像哄宝宝的母亲,让我不由上了心。
此后,这个女生每天都会来池塘边看我,将我当作倾诉对象。我知道了她叫杨辛,是芙蓉学院艺术部一个爱动漫的大二女生,深爱着音乐系的才子大三学长萧言辰,暗恋一个学期后鼓足勇气告白,萧言辰的点头让她欣喜若狂,却不想只一个星期他就移情别恋的提出分手。伤心欲绝的杨辛原本想来池塘结束自己年轻美好的生命,却因为看见了我而终止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个时候我还只是一朵荷花,安慰不了她。环顾四周,我想,让杨辛注意到我的原因,除了我最靠近石子路外,还有便是我是这片红莲中唯一的一朵白莲。
日子悄无声息的走过,每天的期待便是杨辛结束当天的课程后来找我倾诉心中的思念。虽然有时会不耐烦这个小女生的罗嗦和情,偏偏胆小不敢去找萧言辰。但毕竟,会陪我说话的只有她。虽然她也不知道我能听懂。
不知是这所学校的学生素质好,还是所有的人只爱红莲,所以即使我就长在路过的人一伸出手便能采摘的位置,依然平安无事的熬到了盛开。当然,此时的我虽然有意识,但思想薄弱,未曾想过为何杨辛可以在池塘外随意生活有眼睛有嘴巴有手有脚会说话会走路,而我只能立在池塘。
就在我以为我只能以这样平静的方式生来死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叶茎,正当我感觉痛时杨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阿辰不要,不要伤害阿雪。”
但是,我还是被这个杨辛口中一直念叨的萧言辰摘了下来,随后又被杨辛夺过去。她用纤弱的手指轻柔的抚摸我的花瓣。| 其实被摘下来后我仍旧有意识,但却怕突然有人将我的花瓣撕碎。
“你喜欢的话给你好了,大不了我再为小冉买一束回家养。”对面的男生耸了耸肩,无视杨辛的心疼。
我这才看到萧言辰的真面目。剑眉凤眼,高鼻薄唇,五官深遂而有失精致,最特别的便是全身上午除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脸全是黑色,倒令白皙的皮肤显得恐怖渗人,高而消瘦却将黑色衬得得体合身。并非特别好看的男生,但却特别到让人过目难忘。
正握着我的杨辛,一身白衣到透明。
从杨辛咬着唇看着萧言辰离开来看,他口中的小冉应该就是他的现任小女友。
3
因为这一意外事件,我的栖身之所从池塘换到了杨辛在学校附近租的小屋,简陋却整洁。除了不到五坪的卫生间被隔开外,床、书桌、画架、包括做饭的小锅都在一间屋子里,却不显杂乱。
杨辛找来了一个小玻璃瓶,里面盛了半瓶水,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把我放进去,摆在书桌的一角。靠窗的位置有微暖的阳光倾泻进来,窗外的古书荫凉而葱郁。
“阿雪,委屈你了,你要坚强,千万别凋谢。”杨辛柔和的声音又传入花蕊,脸上的微笑纯真而动人。我不知道在杨辛心中我算什么,是她传诉对萧言辰爱意的对象还是心灵的慰籍,又或者只是一朵普通的白莲,正好被失意的她遇见。但是,对我而言,杨辛不仅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人,还是我的恩人,我的亲人。
所以,在一个星期杨辛都晚上八点之前到家,第一次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没见她回来之后,我开始焦虑,艰难的舞动着全身,然后,突然感觉身上的重量加重,身体变大,毫无预兆的摔在地上。
我变成了一个人。
是的,因为杨辛付出的感情,我从一朵小荷花变成了一只有感情的小花精。
落地镜中的我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肤白胜雪若凝脂,黑眸红唇皓齿,十指纤纤,被衣服包裹住的身体不掩美好,柔顺的黑发垂直而下至腰际。美好得不真实。
但是,杨辛死了。就死在生我养我的那片池塘。
当我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芙蓉学院时,所有的人都朝一个方向跑去。隐约记起离开的当天便是从这个方向出来,我用瞬间移动法到达了小池塘旁。杨辛的尸体就躺在以往她对我说话的石子路中间,嘴唇紧抿,毫无血色,头发似海藻般散开,犹如开得最娇艳的白莲。
第一次以人的眼光去看她,才发现,我的模样,有五分与她相似,只比她多了丝妩媚,少了丝纯真。而她,永远一身白装。
妖精是没有眼泪的,虽然我很心痛很难受,但我哭不出来。
我对周围的人说,我是杨辛的姐姐。托周围同学帮忙将她的尸体抬回了小屋,擦拭干净了她的身体,帮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我再次回了学校。
4
学校笼罩在一种近乎沉默到死寂的氛围中,芙蓉学院声誉一向清白良好,如今却闹出了人命,且在第一时间被有心者外扬,芙蓉学院顿时喧嚣尘上。
池塘的荷花全都盛开,绿叶衬着红花,并未因为杨辛的死亡而蒙上阴影。
我知道,杨辛是江冉冉推下池塘的。虽然她是失手,但在杨辛下沉之前,江冉冉没有跑出石子路去呼叫路人帮忙,而是在瞬间的恐慌后突然冷笑着双手环胸看杨辛在水中挣扎。
在我成精之前就想过,若有朝一日,我有本领对付人类,一定帮杨辛除去这个夺走萧言辰的女生。如今,加上杨辛一条命,江冉冉不死,我不心安。
可成精之后,我对妖气特别敏感,甚至能从气味中嗅出对方的道行。所以,在我拦在江冉冉面前时嗅到了一股很淡很淡,淡到不为妖者绝闻不出来的妖气时便知道是从萧言辰身上散发出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妖,但我知道,他存在于这人间最起码有五百年。而我,我才刚从荷花幻化成人形。
江冉冉在见到我后脸色顿变,手指抓紧了萧言辰的手臂,慢慢移到他身后。我知道,江冉冉并不是富家千金或难遇美人见过大世面,只不是个平凡却嫉妒心极强的普通女生。我始终想不通,既然萧言辰是妖,便能轻易看穿人类的心,为何不选单纯漂亮甚至相貌都在她之上的杨辛。
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出了我便是杨辛护着的那株白莲。甚至,在我还未化成人形之前,他便知道,我已经有了人类的意识,终会成精。
5
杨辛并未教我什么,所以虽然很多东西在我成精之后自然而然的明白了,却不知如何与人相处,特别是知道对方是比我道行高出千百倍的大妖之后。
“你叫阿雪?”萧言辰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江冉冉已经被他打发回宿舍,此时安静的后院内,只剩了我们两个,或许是觉得不够,他又补充道:“听阿辛这么叫你。”
看着萧言辰一副对任何事都不上心的淡漠样儿,我更在心中为杨辛不值,也忘了顾忌他的身份,咬牙切齿的说:“萧言辰,江冉冉必须死。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一起死。”
萧言辰似乎也毫不意外,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毫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等你有足够的道行,随时奉陪。”
我再不经世事,也知道他的放纵不是因为宠溺,而是不屑。
“萧言辰,你别管江冉冉的事,我便答应你一件事,无论什么。”我知道萧言辰和江冉冉在一起绝对不是因为爱,也不屑我的命,才敢断定他一定会答应,在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的前提下。
果然,萧言辰眯起了双眼,玩味道:“包括代替她在我身边的位置,与我同居?”
我自然知道同居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是人类,不会拘泥于人类的众多礼节,便毫不犹豫的点头:“好。”
6
我不只是单纯的要江冉冉的命,我要用她的阳气为杨辛续命。所以我让江冉冉进入昏睡的状态,将她和杨辛的尸体放在一起,在维持杨辛的尸体不腐臭时,同时将江冉冉的精气转移到杨辛体内。但因道行不够,复活杨辛,需要九九八十一天。
萧言辰的房子在郊区,我并不意外,妖本来就喜阴怕阳,郊区树木多阴气重,可供他吸取天地精华。但进入她房内的那一刻还是不免惊讶-------萧言辰是吸血鬼,根本不能见阳光。房门一片阴暗,如果只是普通的人根本无法视物,而他之所以能在白天出现,便与他身边从未间断的女生有关。他只有吸取她们的阳气才能在太阳下短暂生存。而一个人的阳气有限,江冉冉之所以在他身边待的时间长,是因为她阳气重。那些因被萧言辰吸取阳气而身体虚弱的女生,只以为是为情所伤。
“倒挺聪明。”萧言辰赞赏的看了我一眼,便坐在沙发上闭起眼。
我知道,当我心思和想法隐藏得不够深时,他一定能读出来。他不要求我做什么,我倒乐得自在,将江冉冉的精气转移到杨辛体内耗去了我不为数不多的元气,我确实需要好好调养。
“你一定要复活杨辛么?”萧言辰突然睁开了眼睛,微转头看向与他相同姿势躺下闭眼的我。
“一定。”我斩钉截铁的说。
其实,除了在看到杨辛的尸体的那一刻心微微痛了一下之外,现在并没有多大的难过。妖始终是妖,没有眼泪,也没有心。但我不想欠她,我不愿背负着愧疚去活。
说到底,不是因为感情,只不过出于私心罢了,我想活得轻松坦荡,便在所不惜。
“过来。”萧言辰勾了勾手指,我疑惑的撇头,还来不及睁眼便感觉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睁开眼时只看见萧言辰的双眼,深不见底,却黑白分明。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木然不动。有轻笑从口腔传入耳内,他柔声说:“张开嘴。”
嘴巴听话的张开时,我才知道他是将自己的精气输送到我体内。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反应。
结束后,萧言辰拍了拍我的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瞬间滞住,好像有什么片段从脑海闪过。
行走在森林的少女,受伤昏迷的少年,少女将少女扶至附近的小木屋,为他上山采草药,亲自喂他煎好的药,少年病情渐渐好转,却依旧留在小木屋不曾离去,两人相处几月甚欢,直至少女发现正在吸食动物的血的少年是吸血鬼后恐慌的逃离…
“萧言辰,我是不是见过你。”片段终止,怎么也没了下文,我便看向萧言辰,片段中的少年,有着和他一样的五官。只是那少女,是谁。
萧言辰的身体猛然一震,却只瞬间,便若无其事的笑着说:“我可没有前世和来生,也不曾失过忆。”
我突然就黯下了眼眸,那一幕幕闪过的片段一直在脑海挥之不去。但每一次到少女扔下手中盛药的碗疯了般往另一个没有少年的方向奔跑时便中止。我知道的,那少年一定是萧言辰,只是,为何会在我脑海闪现。
7
萧言辰对我的放纵不是不屑,真的是宠溺。
妖精的感觉是特别敏锐的,一个人对自己的好是出于企图还是真心,或许几天发现不了,但接连两个月,他每天亲自系上围裙为我做饭,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爱吃什么,他做出的东西全部合我胃口;不再去学校,而将时间用来陪我游玩;杨辛的精气需一个星期便要重新从江冉冉的体内吸取,他便不顾元气的耗损从万里之外转移回小屋助我转移精气,第二天又重新带着我继续前一天的行程;对我的要求百依百顺,甚至因为我讨厌血的味道而尽量不碰生血转而在晚上费尽心思的寻找血燕窝之引吸食;无论对着别人如何冷若冰霜对着我时却总是笑若春风,温柔的唤我阿雪;在我笑的时候,会说:阿雪笑起来真好看。
而我在意的是,我居然沉溺了。
习惯了他教我如何在人类的世界生存而不被修行深的道士发现踪影;习惯了我吃的食物穿的衣服他来安排;习惯了睡觉时他便环手搂着我;习惯了发现危险时仍旧无动于衷等他出手来救;习惯了他用温柔的嗓音唤我的名字;习惯了周围尽是他的气息环绕…
我甚至忘了,他是吸血鬼,我是花精,我们在人类的世界,是这个高科技时代不允许存在的生物,甚至走在一起,都是因为两个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的人。
如果不是杨辛提前半个月醒来,顶着同样一张皮囊,却要置我于死地。
8
在第七十七天的时候,我们回到小屋,杨辛已经坐在床上,望着凭空出现的我们,表情木讷。而她身边原本该躺着的江冉冉却不见了。和萧言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接收到不知情的信息后,我走到杨辛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阿辛不要怕,我是姐姐。”
“姐姐…”杨辛木然的重复着这个称呼,然后缓缓地抬头。
“阿雪小心!”萧言辰话音响起还来不及拉回我的同时,一把桃木剑刺进了我的胸口。而原本表情木然的杨辛,此时却一脸冷笑的看着我,毫不留情的拔出剑,去挡萧言辰的攻击。
我轻轻捂住伤口,有点难以置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血,不痛,但是胸口好像瞬间被陶空,身体渐渐变得飘渺。我想看清萧言辰的脸,想知道他此时是否安全,却看不清也开不了口,意识越来越薄弱。
到最后,只感觉有人抱紧了我,用我熟悉而依赖的嗓音带着哭腔和害怕一直重复:阿雪,你不可以有事。
我突然想起,吸血鬼是攻击型妖,丝毫没有治愈能力。他知道即使他拥有毁灭整个世界的力量,却救不回一只妖。所以,他害怕,他恐慌,他说,阿雪,你不可以有事。
有液体滴落在伤口上,却好像掉进了无底洞,没有声音,也找不到痕迹。我想伸出手擦干他的泪,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清。甚至感知不到他在哪里,也抬不起手,更抓不住流失得越来越快的意识。没有意识后,我不知道自己难不难过,可是我知道,我若不在了,他会难过。
所以,我想活,我不想消失。
9
我醒来了。
还是在这个小屋,杨辛端着药走进来,递到我面前。因为我不是人类,所以我知道那个将桃木剑刺进我胸口的杨辛不是杨辛,现在的杨辛也不是以前的杨辛。她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也没有同龄人的智商。她只知道自己叫杨辛,今年二十岁,有一个姐姐。
将药一饮而尽后放下药碗,看着床头摆放着的萧言辰买给我的手机,我颤抖的拿过来,插入耳机,塞进耳朵。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又隐隐作痛,我只好将头扭向窗外,假装平静的听完。
片段中的少年便是一百年前的萧言辰,而少女便是一百年前还是人类的我。我在亲眼目睹一直和谐相处的少年突然长出獠牙撕碎了野猫的心口时惊慌失措的逃离,最后却因中了蛇的剧毒而丧命。萧言辰没有治愈能力,只能先护住我的身体,找到了阳气极盛的芙蓉学院,将我的魂魄注入莲子中,日夜以自己的精气元神供养,到荷花盛开时再将莲子采下送回他在郊区的房内吸食日夜精华,待到莲子种植时节又重新种入池塘,而他为了在芙蓉学院生存必须吸食大量女子的阳气。整整一百年,周而复始,才使我幻化成人形,成了小花精。
但这次突如其来的意外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而妖,是没有前世今生的,桃木剑的主人不肯救我,萧言辰便无能为力。只能看我,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呵。
他没有有说他的去处,只让我等他一百年。
取下耳机,我转过头,自言自语却坚定的说:好,我等你。一百年。
10
“姐,你在听谁的歌啊?”在一旁玩累了的杨辛跑回我身边,像往常一样进行一段对话。
“你姐夫。”我摸摸她的头,十年过去,杨辛还是当年模样,此生不会老去,也永远无知。
“姐姐,今天池中有多少朵莲花呢?”杨辛也和我一样坐在石子路边沿,脚丫正好能踏到池中的水。
“嗯,三十了。”我望着整片池塘,原本只种植红莲,却在十年前,只盛开白莲了。
“那明天又是从一开始了吗?姐姐,这里已经没有人敢来了,学校为何不将池塘填平呢?”杨辛总是记不住这些她每天都问过一遍的问题。
“因为姐姐是这片池塘的守护神啊,学校怕姐姐呢。”我也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回答。
“那姐姐你明天还来吗?”她拉着我的手摇晃,“我们好像在这里待了很久呢。”
“已经待了一百二十个月了,阿辛还要陪姐姐看一百零八十次这里的白莲从花开到花谢呢。”
有一个人,他曾对我说,我笑起来很好看,在他不在的日后,我便每天都面带微笑。他说,让我等他一百年,我便在这里,从第一年开始,一直等到一百年。
“姐姐,你又哭了吗?”
我不自觉抚上脸,再看五指时,一片鲜红。
果然啊,妖精,是没有眼泪的呢。
我知道,或许,一百年后,我要等的人,他依旧不会出现。
梦醒了,天还未亮,我起身靠着床头,抓紧了被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有呜咽声。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后,萧言辰有没有应约出现在等了他整整一百年的阿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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