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场还没有赶完,李二娃背斗背篼回了龙洞湾的家。背上背的东西重,走好几公里后全身被汗水打湿透了。
他从小喜欢打鱼。
他家离湾上的龙洞不远。小时候经常和隔壁娃儿些去耍,别的娃儿只敢爬到龙洞浅处,看见龙洞底下黑觑觑阴暗又潮湿,都不敢再往底下爬。
李二娃胆子大,娃儿些等在洞口处,他可以一直顺着龙洞里面的斜坡坡往下爬,一直爬到一点光线没有,水声汹涌响亮才不敢再往下。上来后他跟其他娃儿些说,“底下好大的水,鱼儿怕多得很,等哪天我们爬下去打鱼。”
龙洞湾的八九家人住得离龙洞都不远,龙洞里面到底有没得鱼儿,因为没有人敢下去打,李二娃也只是嘴上说说,一晃很多年,大家都把龙洞里面到底有没有鱼的争论忘了。
但龙洞坡上开出来的红花大家都看得见。
李二娃的妈说,叫红花的草药是最近十多年才开始在龙洞坡上长的。龙洞在山上一个大坳口处,洞口不算太大,还被常年疯长蔓延的灌木野草遮住了好些地方,但只要爬到龙洞湾往山上一看,黑觑觑一大个洞还是很明显。
现在正是长红花的季节,黑洞子上全部是红彤彤一片。
这种红花草药出得怪,全盐井镇只有龙洞湾有,龙洞湾只有龙洞坡上有一片。
五六月份一到,龙洞坡上就开满了橙红色的细管状花瓣,花一开放,整个坡上漂浮着奇异的花香。
龙洞湾这个地方耕地少,全村人的耕地加起来不到100亩。住在湾头附近的八九家人一到秋天,要靠采红花草药卖维持生计。
有一年,在坡上采红花的一家人不知道为啥子从坡上摔到龙洞头来了,父亲和儿子当场摔死,母亲摔到龙洞外面才拣了条命回来。
湾头的人说,那龙洞里面有一条龙常年都在睡觉,如果它醒过来发现有人在它头上采红花就要发飙,那一家三口去采红花的时间不凑巧,所以龙头一扬,就把一家人顶了下来。
还有些类似的传说,害得湾头的娃儿都不敢再去龙洞里面玩了。
那两年,龙洞坡上的红花开得恣意娇艳,五六月一到,龙洞湾上都是红花的香味。那种香跟它的颜色一样直接、浓烈,甚至带点甜味,但第一次闻到的人往往会被呛到。出了事后的好几年,没有人再敢上坡摘红花卖,龙洞湾的几家人改做了别的营生。
染房老板周久银听说龙洞湾上的红花开得好得很又没有人采,就想去弄来做染料。那两年盐井镇的两家染房只能染青、蓝、黑简单几种颜色,黄色和红色极少染,原因就是庙坝只出靛蓝,染红色和黄色的天然原料盐津稀少。
周久银也听说过龙洞坡上发生的事,但过了好几年,那坡上的红花年年开年年败,不采来做点啥子实在可惜。
他带了染房的两个伙计爬到龙洞湾采红花。
从老街走上来好几公里,好久没有爬坡的周久银累得气喘吁吁。来染房染过布的林明贵正要往坡下去,他认识周久银,问“周老板上来做啥子噻?”周久银说采点红花回去做染料。林明贵赶紧劝,“周老板使不得哦,万一洞头的龙醒过来可就麻烦了。”
周久银跟着母亲接过生看过无数生生死死,对这种传说当然不以为然。
临近8月,红花从橙黄色变成了红色,远远看上去,整个龙洞坡上红成一片喜人得很。周久银问林明贵,“出了那个事后硬是弄多年没得人采红花了蛮?”
“反正大白天没得人敢采,听人些说晚上还是有人去采,我们也认不得。”林明贵说。
“弄个好的红花可惜了啊,”周久银跟两个伙计说,“我还一次都没来过,没想到弄个好看,染出来怕也好得很。”
“是呢哟,是呢哟。”两个伙计连声称是。
林明贵见阻拦没起作用,准备继续往坡下走,周久银喊住他,“哎,要不你跟我们带哈路?”林明贵紧张地说,“我不带,我不带,我下坡事情还多,”说完继续往坡下走。
周久银又大声问,“湾头哪个熟悉路?喊个人帮我们带哈路嘛。”
林明贵生怕被喊回来,边下坡边说,“你们找李二娃嘛,他胆子大路又熟。”
李二娃周久银认得,就是那个赶场天经常打了鱼拿来老街卖的年轻人。周久银往湾头一片看过去,见高高低低散落着几家人的住房,但认不得哪一间是李二娃的家。
他喊两个伙计,“我累得很先歇哈,你两个过去挨斗问,看李二娃家在哪点,喊他给我们带哈路。”两个伙计马上就奔几户住家那点去了。
龙洞湾地势在盐井镇不算高,但因为湾头上有大个龙洞,山路崎岖狭窄。
周久银坐在一坨石头上。风从赶场坝那边吹过来,夹杂着沿途熟透了的山草野果味愈发显得闷热,不过山上各种野花鸟鸣让久居老街集市中心的周久银倒也心情舒畅,虽然汗水不住地淌,他也不住地掀起褂子扇凉。
一个伙计老远在坡上喊他,“周老板李二娃找到了……”
周久银抬头一看,除两个伙计外果然还有一个年轻人站在坡上跟他打招呼。
伙计远远地喊,“周老板要不你就在下面等我们,讨完我们就回来了。”周久银没听清楚他们喊啥子,起身往三人处过去。三人见他起身过来,又赶紧一起跑下来接他。
李二娃说,“周老板你去我家等嘛,我妈在家呢,烧了大壶苦丁茶。”
周久银说,“那麻烦了哦。”
李二娃说,“麻烦啥子,我们怕要去一两个时辰,怕你等不得哟。”
周久银说,“看斗弄个近,要走多远蛮?”
“主要是路不好走,这几年讨红花的人少了,路全部荒了,要现把路砍出来。”
周久银说,“好嘛,你们小心点不要讨太多,拿的口袋装满就回来哈。”
两个伙计说,“要得、要得!”
三个人陪着周久银先去李二娃家休息,路上周久银问李二娃,“上次你打斗的那条鱼自己弄来吃了蛮?”
“吃啥子?个个来看了都说吃不得还敢吃蛮?”
“你经常打鱼像这种鱼打得多不多?”周久银也好奇。那天赶场他听见染房外面人声喧哗而惊慌也跟斗出来看,看见李二娃背篼斗那大条鱼硬是长得怪:四只脚、嘴巴大、须子长、全身通红,他当时看一眼也吓了一跳。
他本来想问一哈李二娃在哪点打斗呢?后来好些人挤过来看热闹他就回染房了。
李二娃说,“从来没打斗过。”旁边路窄,他还伸手过来扶了一下周久银,又喊“周老板慢点哈,”然后接斗说,“那天杉木滩浪子大,一开始以为啥子都打不斗,都准备回家了。后来突然看到大个东西在眼皮底下一闪,我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
李二娃说,“它钻到一坨大石头底下,我一个瓮鼻子栽下去憋斗气抓半天也抓不出来,后来好不容易拿网子才把它抓出来呢。”
“抓出来我也吓了一跳,全身红通通一点别的颜色都没得。我开始都想放回水头了,后来又想放了这种样子的鱼怕有点可惜,干脆打上来给大家看哈。”
两个伙计听得入神,见李二娃说到这里赶紧问,“后来呢?”
“后来蛮钱没卖斗到把人吓死了。”李二娃说,“那天赶场个个来看了都说不是好兆头,我咋个晓得嘛?再说那个时候鱼已经死了,再放回关河也没得用啊。”
连周久银都忍不住问,“那后来你把鱼放到哪点去了?”
“我费力八气地背回来,我爹说这种鱼吃不得,要赶紧给它埋了。”李二娃脚上穿的草鞋进了沙子,他突然停下来脱草鞋甩沙子。
“我在猪圈那边把坑都挖好了,我妈又说鱼好歹是水里面的东西,怕不能埋地上,就是死也要丢到河头。”
“我好不容易从老街背回来,又要背回去丢到河头,天气又热得不得了。想了半天我就背了丢到龙洞头了。”
“你咋个丢到龙洞头呢哟?”
“我背斗那个东西爬到龙洞头,一直看斗它滑溜溜地滚到龙洞头的暗河里面去了。”
“你咋个认得是暗河?”
“我下去过,底下真的是一条河,肯定跟关河是通斗呢。”
“那东西滚下去我还听斗好大的水声响,就像哪个人跩到河头去一样!”李二娃边走边说,周久银和两个伙计听得津津有味。
到了李二娃家,李二娃的妈早早就迎出来,已经把苦丁茶倒好了。
“周老板辛苦哦,弄个远来赶紧喝碗茶。”说着把一碗茶递给周久银。周久银接过茶来一口气喝干。
李二娃的妈赶紧又递一把蒲扇过来,“来周老板扇扇子,”然后又问李二娃,“你们好久去坡上讨红花?”
“马上就去。”李二娃说。周久银坐下来交待三个年轻人,“你们上坡一定要小心哦,不要往陡岩子上面爬,边边上讨点就回来了。”
“好,我们认得。”
三个人说完就往龙洞坡上爬去。
周久银一直盯着三个人的背影,一直看到背影变成三个小黑点,在上坡上的灌木丛中忽隐忽现。这时李二娃的爹从坡上做农活回来,见周久银坐在自家院坝上,马上过来打招呼,“哟,周老板硬是稀客哦。”
周久银说,“我带两个人来讨点红花做染料,喊你二娃帮斗带哈路。”
“没得问题,他熟得很,经常在龙洞头翻上翻下。”
周久银一直盯着坡上那些红花,“这些红花弄个好,咋个都不讨了呢?”
“你认不得坡上跩死过人蛮?”
“听斗说过,好些年了嘛。”李二娃的爹把叶子烟从怀篼头拿出来,问周久银抽不抽?周久银摆摆手。他自己卷了根慢慢抽起来。烟抽起来他转头喊二娃的妈煮饭,又对周久银说,“周老板不嫌弃就赶这点吃晌午饭了。”
“咋个会嫌弃?不过蛮等他们回来再说。”
李二娃的妈已经开始在厨房忙活,她拿了块腊肉出来跟周久银说,“去年好点的腊肉就剩这坨了,”周久银赶紧说,“不消客气了哦。”
二娃的爹大大抽一口叶子烟,“像你这种稀客请都请不来哦,今天就赶这点吃。”
二娃的妈进了灶房又出来问,“二娃他们讨红花好久才回得来?”
周久银看看远处的龙洞坡上,“怕个把时辰就回来了,讨得不多。”
“那我慢慢做斗饭等。”说完转身进了灶房。
龙洞湾上竹林子多,两个人说话间,看见一条青花色的蛇不知道从哪点爬来,一动不动盘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柿子树下躲荫凉。
李二娃的爹看见要拿竹竿去打,“这个天太热了,蛇都敢跑到人家户来躲荫凉。”周久银喊住了他,“不要管它,一哈怕就慢慢走了。”
俩人又接着聊天。
周久银问,“二娃上次打斗那条鱼你看斗没有?”
“看斗了,背回来已经死了嘛。”
“我活了几十年没在老街看斗过呢。”
“就是啊,看斗像娃娃鱼,颜色又不是,”李二娃的爹把烟袋拿下来使劲把烟压紧,“娃娃鱼那些年我跑滩的时候看得多了,从来没见斗过这种颜色。”
“说呢也是,红色的鱼本来就见得不多。”
“二娃说后来把它丢到龙洞头去了。”
“他妈喊他背去龙洞头丢的,不然又不敢吃,”说完往龙洞的方向看了一眼。
周久银说,“听老辈人说龙洞头有条龙……”还没等他说完李二娃爹就插话,“不是蛮?那年子坡上讨红花的人跩死就是因为动了龙的仙气。”
“湾头的人个个都弄个说,所以这些年红花也没得人讨。”说完问周久银,“你是要讨红花来做染料蛮?”
“我想讨来试一下,认不得行不行。”
“这几年没得人讨,花倒是开得好得很。”两个人边说边往龙洞坡上看。距离太远,除了看见雾蒙蒙的红红一片,基本看不见三个人的影子。
“不知道二娃他们三个有没有爬到坡上?”周久银心想。
这时,湾上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赶过来,看见李二娃的爹就喊,“说二娃带斗两个人去讨红花了蛮?”他不认识周久银没有跟他打招呼。李二娃爹慢吞吞说,“是啊,你咋个认得?”
“湾上的人都在说,哪个认不得?”来人气冲冲。
周久银忍不住插话,“请问你贵姓?”
来人头转过来看了一眼周久银,但还是对着李二娃爹说,“你认不得爬那匹坡不吉利蛮?”
李二娃爹说,“又不做啥子丧德的事,怕啥子不吉利。”
“不管丧不丧德,动斗龙的仙气全村都要遭殃!”来人不依不饶。
周久银又忍不住插话,“这个老表不要生气,是我喊二娃带路去讨点红花呢。”
来人这才对着周久银,“你是哪个?想来讨就讨蛮?”
李二娃爹说,“你认不得他是染房的周老板蛮?”
听说是染房的周老板,“来人一下子打住了话。
李二娃妈赶紧从灶房出来,搬过来一条板凳给来人坐下,“哎呀三老表不要生气,人家周老板讨来就是染点布又不做啥子,以后家家办喜事才有红布用嘛。”
来人坐在板凳上,气早已经消掉大半。当年他姑娘生娃娃难产,就是周久银的母亲接的生。救了两条命没收过他家一分钱,没拿过他家丁点东西,只吃了碗糖水鸡蛋就走了,十多年一家人心里都记着这个恩人。
不过他依旧忧心忡忡对周久银说,“不好意思周老板我不知道是你,你母亲是我家的恩人哦!”周久银点头,“母亲的确是个好人。”
来人说,“可惜那年她老人家仙逝我们认不得,不过这些年年年都为她烧纸钱哦。”
周久银赶紧对着来人双手作揖,“多谢你们还挂念!”
来人这才开始说自己的担忧,“那坡上红花才长了十多年,我们知道是好东西,好几家人到这个季节全靠讨红花过活。但你说怪了,自从有红花以来,龙洞湾头上死了好几个人,都跟讨红花有关,人些现在说起红花都怕啊……”
“今天我刚从地头下来,就有人跟我说二娃带斗两个人去讨红花了,我这才急急忙忙过来。”
李二娃的妈赶紧打圆场,“讨红花染衣服也是积德的事,那些年老街哪点有红布?等染点红布出来又喜庆又热闹,哪点不好蛮?”
“说呢也是,就是怕出啥子事。”
他一说完,四个人又全部转头往龙洞坡上望去:一大片红花在中午的大太阳底下红得晃眼睛。远处风也没有,坡上的灌木野草像被定住了一样全部纹丝不动。
柿子树下盘斗的那条蛇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周久银睁大眼睛好好看了一眼树下:啥子都没得,就像根本没得蛇来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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